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這些天一直沒問任州的手傷是怎麽回事, 哪怕實際上光靠猜就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有些事情, 你得等問題中心的主角自己想到了, 想說的時候再聽。
任州的運動神經是出類拔萃的好。
小時候學滑板, 幾天就能滑地得像模像樣,但因為太輕松,又總是三分鐘熱度。
這也是相當過人的天賦。
眼下這種情景,任免沒講大道理,也沒冷笑着說什麽“借酒澆愁愁更愁”之類的話。
他眼皮懶洋洋地一擡,淡淡發話:“都開了,不倒上?”
少年不知愁滋味。
所謂少年時的愁緒, 許多情況下,不過是自我困擾。很多時候時過境遷,回首時覺得簡直幼稚得能打自己一巴掌,但在某個時間段,某個時間點,确實存在的愁思不會作假。
這是成長的一部分,雖然它微小,且看起來輕易就能解決, 卻又是真切地困擾過每一個人, 只是形式和方法不同。譬如有人自卑于外貌,有人自卑于成績, 有人想融于集體求而不得,有人受了批評夜半偷偷流淚。
這跟性別無關,只跟時間有關, 且非常需要在當下走出來。
任免看對面的人沒反應,往前傾身,把酒拿了過來,有條不紊,慢慢地給三個杯子倒上。
後果是,陳小葵的杯子裏就一丁點。
三個人一起長大,什麽都是三份,不會把任何一個人排除在外,這是無形之中的默契,這個時候也一樣。
他猜,可能任州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跑來找他。
但任免知道個大概。
面前這小子自己沒有感覺,但能做到十幾年如一日,關心着每一個身邊人,像團太陽似的燃燒着,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任免做不到。
他太清楚自己了,骨子裏其實是個偏執又有些病态,披着精英皮,對于規則看得很淡,必要時會用作武器,更多情況下,全看自己的喜好。
他自信又從不自卑,也并不羨慕。
但無法否認自己旁觀後産生的欣賞和喜愛。
任州能在任何場合下和人搭話,緩解氣氛,甚至注意到每個人的不對,手上少了點什麽,就招呼着去買。
這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真實鮮活的熱烈柔和,燦爛熱情。而這樣的人,看起來大大咧咧,本質裏總藏着細膩敏感。一旦有什麽自己覺得不好的想法,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愧疚,自我救贖的方式,多半是道歉。
要說傻,那是真的。
上回小叔找他幫忙去選輔導書,任免就能想到大概的發展。小叔一家喜歡自己,喜歡拿他過度做标杆,總有一天會出岔子。不是今天也是明天,青春少年,難逃叛逆。
任州的叛逆已經非常輕微。
但這些都不能明說,只能任由着時間推着,繼續往前,再在恰當的時機,解決它。
“……”
酒倒在杯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三個人都不說話。
任免瞥過桌子上冷掉的套餐,又淡淡地,手指敲擊着椅沿,問:“吃飯了嗎?”
任州點了點頭,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吃了,一肚子雞鴨魚肉,快吃吐了。”
任免嗯了一聲,慵懶地舉起杯子,“下次別浪費。”
指的是桌上的套餐。
任州不答了。
他頓了那麽兩秒,狠狠點了下頭。
“哥,我……”
任州欲言又止,用右手端起杯子,對着裏面的橙黃色氣泡液體看了半天,忽然猛地一灌。
“咳——咳!”
他從前喝過酒,但幾乎都是出去吃飯的時候,順帶喝點兒。
這時候灌得急了,忍不住皺着眉頭狂咳幾聲,咳完了還相當執着,捂着嘴巴,艱難地道,“我幹了,你們随意。”
陳小葵想了一下,端起杯子,皺着眉頭嘗了嘗。
她是從沒喝過酒的,任免給她倒這麽丁點,某種意義上是救了她。
多謝聖上開恩。
酒的刺激感直沖鼻腔,她也咳嗽一聲,抿了抿嘴。
三人中間,唯有任免面色不改,靜靜地喝了下去,眼睛都沒眨一下。
任州的重點很快跑偏了。
不愧是他哥啊,喝酒都這麽行!
他一時勁兒起了,奪過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任免挑了一下眉,帶着一點淡淡的笑:“能行?”
任州呼出口氣,有點不服氣:“我試試。”
他又灌下去半杯,這一次舒服多了,沒咳嗽,但也沒嘗出滋味到底哪裏好。
任免看他喝完,也面不改色,喝了一杯。
少年微微揚頭,凸起的喉結弧度順着一路向下,沒進黑色外套,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誘惑。
冷淡禁欲者,不經意地露出他不良的那一面,是非常勾人的。
幾乎是毫無保留,肆意直白地引人注目。
她在旁邊剛要動,清瘦的少年人眼睛一瞥,語氣凜冽淡漠:“你別喝了,看着。”
陳小葵眨了眨眼,收手:“哦。”
她果斷坐了回去。
任免的條理非常清楚。
舍命陪君子實在是用不上她。
光看表情,也知道少女有多不适應酒精,但陳小葵這個人就是這樣,很多情況下腦子一根筋,是不會放着他們兩個人幹看的。
任免索性先發了話。
根本沒到人多的時間,整個店內就他們三個人,老板在廚後幫忙,只有燈光配着影子。
“為什麽想喝酒。”
一個字一個字地透亮地泛着涼,讓人清醒。
任州忽然覺得自己膽子大了點兒。
酒壯人膽真不是瞎吹,他心裏想,這時候抿了抿嘴,忽然眼眶有點熱,并沒有流淚——
這算什麽傷心處啊,不用哭!
他只是誇張地唉了一聲,掩蓋自己有些起伏的情緒。
“哥……唉,我對不起你。”
突然,老板的聲音傳過櫃臺,從另一側傳過來,依舊熱情:“同學,有點冷吧,我給你們把空調打開啊。”
熱氣開始在空中湧動起伏。
“謝謝您。”
陳小葵聞言,自覺成了回身的那一個,點頭笑了笑。
任免沒說話。
他在等對面的人交代。
任州搖頭嘆息,就連一五一十地交代煩惱的時候,也是顧忌着別人的情緒,撐着腦袋,時不時就看一眼對面的兩個人,有點愧疚。
從煩惱的起源,到受傷,到這幾天的煩悶,都一股腦地往外倒。
他是實打實地覺得對不起任免,又是實打實地厭惡之前的全部情緒。
說着說着,又覺得父母一點錯沒有,全是他這邊腦子有病,矯情又敏感,最後,免不了落腳在了自暴自棄的情緒上。
“……我是咎由自取,真的。”
聊到最後,又灌了自己半杯,“哥,葵姐,你們別管我,我現在簡直覺得自己就是個人生戰五渣,特沒用,但這種情緒吧,也持續不到明天,自我開解開解就好了。”
“唉。”
任州用手把臉捂上,有種茫然無措的味道。
任免歪了歪頭,挑眉看着他。
手裏的紙杯貼着桌沿,在手指之間轉了一圈又一圈。
陳小葵看着對面的人,又看了一眼任免。
本來要說話,也忽然停了動作。
她直覺,任免要說話了。
果然,下一秒,旁邊的少年緩緩出聲:“要是自我開解能好,你也犯不着來找我們。”
少年的聲音,像冰塊兒一樣:“你喜歡喝酒嗎?”
任州搖頭。
任免接話的聲音依舊泛着冷:“對,我也不喜歡。”
他頓了一下:“老實說,以酒散愁,真的挺廢物的。”
此話一出,整個小空間一時間寂靜無聲。
陳小葵:“……”
哈?
這用詞,是不是犀利得過于露骨。
她眨了眨眼,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是,等一下,此處應該悄悄展開的脈脈兄弟情劇本哪兒去了?
少爺不是對家人一向不會那麽陰冷毒辣地展開批評的人設嗎。
她心裏有點震撼,腦子裏飛速運轉,想着要這麽接這茬。
咣的一聲,對面的任州整個人聞言,又忽然一萎,倒在了桌子上。
“我知道……”那頭自暴自棄的情緒更濃。
任免依舊神色不動。
微微上挑的眼角此刻帶着一種冷冽。
但是仿佛被香氣覆蓋着,是雪中梅。
“我也喝過。”
他說的平緩又安靜,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陳小葵頓了一下。
她閉了下眼,忽然起身,去櫃臺跟老板要了點什麽,整個流程動作非常小,只在碰到桌椅處發出一點聲響。
任免的目光滑過一側的人,沒說什麽,心裏涼涼淺淺地笑了一下,微冷。
但此刻不是時候。
“啊?”
任州還在傻呆呆地,聽到這話,擡起了頭。
任免沒跟他長篇大論,只是繼續慢條斯理地道:“酒解決不了問題,但它确實成了消解愁怨的東西。”
自古就有人為酒作詩,說明它确實有時候是個好玩意兒。
“喝沒有問題,逃避可以作為一時的方法,但不是永遠。”
他說的很平靜,餘光看見少女提着一個壺走了過來,靜靜地把剩下的多餘紙杯都倒上涼白開。
陳小葵分給另外兩個人,又自己坐下,捏住玻璃杯,安靜地聽身旁兩個人說話。
只要是接觸過的,誰能忍住不嫉妒任免。
她也嫉妒過,甚至有過強烈的排斥,覺得他什麽都有,有什麽都不在意。太過可惜。
而她已經什麽都沒有。
鑽了不知道多久牛角尖,才慢慢走出來。
“關鍵在于,喝完之後,你得想辦法。”
任免的手指從紙杯上劃過,他平靜無波,卻傾身往前。
任州看起來還沉浸再他哥自我批判也是廢物一部分的震撼中。
此時此刻,他終于反應過來,任免這是在直白地開導,不由得在至尊服務下,傻呆呆地點了下頭。
“你有那麽多朋友,”最後一句話,任免的聲線像是因為空氣中的暖流柔和了一點,“不是沒道理的。”
—
今天的車內,空氣有些奇怪。
司機在駕駛座上,聽着車內流淌的鋼琴曲,等到人的第一秒,看到的是直接竄上副駕駛的任州。
他的自來熟這個時候也依舊發揮優勢,有點亢奮地揮了揮手。
眼睛彎的像新月,快活地很。
“哈喽何哥!”
後方,任免和陳小葵一人一邊上了車,都不說話。
“任州少爺好……”
說到一半,被稱作何哥的司機猶疑了。
他嗅出了空氣中這股氣味的名字。
是酒。
我勒個大槽!
他腦子裏蹦處幾個大字,還抱着一種可能的僥幸心理,又疑惑地朝後看了看,借機聞了聞。
我去,怎麽後座也有。
他震驚了,太陽穴跟着劇烈地跳動起來。
什麽情況,今天這些少爺小姐是從酒壇子裏爬出來的?
他眉頭差點沒忍住皺起來,腦子裏霎時間閃現過無數種可能性,閃過了,剩下的就只有擔心。
一是擔心這群少年少女,二是擔心這一車都是喝了酒的,他這開着車,作為第一目擊證人,會不會被算進去,惹到事兒。
不好辦……還是說,先去買解酒藥?
司機這頭腦子裏各種想法一湧而上。
正在忐忑的時候,就仿佛是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主持大局的任免忽然發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跟平時沒什麽兩樣,依舊沉靜威嚴。
“開吧,一會兒到了,先送他回家。”
這個話裏的他,自然指的是任州。
少年的聲音平穩淺淡,墨色的眸子看起來非常清醒。
司機回頭看過去,剛好對視兩秒。
懸着的一顆心,被這句話就這麽壓了下來。
說來也好笑,明明任免不過少年的年紀,但平日裏工作,很多時候他作為成年人都有點發怵。
主要是從沒見過這種氣勢脾氣的少爺,因此也常常屬于懾于威壓,做事過分謹慎。
實際上想想,對方雖然挑剔,但對他倒是從來沒有過不滿。
司機琢磨了一會兒,反而也跟着這道聲音一并冷靜了下來,說了聲好。
他也想明白了。
任免還清醒着,那就說明事情不大,既然不大,那肯定不會有什麽嚴重後果。
一邊借着後視鏡,又悄悄地看了一下。
少年毫無反應,平靜無波,望着窗外,身上仿佛罩着一層月華色。
“……”
但少女的眼皮子卻時不時地眨一眨。
她淺淺地靠着,呼出一口氣,看起來有點沉重。
—
任免是親自送任州到的家門。
他沒讓陳小葵下車,而是直接半扶着人,進了任州家門,和小嬸嬸解釋了一番,順便談了一下任州的近況。
深受長輩信任的好處這個時候就顯得尤其清楚。
小嬸嬸開始還有些生氣,到後來聽他冷靜地分析,就成了看着靠着侄子的任州無奈地嘆氣。
“傻是真的傻——”
“不過這點也随我。”
等一切塵埃落定回到車內,一路上迷迷糊糊地陳小葵卻醒了。
任免到後座坐定。
與此同時,手機亮了一下。
屏幕上連續蹦出回複。
班長:卧槽……這麽大紅包,大佬還取名叫奶茶錢
班長:真不用啊,你倆出去辦事兒,老周就是随口說了我一句,朋友之間哪用這麽客氣
說完,一個瘋狂搖頭的兔子表情,就要把紅包退回來。
任免也不遮掩。
他按了幾下,瞥了一眼旁邊正在揉眼睛的少女,回了一句話。
任免:陳小葵的衣服,說是班委湊的,實際是自己買的吧
這句話都沒用問號,相當肯定的陳述句。
他回的字看起來帶着一種仿佛要躍出屏幕的冷淡。
修長的手指點了點。
任免:大佬給你報銷
他從小到大,對物質基本沒什麽訴求。
生活細節上事多了,反而對什麽東西都不太想要。除了有時候購買想要的模型,獎學金攢了一路,都沒怎麽花過,馮婉寧很多時候想給他錢,任免都不怎麽收。
嫌麻煩。
屏幕閃了閃。
班長:……
班長:【瞳孔地震.gif】
班長:我了個去,哥您會讀心呢?這都知道啊!
班上的人都以為他們是遠房親戚,給錢倒也不用解釋緣由。
他扯了一下唇角,不答,閉上眼睛。
獨來獨往也有好處,審視自我審視多了,對人的性格脾氣大體都能看個明白。
當時軍訓完,因為負責義氣被投票成班長,這點基本是清清楚楚。
外面的高樓一棟棟閃過,霓虹随着不斷忽閃。
他一直覺得自己幸運,總能遇到世界上活得極為鮮活的人們。
因此才會在病症下,有一種在人間的實感。
朋友圈又多了一條消息。
任州:
人在家裏,剛下飛機,心情爽爽爽
等着哥養好傷勝利歸來吧哈哈哈哈!!!
【圖片】
先是引用知名知乎體,附圖是一個空空的啤酒瓶。
手機屏幕的光打在少年臉上,只把冷峭的輪廓顯得更加漂亮奪目。
陳小葵這個時候擡頭看他,眼睛明明還有點睜不開,破天荒地主動開口:“你還好嗎?”
剛剛那瓶酒,嚴格意義上說,大半都是面前的人解決的。
任免聞聲,側頭注視了她一會兒,忽然捏了捏額角:“還好。”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如既往。
明明他還有些氣性。
剛才小姑娘東藏西躲,就連聽他狀似自我剖析缺點的意圖都沒有,那一瞬間心頭氣了幾秒,陰冷的不滿湧上心頭,但眼下瞧着面前的人,不知道怎麽,仿佛依舊被下蠱,松快了。
少年捏額角的動作總是透着一種賞心悅目的沉穩者才會有的從容。
陳小葵眼睛很亮,琢磨片刻,咬了一下下唇瓣。
“……”
看起來不像還好的樣子。
她抿抿嘴。
任州家離得很近,路程很短就到,根本不用談什麽照顧不照顧旁邊的人。
但她今天有點觸動。
任免比她認知裏的,好像又多了點兒什麽,可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
哪怕對着的不是她,她也根本從沒有歐氣爆棚的時候,抽到過這張卡,也依舊作為旁觀者有些觸動。
奇了怪了。
陳小葵想着,忽然擡眼,把一旁的書包拿過來,謹慎小心地疊放在兩個人之間。
她今天終于意識到,自己是根本不能喝酒的體質。
因此這個時候人有些暈乎,但還是狀似冷靜地說話——憑借意識的。
小姑娘的聲音在後座內回蕩輕敲。
“你要是頭暈,就隔着這個靠着。”
像是涼涼碎碎的冰糖顆粒。
也并不說全——說靠着我。
但書包作為屏障,沒有貼着靠背,是靠着她的肩膀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少女的脖頸纖細白皙,外套敞開着,順着小巧的耳垂,有一條緞帶細密貼着。
上面隐約可見白色花紋,一瓣一瓣慢慢柔和地展開。
漂亮得像她本人,又或者,根本不及一半。
跟想象中的一樣,他不過是故意捏了捏額角。
任免的手慢慢地握緊,又不動聲色地展開。
初中畢業那年,班內畢業最後一次聚會,宣稱要讓他“顏面盡失”的江嘉餘領着八瓶酒過來,最後晃晃悠悠睡了過去,而他清清醒醒,負責把人送回家,站在原地擡頭深呼吸,人都只有一點點輕微的眩暈。
也因為這個,他在剛剛簡短的說教裏玩了一手概念偷換。
他并不是因為愁而喝酒,而是哥們攬着勸着,場合上必須做的選擇。但任州從小到大,最吃的一套勸解方法,就是任免本人以身作則。因為這麽個由頭當個“廢物”,他是打心眼裏覺得沒什麽。
此刻卻有點什麽。
少女頭發因為一路靠着,有些松垮,不再像往日一樣,只有靜默乖順。
眼神透着一點柔軟,像白雪化了,滲進眼睛裏,微醺,化成了星子和綿軟的雲朵。
有點要命,非常勾人。
至于靠不靠,是另外一回事。
任免扯了扯唇角,低低啞啞。
是捕獵者的本能,也是無意的溫柔。
半晌,他也很淺很淺地笑了笑,藏沒在夜色中,沒人看見,對面也毫無所覺。
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好。”
低低的,夾着天生的涼意暈在了熱氣裏,蹿入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