第5章 缪斯坐在桌上(中)
她的背部有零星的、被煙頭燙過的痕跡,這是左思始料未及的。
這些疤痕撥動左思的藝術神經,使她想起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她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創作瘋狂變/态的角色,可是那種撥動讓她心弛神迷,她不由得拿起畫筆,用油墨繪出一生都不必叫人看見的畫作。
……唯美藝術的誘惑,王爾德替她撕開的、最為迷人的荊棘之獄……
雨聲徹夜不止。
堅硬冰冷的雨滴在大地上纏綿三天。第四天清晨,雨勢稍小,整個城市都籠罩着灰敗的氣息。
2009年3月12日,星期四。
由各界出版社聯合發起的追悼會在宏盛酒店舉行,場面恭肅莊嚴,頗具規格。只是前來參加此事的親戚一頭霧水,不明白區區一個美術老師,哪來的頭臉來舉行這樣場面的追悼會。
“漫畫家?哼,國家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知死了多少位,區區一個漫畫家也配享受這種待遇?”
“豐源不是初中的美術老師麽?啧,偷偷賺錢了吧,做老師的心眼就是多。”
“那麽年輕就死了,真是可惜……”
“賺那麽多錢有什麽用,去陰曹地府能花麽!”
“離過婚的——”
“不知檢點!”
“聽說是不想要孩子?”
“神經病。”
左思撓撓發癢的耳根,頗為窩火地抱怨:“請這些人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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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蓓——也就是竹節空的媽媽非得請,”鄒木易按住脹疼的太陽穴,悄聲回答,“約莫想讓他們見識一下女兒的影響力。”
“明明在老師去世以前,他們連自家女兒是漫畫家都不知道。”
“好了,”鄒木易輕拍她的肩膀,“你要是不喜歡這種場面就去陽臺歇一會兒。”
左思不滿地說:“陽臺早被人占去抽煙了。”
“那就忍着,臉別太臭,待會兒別家出版社的人會過來跟你打招呼。”
“什——麽——”左思幾乎要從凳子上跳起來,被鄒木易一把摁住。
“都是內部人員。”
“什麽內部人員?”
“麟居出版社旗下的巡音出版社……來了幾個新人,他們必須和總公司的優秀漫畫家碰面。這是他們的工作需要。”鄒木易耐心給這位年僅十四歲的少女解釋,“安俊逸先生有和他們打過招呼,他們在主編的帶領下只會和你握手介紹一下自己的姓名,既不會對你進行采訪,也不會對你拍照。”
左思的眉頭皺起來。
鄒木易輕笑:“你就當提攜新人了——你不見他們,他們會失落,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嗯。”
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出現在左思視野裏,那位中年男士之所以吸引她是因為他那副憔悴的面容,他強撐起來的微笑在左思看來是最後的禮貌維持,他嘴角的弧度或者步履的幅度再稍微大上一點兒,他的身體恐怕就要倒下去陷入昏睡了。
“他是誰?那邊那個和別人說話的男人。”
鄒木易順着左思的目光看去,捕捉到衆人間還算挺拔的身影。“快要倒下去的那個?”
“嗯,”左思問,“他是竹節空老師的親戚麽?”
“他叫何慕,是豐源的前夫。”
“他們感情不是不好麽?”左思疑惑于男士那份比親人還要沉重許多的哀恸。
鄒木易輕嘆口氣:“他和豐源一樣是中學老師,教數學。兩人分手的原因……其實對外人來講有些難以理解,甚至會感到不可思議。”
“什麽原因?”左思問,“總不至于像那群親戚說的那樣吧?那可是竹節空看上的男人。”
“其實也差不了多少。說句粗俗的話,何慕想老婆孩子熱炕頭,豐源則想繼續當竹節空——我想你明白活出自己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鄒木易捏住左思的胳膊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出版社的人來了。”
迎頭而來的五位青年吸去廳中大部分注意力。三位男士,兩位女士,其中三人的眼眸中皆透着自信與活力,他們的張揚傲慢和領頭這位頭發絲都寫着謙虛的安俊逸先生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對比使目光敏銳的創作家們掩住嘴唇輕笑出聲。
畫家們最先注意到的大抵是那位身材颀長的男性,他的身體比例趨近完美,令人感佩的是他的目光裏有着和安俊逸一樣的謹慎含蓄。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細金絲框眼鏡,瞳孔幽深,裏面潛藏着一星野性的光。
左思喃喃:“真想把他做成玩偶……和程江擺在一起……”
“什麽?”鄒木易矮下身子,想去聽清少女口中含混的話語。
“……帥。”
“嗯?”
“我在誇這批人男帥女美,挺會挑的。”
——“哎呀!”一位年齡約莫五十歲的女士發出一聲驚叫,接着步履不穩而又極其準确地撲向那位男性,他迅捷地伸手扶住她,神情關切:“您還好麽?”
明白她心思的人群爆發出細碎的喧嘩。
左思撲哧一笑:“潘靜老師還是這樣活力四射。”
鄒木易無奈搖頭:“許哲又要頭疼了。”
許哲是潘靜的責編,比她年輕二十三歲,但卻總像個老媽子一樣為潘靜操心。
只見許哲奮力從人群中擠出來扶住潘靜肩膀,他一邊和那幾個新人寒暄一邊想把潘靜的手扯回來,無奈潘靜把青年的手握得太死,拽了好久才算成功。
“潘靜老師賊着呢!”左思笑着說,“她在感受那人手骨的硬度,相信她下部作品定能畫出比以往更要完美的手骨形狀。”
大膽開朗的漫畫家們都擁過去和他們攀談,原本沉悶倦怠的氣氛熱烈起來。左思心想,竹節空老師看到這一幕會很開心吧,畢竟依照她平日裏的性格,此時看到那個青年一定會比潘靜更早地沖上去,直接了當地問“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當我的模特”,沒準還要加個“小子”在前面。
鄒木易垂頭看着左思:“不如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好啊,”左思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人身上,“鄒先生,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麽?”
鄒木易說:“彭姜宇。”
左思笑:“真是個俗氣的名字。”
左思的手在提拉米蘇和草莓蛋糕中間徘徊了一會兒,最終拿起一小盤紫菜包飯。
“不準吃。”鄒木易的眼風凜冽地掃過來,“選白色奶油蛋糕。”
左思憋氣:“我不愛吃甜的。”
“那就餓着。”鄒木易把盤子從左思手中奪過來,“這東西卡在牙齒上很好看麽?”
“我會注意的!”
“你第一次、”鄒木易控制自己的音量,冷聲說,“你第一次和記者見面的事情全忘了麽?你的牙齒上卡了多少小黑芝麻你有數過麽?人家記者憋笑差點憋出內傷……還好是文字采訪,不然鬼知道你會被笑多少年!”
“……我又不露臉!”左思據理力争。
“有損公司形象。”鄒木易毫不客氣地将盤子放回去,姿态頗有些盛氣淩人,“最主要的是——你是我的作者,如果你當衆出醜我會很難堪。”
“……”左思氣惱地瞪着他,然後拿起勺子挖了一勺奶油蛋糕,惡狠狠地塞進嘴裏,緊接着別過臉走到餐桌後面的窗簾角落處站着,丢給鄒木易一個受氣包似的背影。
鄒木易重重地嘆口氣,這家夥懂起事來比成人還穩重,難搞的時候又是真的極其難搞。
“鄒先生。”
鄒木易回過頭,看見助理劉敏——這孩子大學才畢業,瞳孔清澈得能夠看見希冀的光。
“左老師在哪裏?安先生在找她。”
“哦,她在……”鄒木易朝窗簾方向看去,結果看到了讓他火冒三丈的場景——那家夥居然在偷摸着吃紫菜包飯!鄒木易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鄒先生?”
待他回過頭來,臉上重新罩上面具一樣的微笑:“請轉告安先生,我待會兒會帶左思過去。”
劉敏一愣:“可是……他們都是新人,哪有老師跑過去見新人的?”
“就照我說的辦。”鄒木易已經無心和她掰扯,一不留神露出平常的命令口吻。
劉敏心跳速度加快,立刻回答:“是、我這就去——”随後像兔子一樣躲進人群裏。
左思正躲在餐桌後面偷吃,忽然覺得背後冒出一股寒氣,她轉過頭,臉頰立即被一只大手捏住,她尴尬而又快速地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
鄒木易手中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只高腳玻璃杯,裏面盛着琥珀色/液/體。
“漱口。”命令簡潔明了。
左思指指他的右手,鄒木易瞪了她一眼,然後把手松開。
杯子塞進左思手裏,左思的鼻子貼住杯口嗅了嗅:“黃酒?”
“香槟!”
“哦。”
左思含了一大口在嘴裏,然後用眼神詢問鄒木易該吐在哪裏。
“給我吞掉。”
“咕咚。”
“笑。”
左思咧開嘴巴,露出潔白的牙齒,鄒木易細細檢查一番:“嗯,可以了。”
“哈哈,都說沒問題……吧……”在鄒木易的注視下,她的氣勢弱下去。
聽見劉敏的悄聲彙報,安俊逸即刻領會出鄒木易的真實意圖。那幫新人和公司作者熟悉得差不多了……安俊逸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終于看到站在酒水旁邊的兩人,此刻鄒木易也看見他了。
安俊逸輕咳一聲,帶領新人靠近這邊,然後“不經意”間發現左思,故作驚訝地笑着說:“哎呀,原來你們在這裏。”他轉身對那批新人說:“快過來見見我們公司最年輕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