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在一陣窒息的沉默之中,溪蘭燼餘光瞥到在瘋狂憋笑的、舉着扇子擋着臉,肩膀一聳一聳的江浸月。
他的臉黑了一度,又轉過視線,試圖讓謝拾檀幫他緩解緩解尴尬。
結果一轉眸,才發覺江浸月嘲笑他就算了,連謝拾檀遞來的視線裏含着絲笑意,登時惱火。
不幫幫他就算了,還落井下石笑他。
好你個謝卿卿!
反複吸了幾口氣,溪蘭燼略微冷靜下來,強忍着把解明沉拍進地裏的沖動,背負着雙手,面無表情:“起來。”
別搞他了。
黑雲似的一片魔修應聲而起,随之響起的,是幾乎将天際雲絮震碎的驚天呼喝聲:“多謝尊上!”
溪蘭燼:“……”
後面的仙門小分隊被吵得腦瓜子嗡嗡的,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再次紛紛望向溪蘭燼。
和正道完全不同哇,他們正道得講面子的,哪怕是如今威信削弱了許多的澹月宗,在最強盛最霸主的時期,也不會有這種人間皇帝似的排場。
嚯,不愧是魔門啊!
這就是魔門魔尊的威嚴嗎?
溪蘭燼一點也不想有這種威嚴。
他腳趾縮了縮,快尴尬死了,揮袖落到地上,一把揪起解明沉的衣領,後者對溪蘭燼發紅的耳根完全沒有察覺,滿臉都是得意與邀功。
“你在搞什麽名堂?”溪蘭燼咬牙切齒問。
解明沉十分無辜:“我在為少主的正式回歸以及咱們魔門造勢呀,正道狗嚣張了幾百年,這樣他們就不會小瞧我們了!”
溪蘭燼:“……”
可以說是煞費了一番苦心。
只不過苦的這個人是他而已。
雖然很一言難盡,不過解明沉這一番操作,還是有點成效的。
至少跟過來的正道仙門小分隊,态度的确又更謹慎肅穆了幾分,當即立誓結盟,鏟除魔祖——生怕謝拾檀被溪蘭燼策反,魔門這支大軍把他們生吞了似的着急。
至于詳細事宜,就等到了浣辛城再說了。
浩浩蕩蕩的魔門大軍帶着仙門分隊前往浣辛城,溪蘭燼臭着臉聽解明沉報告無妄海的動靜,以及他離開浣辛城後魔門的動向,誰都不想理。
連剛剛笑他的謝卿卿也不想理了。
謝拾檀站在溪蘭燼身側,垂眸看他氣鼓鼓的樣子,有點不合時宜地想戳一下他的臉。
想了就做了。
妄生仙尊做事向來無所約束。
溪蘭燼正聽着解明沉的回報,臉頰突然被一根冰涼涼的食指戳了下,眼睛都睜大了。
解明沉的反應比溪蘭燼還大,差點蹦起來:“幹什麽,你幹什麽,你想對我家少主幹什麽!”
軟軟的。
謝拾檀心想,收回手指,漠視了解明沉的大嚷大叫,垂下的手指拉住溪蘭燼的衣角,試圖得到溪蘭燼的原諒。
溪蘭燼哼了聲:“知錯了嗎?”
謝仙尊十分低眉順眼:“知錯了。”
“那你犯了什麽錯?”
謝拾檀:“……”
解明沉當即幸災樂禍,抱着手閉嘴看熱鬧。
溪蘭燼瞪了眼謝拾檀,板着臉:“剛剛的事很好笑嗎?”
謝拾檀思考了一下,為免晚上會被溪蘭燼踢出房間,面不改色:“不好笑。”
只是難得一見溪蘭燼的窘态,看他耳根紅紅的,還要強作鎮定的樣子……覺得很可愛而已。
溪蘭燼又問了一遍:“知錯了嗎?”
謝拾檀這次知道怎麽回答了:“嗯,下次幫你化解下場面。”
溪蘭燼滿意了,轉而望向看熱鬧的解明沉:“繼續說。”
解明沉意猶未盡地收回視線。
他還沒看夠謝拾檀吃癟呢,少主能不能再多訓幾句?
抱着遺憾的想法,解明沉繼續道:“無妄海向來風平浪靜,這些時日卻常有波動,我派遣去一支百人小隊調查,一夜之間,所有人離奇失蹤,我用溯回之法看到了最後幾幕——數百修士在無妄海上互鬥,最後一齊堕入了海中。”
能造成這種集體發瘋情況的,除了魔祖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當年魔祖剛出世時,魔門一開始還沾沾自喜,覺得出現了個強有力的靠山,未料他們無人能抵禦魔祖的魔氣,靠近一個瘋一個,才意識到魔祖的不可控。
正道那邊很快秘密組織了幾百修士,意圖圍剿魔祖。
溪蘭燼得知消息,意識到不妙,趕過去的半途中遇到了謝拾檀,倆人對望一眼,都沒說話,緊趕慢趕,抵達之時,現場猶如人間煉獄。
屍山血海。
陷入瘋魔的修士自相殘殺,父殺子,徒弑師,夫妻反目,凄風慘雨。
而化作少年模樣的魔祖,就坐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拍手看着這一幕,血紅的眼底閃爍着興味的色彩,哈哈笑道:“有趣,有趣。”
看得人不寒而栗。
若非溪蘭燼和謝拾檀能保持理智,不被魔氣侵蝕,在那裏第一次擊退了魔祖,剩下趕來的人都得遭殃。
大多修士對魔祖的恐懼,也是來源于此——只要被魔氣沾染上,就會被無限激發心底的惡念,變得瘋魔沒有理智。
那時溪蘭燼早就忘了幼年在萬魔淵下遇到的那個詭異的“玩伴”,只覺得魔祖盯着他的眼神總是有些奇怪。
直到第二次交手,魔祖才像個不高興的小孩子,突然收手,直勾勾盯着溪蘭燼,幽幽道:“哥哥果然把我忘了。”
“那次傷了哥哥身邊的人之後,我知道哥哥生氣了,想等你消消氣,可是我就睡了一會兒,再醒來的時候你就不見了,我花了很大功夫,穿透了一片黑霧才爬出來見到哥哥的……”它露出一副傷心的臉色,眼底卻依舊是含着笑的,低低喃喃的嗓音猶如鬼魅,“一定是人太多了,所以哥哥不理我,我把所有人都殺光的話,哥哥就只能理我啦。”
說着,感覺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似的,還用力點了點頭,肯定自己的說法。
那一瞬間,溪蘭燼才意識到它到底是什麽東西,簡直毛骨悚然。
魔祖誕生于惡念之中,它天然理解不了何為溫情,何為美好,暴虐而充滿破壞性,像一個手中持有利器,無人管教的惡劣孩童,世上所有人,于它而言都是腳下的蝼蟻。
破壞幾個蝼蟻的巢穴,随手碾死一群螞蟻,往蝼蟻洞中灌水燒火——于它而言,就是玩樂。
人的痛苦與哀嚎怨念只會滋養魔祖,讓他變得越發強大。
盡管魔祖口口聲聲喊着溪蘭燼“哥哥”,對他的态度格外寬容,似乎他很特殊的樣子,但溪蘭燼很清楚,他在魔祖眼中,只是一個取樂的玩具。
只是因為在魔祖的意識誕生之初,他曾與那道意識有過接觸,所以他是特別一點的玩具。
無論是對溪蘭燼的“包容”,還是對謝拾檀的“嫉妒”,都只是基于他對玩具的一絲占有欲,以及模仿人的情緒罷了。
從那些并不算美好的往事中抽回神,溪蘭燼揉了揉眉心:“你們應付不了那股魔氣,封鎖那片海域,禁止任何人靠近。”
解明沉神經再粗,也知道利害:“少主放心,察覺事态不對後,我就派人下了封鎖大陣了。”
抵達浣辛城後,仙魔兩道開始協商如何處理魔祖一事。
正魔兩道分席而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這種場合,溪蘭燼也沒硬要求和謝拾檀坐一起,懶洋洋地坐到屬于魔門之首的位置上,翹着腿托着腮,笑眯眯地瞅着對面坐得端莊筆直的謝拾檀。
和五百年前的場面有些相似。
那時候他們也無數次對立而坐,不過這次溪蘭燼可以肆無忌憚地瞅着謝拾檀,不怕給人發現。
溪蘭燼和謝拾檀都不吭聲,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吭聲。
半晌之後,還是江浸月一合扇子,先開了口,随即解明沉接上話,話題這才打開了。
“敢問溪魔尊與謝仙尊,可否有了應付魔祖之法?”
溪蘭燼爽快地點點頭:“有。”
他的算盤很簡單,由他和謝拾檀入無妄海,将魔祖封鎖在那具傀儡身軀中,解明沉等人在無妄海邊上布置好通往萬魔淵的傳送陣,一旦封鎖住魔祖,他就将魔祖帶上來,傳去萬魔淵。
至于如何将魔祖封印進萬魔淵下,這幾日溪蘭燼和謝拾檀也琢磨出來了。
五百年前,萬人封魔大陣能将魔祖封在裏面,無法逃竄,那只要将萬人大陣做一番修改,從封魔祖,改為封萬魔淵,也未嘗不可。
聽到這裏,仙門來的人面面相觑。
解明沉想也不想一股腦地支持溪蘭燼,少主提啥都對,仙門在沉默一陣後,低聲商議起來,略有些遲疑。
要湊齊萬人封魔陣,也就意味着,正道大半以上的精銳力量都得調來蒼鷺洲,如此後方空虛,若是這個時候有人趁虛而入的話,沒人顧得上。
況且封印結束後,參與封印的人也會精疲力竭,屆時魔祖的危機解除,聯盟就失效了,虛弱地停駐在魔門的大本營也……
就算溪蘭燼和謝拾檀真是那種關系,倆人的關系能維持多久,到底牢不牢靠,都是個大問題呢。
這件事仙門的人的确是會冒點險,溪蘭燼猜出他們的顧慮,懶洋洋開口:“諸位若是有所顧慮,不妨說說,想怎麽解決,我可是很好說話的。”
說着,朝着謝拾檀眨了下左眼:“你說是不是啊,謝仙尊?”
最後三個字故意拖長了點調子,聽得謝拾檀的睫毛抖了一下。
片晌,濃睫重新擡起,謝拾檀平和地點了下頭:“溪魔尊的确很好說話。”
謝拾檀的話很有分量,聽他這麽說,仙門小隊又湊到一起讨論了會兒,想提出個既能維持住正魔兩道和諧相處、還能讓他們安心的條件。
邊讨論着,邊偷偷觀察溪蘭燼。
溪蘭燼仿佛覺得很有趣似的,瞅着他們,眼光流轉到誰身上,誰心底就一緊。
他的容顏太過明豔,因着眼下那粒痣,又柔化了過好的相貌的侵略性,顯出幾分柔柔的魅惑之意,眼皮薄薄的,唇瓣也薄薄的,還總是噙着不懷好意似的笑意,一副風流之态。
仙門小分隊幾乎是同時冒出個念頭:……這位溪魔尊,看起來是不是有點,不太顧家啊?
怎麽看怎麽都是個薄情郎的樣子啊。
他和謝拾檀的關系真能成嗎?
這倆位五百年前還要死要活的呢,但凡湊到一起,就叫人膽戰心驚,這要是萬一掰咯,不得鬧得比五百年前還可怕?
半晌,就溪蘭燼和謝拾檀的感情問題嚴肅讨論完的仙門小分隊終于分開腦袋,在江浸月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中,認真地提出了條件:“我等可以派遣門下修士前來,參與萬人結陣,共同封印萬魔淵,但溪魔尊也得發一個誓。”
一個姿勢盯了謝拾檀太久,溪蘭燼換了個姿勢,從另一個角度看過去,欣賞謝仙尊的美貌,輕飄飄哦了聲:“什麽?”
讓他發血誓,答應不傷害正道修士麽?
這種誓言太過絕對,十分愚蠢,溪蘭燼是不會發的,這些人心裏應該清楚才是。
然後溪蘭燼就聽到仙門那頭,為首的一個白胡子老頭肅穆地道:“我們要溪魔尊發誓,這輩子都忠于謝仙尊一人。”
目前看來,只要這倆人不掰,溪蘭燼顧忌着謝拾檀,就不會對正道的人做什麽,而以溪蘭燼在魔門中的威信,魔門的人聽從他的號令,就不會背信棄義。
解明沉當即一拍桌,第一個不同意:“那怎麽成,我們少主可是魔宮之主,把正宮之位給你謝拾檀就不錯了,往後少主要納小妾,謝拾檀也是……”
謝拾檀擡起雙眸,眼神涼涼的。
溪蘭燼臉都黑了:“閉嘴,胡說八道什麽。”
解明沉老實閉嘴。
看溪蘭燼一時不應茬,一群人心底登時咯噔了下。
難不成溪魔尊當真就只是玩玩而已?
溪蘭燼揉了揉眉心,真沒想到仙門這群人讨論半天,得出的條件是這個。
不過也能理解他們的擔憂——害怕魔門背信棄義,又擔心得罪他,把他和謝拾檀死死捆到一起,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溪蘭燼嘴角抽了兩下之後,慢慢道:“成,我發誓。”
他停頓了下,望進謝拾檀的眼中,嘴唇動了動。
其他人只見他開了口,卻沒聽清聲音,等溪蘭燼閉上嘴時,他左手手背上,已經出現了一道紅色的咒誓。
而謝拾檀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溪蘭燼,眸光炙烈。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聽到溪蘭燼方才說了什麽,可溪蘭燼手上既然出現了咒誓,就代表他已經發誓了。
只能又一起望向不吭聲的謝拾檀。
八風不動的謝仙尊又靜默了會兒,才從失神中抽回神般,不知是不是錯覺,耳尖似乎有血紅,語氣倒是依舊冷淡:“嗯,溪魔尊已經如約發誓了。”
那就好。
衆人這才安下心,當即商量起萬人布陣的事,議事的大殿內鬧哄哄的,不時飛出傳信的傳音符,通往四面八方。
溪蘭燼又悠哉哉地坐了回去,含笑望着對面謝拾檀發紅的耳尖,借着飲茶水的動作,當衆悄悄給謝拾檀傳音:“喜歡嗎?喜歡的話,回頭我再說給你聽。”
謝拾檀看起來很冷靜,耳尖卻又更紅了點,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溪蘭燼,很誠實地嗯了一聲:“喜歡。”
看謝拾檀的樣子,溪蘭燼感到有趣,冒出股嘗試精神。
只是叫一聲夫君,就把謝仙尊哄得找不着北了。
雖然倒黴的會是自己,但溪蘭燼就是喜歡看謝拾檀因為他失控的樣子。
……所以,要是在床上叫,謝拾檀會是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