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祁天在她話語的間隙裏清晰地聽見袁朗和周雲龍的對話。
“首先,我們将三角函數式展開,然後做一步簡單的移項處理。”
——“給你打電話半天都沒接。”
“這個式子是不是很熟悉了?對,接下來……”
——“睡過了,”袁朗擤了擤鼻子,“沒下課能來就不錯了,我本來今天上午都不打算來。”
“這個式子等價于——袁朗!你開始變形!”
一枚粉筆直沖着最後一排過去,正戳在袁朗身上。他很誇張地“哎喲”了一聲。
許多人都忍不住笑了。
袁朗黑色的T恤上一下就蹭了白灰。他伸手扯住T恤的下擺抖了抖。“老師,您再這麽丢下去我下次得穿白衣服來。”
杜老師陰沉着臉,用板擦“哐”地一砸講臺,砸的大家心都一震。然後她擡起右手,拿繃緊的食指指着最後一排說:“你們倆怎麽回事?說了多少遍了,二位太爺在這兒睡覺我不管,看小說我也不管,但你們別說話打擾葉雨這樣的同學學習!”
袁朗“啊”了一聲,有些疑惑地說:“老師,葉學霸坐第一排,我坐最後一排,這麽老遠,我怎麽打擾她學習啊。”
還有人在笑。杜老師又一拍桌子,“笑什麽笑?”
全班鴉雀無聲後,她繼續上課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葉雨始終沒回頭。杜老師和袁朗對話時,她一直在埋頭做題,不耽誤這一分一秒的間隙。從這個角度來看袁朗說的沒錯,他不足以影響到她。
直到下課鈴響,最末一排的袁朗和周雲龍也沒再發出聲音。
祁天對謝鑫鑫說:“這兒管的可真夠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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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鑫鑫沒理解他的意思。他好奇地問:“那要是在平山,會怎麽樣?”
“擡腳踹呗,拿高跟鞋踩人腳面,可疼了。”
謝鑫鑫搖搖頭,“老師不敢打學生,前幾年有先例,學生把這事告到教育局,老師工作都沒了。現在這邊是堅決不允許體罰,不學習的老師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了,不影響別人就成。”
“那袁朗還真成太爺了,沒人治得了他?”祁天第一次聽說這種事,“老師也都怕他把事告到教育局,結果自己反而吃虧?”
從沒有這個道理啊。
謝鑫鑫卻沒做聲。過了會兒他說:“袁朗不是打小報告那種人。不過你別招惹他。他……這事比較複雜,但他不壞。”
然後他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在嘀咕:“甚至挺可憐的。”
祁天不能理解袁朗的可憐。
他要是可憐,我更可憐好嘛?他想。
放學後,祁天在教室又呆了半小時才離開。
他習慣先寫完數學作業再回家,這是最難啃的硬骨頭。
一樓的衛生間鎖上了,祁天去了二樓的,才背着包緩緩往樓下走。樓道裏沒開燈,昏昏暗暗。他無聊地數了一下,一層有十三格臺階。
出了教學樓要穿越操場,才能從大門出學校。操場上有一波人在打籃球。祁天瞟了一眼,并無興趣,也沒仔細看,單肩背着書包徑自離開。
他走過花壇,剛踏上操場卻被人攔住。
他擡眼看,看見周雲龍手裏抱着一只籃球,笑着問:“我們打三對三,現在缺一個。你要不要來?”
“不了,”祁天說,“我說過我不喜歡運動。不好意思。”
他想繞過去,周雲龍卻“哎”了一聲,伸出手臂攔在他面前,“教學樓裏就剩你一個了,我們真找不到人了。要不,您受累,屈尊跟我們打一場?”
說的是“您”、“屈尊”這樣的字眼,尾音卻是往上挑着的。
祁天還想拒絕,卻看見籃球場上剩下的人也聚攏過來。
謝鑫鑫走在頭上,袁朗在最後。
謝鑫鑫拉了周雲龍一把,“算了,他是真不愛運動,別勉強了。要不咱們出去吃飯吧。”
周雲龍含義不明地笑笑,望向袁朗。
袁朗往前走去,大家給他讓開一條道。他一直走到謝鑫鑫身後,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只說了三個字:“別多事。”
袁朗将手放下來,看着祁天,目光風輕雲淡,沒有波瀾。
一口氣從祁天心裏湧上來,就提在嗓子眼上。
祁天左手扣着包帶,右手伸到背後,攥成了拳頭。
謝鑫鑫不敢再說話了。他用擔憂又不得已的眼神看了祁天一眼,往後退了一步。他做了個口型給祁天,祁天看出來他在說“快答應”。
操場上空蕩蕩的沒有人。這個時間老師應該也都下班了,估計只剩下那個傳達室的大爺還在工作。祁天想了想,要是他現在大喊,大爺不一定能聽見。一拳難敵四手,現在面前五個人,那就是十只手,他就算是武術錦标賽第一名都不一定有用。
祁天緊握的右手松開,垂落在身側。
他不得不答應。“好,就打一場。”
但是顯然沒人在意他“一場”的限定。
周雲龍吹了聲口哨,把籃球扔到祁天手上。
祁天偶爾也打籃球,他擅長短跑,速度快爆發力強,通常做前鋒。但在這場比賽裏,他的位置顯然輪不到他自己選擇。他做了中鋒,除了最開始拿着球之外,似乎只有謝鑫鑫把球傳給他。別人都當他不存在。籃球不是一個人的運動,沒有配合技術再強也沒用,何況祁天的籃球水平只是一般般。一場下來他跑的滿頭大汗,最後也沒對比賽局勢有什麽推進。
他這邊大比分輸給了袁朗那邊。
他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場以決出輸贏為目的的比賽。每個參與者早就料到了勝負,只是陪着袁朗和周雲龍這兩個核心在玩而已。
額頭上的汗往下滾落,祁天伸手抹了把,說:“我就打一場。先走了。”
他走到自己的書包前,把包背起來。
又有人攔住他,“別走啊。我們還沒打夠呢。”
祁天一時叫不上他的名字。
幾個人圍過來,似乎又要故技重施。
祁天一擡眼,看見有個男人從操場角落的器材室走出來,正低頭看手機。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祁天突然轉身,一把抱起被大家忽略的籃球,高高舉起,用力向着那個人的方向砸了過去!
一時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謝鑫鑫喊了聲“祁天你瘋了”,衆人的目光順着籃球的軌跡看了過去。
球并沒砸到人,而是恰好在男人身前的位置停下來,祁天将位置拿捏的非常精準。也許這該感謝他在省隊時扔鏈球的隊友。男人看見了球,在它從地上反彈起來時抄起右手一把接住,身手還挺敏捷。
男人望了望操場這邊,托着球走過來。
大家都在發愣之際,祁天飛快地跑了。
男人一路到了籃球架下,周雲龍等喊了一聲“秦老師”。
他手一伸,把球還回去,“都幾點了,還不走啊?”
周雲龍賠笑道:“還得再打一會兒。”
他又問:“誰打過來的?”
周雲龍往門口一指,“他剛剛玩脫手了。”
秦老師回頭看向校門,恰好捕捉到祁天沖出去的身影。他跑的很快,只是書包沉重,讓他看起來像一只負重跑的羚羊。
“跑的還挺快,”秦老師揚下眉毛,“他怎麽回事?”
周雲龍說起謊話來眼都不眨一下,“可能怕真打到人要負責任吧。他說有事,先回家了。”
秦老師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淡,意味深長,弄的周雲龍有些發毛。然後他拍了拍周雲龍的肩膀,把這圈人一個個地掃視一遍,“你們也早點回去。我今天有事,得早點下班。”
“哎,得嘞,”周雲龍說,“您下次有事早點說就行,我們還以為您不想走呢。”
秦老師的話還是有說服力的,謝鑫鑫馬上去器材室歸還了籃球。
怕後面有人追過來,祁天是一路狂奔到車棚的。他手忙腳亂開了鎖,第一下差點把鑰匙捅折在裏面。
祁天蹬着車一路出去好遠,剛剛一瞬間緊張到爆炸的心情才緩過來點。騎車帶起來一陣風,他的汗卻不斷地往外湧,好像突然返過勁一樣,汗掉的比剛剛打球的時候還厲害,滴滴溪水流淌成一條小河。
把車停進倉房後他在樓下站了會兒,等汗基本幹了才回家。
徐捷正在客廳打電話,見祁天回來,又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挂了。
他說:“放學挺晚。”
祁天看下牆上的挂鐘,五點四十放學,現在已經七點多了。
祁天猶豫了一秒,說:“放學和人打了場籃球。”
徐捷表情有點驚訝,“這麽快就有朋友了?好事。”
好個毛線。
祁天沒再說話。他回屋放下書包出來。徐捷買了鲅魚餃子一起吃。
餃子的皮是黃色的,餡兒是手工的鲅魚肉丸,裏面加了一點韭菜,很鮮。祁天倒了一碟醬油,一碟醋,一碟辣椒油,誰有需要就蘸着吃。
忘了提,自從上次做飯後徐捷和祁天就達成了秘密協議,每天中午祁天吃食堂,晚上回來一周七天吃四次家裏做的飯,吃三次外面的飯。
當然,在徐文瑾等監察者面前他們得統一口徑,一概說是家裏做的,偶爾才出去吃。
吃飯時手機響了,“叮”的一聲微信提示音。祁天看見謝鑫鑫發來的消息。“沒事吧?”
然後又是一聲響:“對不起。”
祁天把手機收起來了。
原先手機就放在他和徐捷之間,他也不知道徐捷是不是看見了什麽。
徐捷沒說話,只是埋頭吃飯。
祁天勉強彎了彎嘴角,“同學。”
這話說得有點欲蓋彌彰。徐捷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笑笑,又夾了一只餃子。
兩人無話。
飯後,徐捷出去跑步了。他一直保持着每天運動的習慣。
祁天覺得應該讓祁昊陸來學習下,這些年老祁發福的太厲害了。都說光肚子胖是最不健康的胖法,偏生老祁就是這樣。
回到房間後,祁天回複謝鑫鑫:“沒事。”
那種場合,謝鑫鑫能幫他說一句話,他已經很感謝了。
謝鑫鑫好像守在微信前一樣,馬上又回他一條:“你別惹袁朗,誰都惹不起他。”
祁天不解,問:“他為什麽要跟我過不去?就因為我是轉學來的?”
微信上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過了好一會兒,謝鑫鑫才發來句簡短的話:“他說你太傲了。”顯然是斟酌了很久措辭。
祁天盯着那行字看了會兒,冷笑一聲。
祁天沒再回複。他關了微信提示音,埋頭寫作業。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種在書桌前全情投入的感覺了。起初想辦法集中注意力很難,他總會想東想西,時不時地轉頭往外面路上望上一望。但一道道題做下去,心竟慢慢變得安靜了。
全寫完再擡起頭的時候,是夜裏十點。這裏人睡得早,對面樓上大半的燈都已經熄滅了。
其實按理說現在這學期已經過半,但對祁天來說,屬于他的一學期才剛開始。
離期末考試還遠,他沒心思複習,索性打開筆記本電腦看電影,在片單裏挑挑揀揀,選了一部《搜索》。
祁天是一個主張“暴力療法”的人。這也許有遺傳的基因作祟,徐文瑾曾講過姥爺早年間的“傳奇”經歷,他做活時手被鋸子劃傷一個極深的口子,偏生家離衛生所又有段距離。姥爺的處理方法是直接将一瓶酒精全倒在傷口上。初聽時祁天就覺得自己的手都跟着一陣劇痛。這故事十分暴烈,與發生時北地冰天雪地的氣氛很相配。
祁天的自我治療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月時他受不了網絡的種種謾罵,四月份他就打開電腦一條條評論、一個個帖子地逼着自己去看,不僅要看還要在心裏默念着,為的是看的多了之後內心麻木,對網絡無情的霸淩失去知覺。他讀到昏天黑地,眼前模糊,怎麽眨眼也不管用,幾乎都快要不認識字了。
他漸漸對這些直接的攻擊有了铠甲。可他依然受不了父母那種小心謹慎的試探,那種心懷善意卻反複戳他傷口的方式讓他覺得更痛苦。
祁天建了個片單,裏面全是與網絡和輿論暴力相關的電影,日本的《白雪公主殺人事件》、韓國的《社交恐懼症》等等。他最終還是挑了中文片《搜索》看,本國語言讓他覺着更親切一些。
影片的情節并不複雜。年輕貌美的白領葉藍秋早上沒有給老爺爺讓座,這一情景被電視臺的實習生拍下,又經資深媒體人陳若兮在網絡發酵助推,使葉藍秋成為網民瘋狂抨擊的焦點。緊随其後,一則匿名電話使得葉藍秋成為人們眼中人人喊打的小三。髒水一潑接着一潑,七天之後,不堪其辱的葉藍秋從樓上一躍而下。
真相被逐漸揭開,但似乎為時已晚。
影片結尾,葉藍秋的照片和視頻被一張張調出。她目光靈動,笑容燦爛,發絲在風中飄揚,每一幀都如同仙女一般。祁天都看的呆了。
那時沒人猜到她會有這樣的結局。
也許是因為有類似經歷的緣故,雖說這電影的評分并不高,祁天卻覺得很震撼。
關了燈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心裏翻騰起陣陣暗湧。
陳若兮的問題猶在耳畔:“什麽是真實?”
又有多少人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葉藍秋跳樓那瞬間的沖擊太大。祁天原本為袁朗帶人逼自己去打球的事耿耿于懷,心裏總憋着一股氣,現在這股氣自然而然地化掉了,幾乎不留痕跡。
這真的不算什麽。祁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