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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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末,粉白與粉紅,荼蘼與海棠,落了一山。
天氣已逐漸轉熱,丹房沒有光門,只挂了一簾綠紗,既遮陽又通風。
柳宏道一挑紗簾,抖着袍子邁着快步出來,驚起樹下琴弦上一只黃莺,啼叫着飛起來。
阿蒲追在柳宏道身後,“師兄,為什麽我回來後,你一直不搭理我啊?”
“明知故問!”柳宏道氣得肝疼,阿蒲在雁門關惹下大禍卻跑不見了,他替她收拾爛攤子,既擔憂又交集……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拖着疲憊之軀回到江南。嘿!她居然給他送了個侍女過來。明明剛見面,那侍女就一口咬定跟了柳宏道五年,從今往後,端茶倒水,洗腳穿衣,無一不侍奉。
柳宏道捏着阿蒲鼻子,審問她,“說,是不是你教唆宿兒,說是已跟随我五年?”
“是呀!師兄最在乎名節,都五年了,肯定得收了她。再說,師兄你都記住她的名字啦……還不等同于默許了麽,嘿嘿!”
柳宏道見阿蒲滿臉得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得直搖頭,嘆道:“真是滿肚子壞水,師傅也不管管你,任由你大江南北胡鬧。”
“師傅管什麽?師傅樂着呢,畢竟我給他找到了兒媳婦。”
柳宏道氣得掄拳,“你!”右手懸在空中,正對阿蒲面門,卻哪舍得真砸下去。忽起一陣風,“你別打她!”竟有人沖上來,掐住柳宏道的拳頭。柳宏道一瞧來人,嘿,是個髒臉少年,不認識!
不認識還管那麽多?柳宏道毫不客氣,伸出另一只拳頭,直砸在少年臉頰上。少年旋即迎敵,你來我往二十個回合,雙雙被阿蒲拉住。
“別打了!”阿蒲掐着兩人,側頭問髒臉少年,“賀骞舟,你怎麽跑到我們山上來了?”他臉太髒,與柳宏道對招速度太快,以至經了二十來回合,阿蒲才認出來。
賀骞舟眼眶一濕,哽咽道:“阿蒲,我來找你。”阿蒲在上郡消失,賀府上下百人出動,全城尋找,卻找不見她的蹤影。賀骞舟與阿蒲朝夕相處半月,乍然失去,就好像心被掏空了一般,茶飯不思,只想着來找她。從上郡來到江南,沿途盛春美景,無心欣賞,眼不眨馬不停,直奔向目的地。
賀骞舟緊握住阿蒲的手,道:“阿蒲,我日夜思念着你……”
柳宏道橫了賀骞舟一眼,問阿蒲,“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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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賀骞舟邀請阿蒲去上郡,親朋好友遍識。阿蒲回山後,卻只字未提賀骞舟。這會兒,柳宏道逼問起來,阿蒲才将來龍去脈交代,她山中長大,不曉得男女禁忌,連那密室中馬車裏與賀骞舟接觸動作,也詳細講給柳宏道聽。
柳宏道聽完沉吟半晌,吐七個字,“我去向師傅禀明。”說完便反手飄走,柳宏道一走,賀骞舟放肆起來,雙手牢牢拽着阿蒲的手,反複摩挲,“阿蒲,我知道你也一樣,日夜思念着我。你只是吃醋了,賭氣了,才跑走的,你只是好着面子,才不願來找我,你希望我來求你,于是我便順應你的心意來了。其實呀,身為女子,不該如此嫉妒,再說我和那峨嵋姑子真沒什麽,若這輩子有什麽我天打雷劈……”賀骞舟言之鑿鑿,聽得阿蒲心裏直搖頭,她棄車遠跑,其實尚算不上嫉妒,惱的是私密事被人打擾。不過說起來,她還是挺想念賀骞舟的,畢竟在上郡被當皇帝一般供着……
阿蒲道:“我沒吃醋,不過挺想你的。”
賀骞舟旋即大笑,志得意滿,“你就是吃醋了,只不過嘴硬不肯承認!”
阿蒲急了,“你這人,怎麽這樣堅持!”
自此以後,賀骞舟便堅持留在山中。早晚守在阿蒲屋外,粘着,陪她。師傅柳弘文神龍見首不見尾,師兄柳宏道嘴硬心軟,總是批評阿蒲,只有賀是事事順着她……一月兩月,阿蒲的一顆心,逐漸向賀骞舟靠攏。
覺着他是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更兼賀骞舟有一絕招:捧己踩她。
他日日夜夜,待着機會便指出阿蒲缺點,順道誇獎、放大他自個的優點。久而久之,阿蒲竟真有些覺着,自己離了賀骞舟,會一事無成,無所依靠。
由春入夏,天氣燥熱起來。
之前在涼洞裏閉關修煉的柳弘文,卻反其道而行,常出來在山間走動。不僅阿蒲常見着他,連賀骞舟也有機會拜見了三次。
柳弘文十分欣賞賀骞舟。師傅欣賞,阿蒲仿佛吃了定心丸,有些天的傍晚黃昏,賀骞舟與她摟摟抱抱,手上動作多起來,阿蒲就不再拒絕和介意了。
相反的,她心中似有小蟲,起伏蠕動,酥酥.麻麻。
又是一日,正午。
三伏天,山上的石頭草地皆發燙,房中也是熱的,幾乎不能待人。阿蒲與賀骞舟,不得不躲入山中某一納涼洞中。
涼洞之所以涼,是因為正好有柳樹遮住洞口,濾掉了陽光。洞內有天然形成的水窪,帶來陣陣涼氣。阿蒲和賀骞舟入洞中,起初只是肩膀靠着肩膀說話,說着說着,下巴就抵上了下巴,嘴巴咬住了嘴巴。
再往下,賀骞舟閉眼摸索,為兩人解.衣脫帶。再往下,童男童女,閉着眼睛,可就摸索不出來了……賀骞舟睜開眼睛,阿蒲亦睜開眼,雙雙對對,将各自上上下下探究數遍,分外好奇,熱情持續高漲。
整整一天時間,日走星來,得償所願。
阿蒲初時感覺疼痛,之後兩三回,疼痛漸去,湧上身心的全是快樂。漸漸的,阿蒲的少女羞澀消散,只剩敞開心扉,膽大妄為。她與賀骞舟貼着洞壁,在地上,在水窪中……賀骞舟知道阿蒲聰明,卻不知她在這方面亦聰明透頂,無師教授,自個兒就能想出許多花樣。有時候太過熱烈,阿蒲不自覺使出武功,來往對抗間,兩人發現:阿蒲內力猛增,一對一單抗,賀骞舟完全打不過她了。
賀骞舟以為是分離的這些天裏,阿蒲刻苦勤練,才使功力大增。阿蒲滿心歡喜,亦未将這蹊跷事放在心上。
三天三夜,悱恻纏綿,賀骞舟精力幾近耗盡,但就算讓他死在涼洞裏,他也願意。
賀骞舟想起來江南前,母親對他說過的話。母親說:阿蒲這位姑娘,太高太低,不是賀家良配。但若骞舟喜歡她,為人父母,不該做出棒打鴛鴦的舉動,還是要全力支持他。
賀母給出盤纏,為兒踐行,願他東去江南,萬事順達。
如今與阿蒲已有夫妻之實,努力付出得到回報。賀骞舟心想,可以回去告訴母親,他選擇阿蒲是對的了。
賀骞舟一邊親.吻阿蒲,一面請求,“阿蒲,你嫁我為妻吧。”
阿蒲道:“好呀!”
賀骞舟一陣傻笑,高興,突然肚子“咕嚕”一叫,這才記起,自己已有三天沒吃飯了。
竟不覺餓。
阿蒲關切道:“餓了麽?那我出去給你尋些吃的。”她暗中摸摸自己的肚子,其實……她早餓了。
阿蒲挑起柳枝出洞,發現柳宏道反剪雙手,陰沉着一張臉,正緊緊盯着她,上下來回打量——也不知師兄已在洞口伫了多久!
阿蒲轉動眼珠,側身從旁邊繞過去,避開柳宏道。柳宏道卻喝道:“站住!”
阿蒲乖乖立定,不說話,垂頭玩自己散亂的發絲。
等了許久,未聽見師兄近前的腳步聲。阿蒲訝異回頭,正對上柳宏道目光,聽見他說:“師傅默許的事情,我不能多講。小師妹,師兄只有一句話,你……一定要愛惜你自己。”
阿蒲左耳進右耳出,她不覺着自己做過不自愛的事情。她點點頭,算是敷衍柳宏道。
賀骞舟在山中再待三日,與阿蒲依依惜別後,返回上郡,準備提親事宜。阿蒲在山中,照常過日子,起初還好,半月後,她與柳宏道一處吃飯,柳宏道問她嘴巴怎麽了?阿蒲拿鏡子一照,才發現雙唇裂開,隐隐顯出要糜爛的跡象。
她天生麗質,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
阿蒲和柳宏道一致認為,這是上火引起的輕微口瘡,服一副藥便能好了。但一服、兩服、三服……內服外敷都用上了,阿蒲的嘴唇卻不見好轉。
柳宏道十分心急,柳弘文還在閉關中,柳宏道就擅自砸門,破關闖入。他焚心似火,向師傅禀明阿蒲的怪病,柳弘文卻輕輕搖頭,道:“宏道,為父待你,就是親生兒子一般。阿蒲的病,你不必擔心,亦不要再管。宇宙萬物,都有它們的命數,任其自然,才是解決之道。病傷康健,就如風水運轉,阿蒲不過是風水轉到傷病,再過些日子,時機到了,風水掉頭去往康健,阿蒲的病自然會好。”
這已不是柳弘文第一次提醒柳宏道,讓他不要參與阿蒲的事。父命不敢不從,柳宏道跪地認錯,低頭退去,之後只給阿蒲敷食舊藥,阿蒲的嘴唇并無好轉,反而越爛越厲害了。
又過十來日,賀骞舟領着家仆十人,攜厚禮上山提親。柳弘文閉關不能見客,師兄為尊,柳宏道為了阿蒲,收下彩禮,算是應允了這門親事。
……
阿蒲嫌棄自己嘴醜,一開始死活不肯見賀骞舟,還是柳宏道勸了許久,她才肯現身。
阿蒲一見賀骞舟,眼淚汪汪,飛撲向他,哭道:“骞舟,我的唇醜死了!”
賀骞舟初見吃了一驚,旋即心疼,“不醜不醜,會好的。”他安慰阿蒲,到了晚上,幫她塗藥,“塗塗,會好的。”賀骞舟初次做敷藥事,下手沒輕重,刺得阿蒲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叫道:“哎呦!”
她嗔道:“你怎麽下手這麽重!這樣快好的傷疤都得給你捅爛!”賀骞舟剛要賠不是,就聽見阿蒲說:“師兄之前白天晚上給我上藥,都溫柔無比,比你手法好多了。”
賀骞舟一股業火唰地就竄上來。他離開江南回上郡,沒有阿蒲在身邊,本來就覺着不安心,生怕哪個男子将她誘去了。思來想去,山上有個柳宏道,和阿蒲孤男寡女相處着……賀骞舟入了這個魔怔,時刻難安,一辦好彩禮,他就催着趕着再來山上。一開始阿蒲不肯見他,非得柳宏道這個外人勸,她才肯相見,這一樁波折,賀骞舟已經覺得膈應。現在阿蒲又講這樣的話,什麽“白天晚上”,什麽“手法溫柔”,她與他師兄一定有什麽jian情!可如今她已非處子,就算有什麽,也沒法子檢查……賀骞舟心頭紮了一根嫉妒多疑刺,幾乎要把他疼死。
不能動手,賀骞舟便啓唇罵起阿蒲來,用詞難聽,不堪入耳。阿蒲哪甘願被罵,即刻還嘴,兩個人大吵大鬧,不可開交。之後,賀骞舟在山上待了七天,大事小事,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動作不對勁,兩人就開始吵架……吵了七天。
直到賀骞舟下山,回去準備迎親,阿蒲才松了口氣。她隐隐感覺到,自己不是離不開賀骞舟,反而是沒有他,自己會一身輕松。
而且阿蒲意識到:賀骞舟喜好推斷他人思想,以己之見,給他人下可笑定論。
阿蒲有幾分不情願了,期盼賀骞舟的迎親,能晚些到來。
同時,在賀骞舟待上提親時有所好轉的嘴唇,狀況忽急轉直下,幾乎全爛了。後來不僅僅是嘴唇,阿蒲的前胸後背都開始爛,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為了避免,她躲着柳宏道,忍着不喊疼,于是所有苦難,她獨自下咽。
撕心裂肺,疼痛難忍,阿蒲在床上翻身,才看見有人站在她房內,床前。夜色正濃,阿蒲睜大眼睛,才辨認出來人是柳弘文。
阿蒲翻身下.床,單膝跪地,“徒兒參見師傅。”心裏暗責:疼得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師傅要誤會她武功退步了!
柳弘文卻并未責備她,反而關切,“阿蒲,疼嗎?”
疼!能不疼嗎!不僅身疼,而且破相毀容,心魂俱痛!
阿蒲眼淚似珠串,不斷線地滴下來。
柳弘文道:“阿蒲,為師教你骰子神功,傳授心法招式,但當日,為師曾道,還餘一終究口訣,不是向你道明的時候。”
阿蒲點頭。五歲時,師傅教她武功,她記得清清楚楚,師傅說神功有奧義十八字,要等她練至第二層,才可以告訴她。
“為師現在将口訣傳授給你。”
阿蒲聞言擡頭,心中驚訝:骰子神功,她已經修煉到第二層了?什麽時候到的,怎麽做判斷?
她自己都不知道。
柳弘文遞給阿蒲一張已完全泛黃的舊紙,阿蒲趕緊拭幹眼淚,有幾滴淚珠被抹落在紙上,那最末一個“愉”字沾染眼淚,墨跡迅速蔓延開來。
阿蒲瞧見,紙上有一行六字:骰子心,盡歡愉。
不解其意,捏紙在手,她發現紙張反面好像還有字,趕緊翻轉過來:天下第一,美色盡享,歡樂無憂。
正反加起來,剛好是十八字奧義心訣:骰子心,盡歡愉。天下第一,美色盡享,歡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