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
王滿這想法才冒了個尖尖角,就發現“孽緣”還真坐實到底了,她家不在別處,正是周和家對門那戶:“……爸,您故意的吧?”
王爸爸理所當然:“對啊!我看中那店就在前不遠,這房子空着又便宜,幹嗎不租?”
王柏倒是一早就等在裏面了,幾個月不見,他似模似樣戴了一副眼鏡,黑色大方框,硬生生襯托出股不倫不類的書生氣來。
王滿跳着腳摳了一下,空心的,啧啧搖頭,被王柏推開了:“你個小丫頭懂什麽?這叫潮流!”他轉學過來,發現班上竟然不少眼鏡大戶,又很趕巧地被安排在了幾個高齡近視學生的中央坐着,他老覺得不自在,正好看到學校門口文具店裏有這種無鏡片眼鏡,連忙買了一副戴着,仿佛這樣才能證明他的合群。異類同類的規劃,這是少年們進入人生上的第一節有點殘忍稚嫩的課程。
兄妹倆玩鬧着,大伯父大伯娘從廚房走出來,笑呵呵的說:“飯做好了,你們到了,可巧,先吃着吧。”
到底兩地飲食氣候等差異大,王滿上輩子雖然在這附近鄉下住了相當長時間,可這輩子的身體經驗值過低,一頓飯吃完,去卧室補個覺出來,她就覺得腦子裏面塞了團棉花,低氣壓積雲範圍極廣,把她嗓子眼和鼻子都堵了個結實。
但她睡得太短,現在才剛過零點,在客廳只聽得到王爸爸極大的鼾聲和間歇着響起的王柏微弱的鼾聲,兩人競賽似的,此起彼伏,猶如蛙鳴,高高低低地鑽到她耳朵裏,音波變身為啄木鳥,把她的耳膜當樹幹篤篤篤啃個不停。
“要了卿命了……”王滿心想,在屋子裏轉了幾圈,也沒摸清楚家具擱置路線圖,硬是找不到熱水壺在哪兒,難受得渾身虛脫,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被塞緊了壺嘴的電熱壺,全身血液都已燒開沸騰,可沒有壺嘴透氣,現在瀕臨爆炸邊緣了。她扶着膝蓋蹲了下,讓眼前恢複清晰,爬到沙發上坐着,張大嘴艱難地喘了幾口氣,總算不至于窒息而亡。“啄木鳥”逮空休了個假,正好讓一聲輕微的“咔嚓”聲趁機傳達進來。
“對了,隔壁有熟人。”王滿亂成毛線團的腦子想道,“這是開門的聲音,要不去碰碰運氣?”
她琢磨了下門鎖,打開時還沒忘記先開小縫探探虛實,正好看到樓梯上坐着的周和,長舒了口氣,投奔向他:“壯士,救命!”
周和原本面向牆壁在發呆,他媽這段時間特忙,差不多這個點才回來,為了每天好歹都能見媽一面,他睡覺的時候會定一個鬧鐘,半夜醒一次,到門口接了媽媽,方能真正安心地回爐重睡。冷不丁聽到王滿的聲音,他還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做夢,一擡頭,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人肉火球就拽着他的胳膊緊貼着他的右腿半跪在樓梯道上:“嗚嗚嗚,我要喝水。”
借着樓梯道裏那盞昏暗的燈,周和看到王滿的臉充血般通紅,眼角挂了兩串淚水,比任何時候見面都要虛弱得多。他遲疑了下,又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确認這真的不是幻覺,詫異地看了眼隔壁房門,心想:“這戶人家不是前幾天才搬走?怎麽今天是她住進來了?”
王滿身上的熱氣源源不斷緊貼着他的皮膚往裏渡,現在又是大夏天的,空氣夠悶了,周和覺得有點燥,伸長脖子看了眼下面的樓梯道,還沒有見到周媽媽的身影,低頭又看了眼王滿,對方已經極不耐煩,大概有些神志不清,撓了他一爪子:“我要喝水!好熱!”
周和:“……”
他再次給這神奇的命運跪了,妥協地嘆口氣,扛着軟成面條的王滿進了家門,順便也把王家家門給輕輕合緊,避免不必要的失竊案件。
生病了的王滿比平時好對付,不會滿嘴跑火車說些連她自己都能被說服的瞎話,也不會有事沒事設個陷阱讓他跳下去。從前沒分開時,他只是隐隐覺得兩人相處時哪裏不對,等到跟着周媽媽單獨在外面經歷兩年後,他的腦子已經格外清白,能很輕易地分辨出誰好誰壞,孰真孰假,也能透過回憶看穿過去有事沒事愛捉弄他的王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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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她實在太乖,病得神智朦胧,很聽話地被他喂了藥吃下,喝了幾口溫水後也停止了小聲嗚咽,抱着枕頭腦袋一歪就睡着了,半點沒有防範心理。
周和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把電扇調成微風,按下搖頭鍵,給她在肚子上搭了一條薄薄的毛巾,走出去巡視一圈,依然沒有看到周媽媽的身影,再回屋時,發現王滿出了一身的汗,似乎察覺到了不适,在床上癟着嘴扭來扭去,吭哧吭哧小聲哭。
“……難受成這樣了還不醒。”周和心生佩服,“這是得有多貪睡啊。”
他看着王滿,把她臉上沾着的濕透了的頭發扒開,心想,“跟剛出生的貓兒似的。”
這樣一想,又勾起了某些讓他不太愉快的回憶,周和眼神暗了暗,打來一盆熱水,用幹淨毛巾投濕,輕輕幫她擦汗,僅局限于臉,別的地方他不敢碰,只能稍微把風扇開大一點,希望能平息她身上的燥熱。
也不知是風的力度出了問題還是怎麽的,王滿閉着眼睛在床上不舒服地拱了幾下,突然擡起腦袋連着打了三個噴嚏,一發不落地全部噴到了周和臉上。打完了噴嚏,王滿舒坦了,眉眼舒展,嘴角稍稍往上翹了一丁點,勾起一個小小的梨渦。
周和:“……”
忙了半天,周和也沒力氣繼續等周媽媽,坐在小板凳上面,趴着床就睡着了。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周媽媽的大床上面,枕頭散發着周媽媽洗發水的香味,很好聞,他深吸了口,開心地跑出去,客廳桌子上面擺放着早餐,牆上貼着一張紙條,時針已經路過了“八”。他靠着牆,發現自己拖鞋都沒套上,扁了扁嘴,有點想哭。
但這畢竟是常态,周和回到床上把腦袋埋在枕頭下面趴了會兒,想起昨晚的意外來客,跑到自己的床邊,看到王滿身上穿着的是自己的衣服,渾身清清爽爽的,呼吸也很通暢,應該是退了燒,病情也痊愈泰半了。不過她睡得太香,臉頰紅撲撲的,像只小蘋果似的可愛極了。周和沒叫醒她,轉身跑到了對門——那裏已經翻了天了,王爸王媽正在穿鞋,着急地交待王柏:“我們出去找,你先打電話報警!”
來得正好,周和連忙交待了昨晚的事情,拉着王家人進門,王媽哭笑不得地抱着王滿回家,看到王滿昨天穿的衣服被洗好了晾曬在周家陽臺上面,而家裏沒有大人的身影,心裏微微一嘆,對周和說:“阿和,沒想到這麽有緣分,我們搬到了一起住,你又救了滿滿一命,以後一定要經常過來玩,你們可是好朋友呢。”
“好朋友”這個詞語輕輕撞了周和一下,他心裏有些莫名的情緒在滋生,不由自主道:“可是,我沒有爸爸。”
他頭一回這樣在外人面前流露情愫,說完之後後悔萬分,緊緊抿起嘴,蹬蹬蹬跑到餐桌前拿起筷子戳包子,假裝沒有說過剛才的話。
“誰說你沒有爸爸?”王媽媽心裏一酸,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有爸爸啊,只是每個人的爸爸所在的地方不一樣而已。阿和,你爸爸不是出差去了麽?他會回來的。”
周和搖搖頭:“不是的,他不會回來了。”
這麽久了,要回來早就回來了,周和心裏萬分篤定,搖頭否認了王媽媽的答案。他覺得自己已經成長為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騙人的話只在哄媽媽的時候才說,他被人情世故澆築出了堅實的世界觀,根本不需要旁人來左右撼動。
然而,他仍心存感激,為王媽媽善意的謊言。
吃完早飯洗好碗,周和突然發現自己頭也有點暈,他回床上睡了會,再醒來時,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來話了。
幸好是暑假,他平時中午都是在學校吃,到了節假日,周媽媽再忙也會趕回來給他做飯。
周和艱難從床上撐起來,就聽到周媽媽的聲音:“阿和,慢一點,你也發燒了,媽媽在煮中藥,你有什麽需要的嗎?媽媽給你拿。”
“我只要你。”周和心想,“只要你陪陪我,不吃藥也可以。”
可是這種話他不敢說,害怕媽媽聽了生氣,所以他重新躺回去,啞着聲音說:“我想喝水。”
周媽媽很快端了熱水過來,輕輕地喂給他喝,溫言軟語:“好點了嗎?”
周和點頭,又搖頭:“好難受。”
周媽媽摸了摸他的額頭,安撫他:“乖,一會吃完藥,睡一覺就好了。”
周和也不吭聲,等到吃完藥了,依然堅定地說:“難受,太難受了。”腦海裏浮現出昨晚王滿的模樣,照搬過來,委屈地說,“我不要去醫院打針,我好難受,我……我要媽媽。”
一聲嘆息輕輕響起,周媽媽吻了吻他的額頭,起身去客廳打電話,“請假”“生病”類似的字眼模模糊糊傳過來,給他注入了一道最強的鎮定劑。她果然沒去上班,在家照顧了他一整天,晚上專程出門買了些好菜做給他吃。
周和并沒有那麽難受,他發燒不如王滿那麽嚴重,喝了中藥後散了汗,其實就幾乎好全了。可他裝得很像,全程一副可憐寶寶的模樣,直到周媽媽躺在他身邊給他講故事,講着講着自己睡着了,他才褪去那些表情,笨拙地親了親周媽媽的臉頰,小心翼翼給她搭上一件薄被單,頭一次在心裏這樣感激王滿,感謝她噴他一臉的口水,感謝她傳染給他的生病——這是世間最美好的發燒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