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清晨,祁天是自然醒的。他拿過枕頭旁的手機看看,還不到六點半。
床在窗戶邊上,他擡起手将窗簾拉開一半。天然的日光照入,天花板上的星光消失了。
迎着淺淡的晨曦,祁天微微眯起眼來,他伸了個漫長的懶腰,打了個呵欠,翻身背對着窗戶,又一動不動了。
退役後的每個晚上,他都下定明天一定要睡到中午日上三竿的決心。但多年的訓練已經讓他形成了新的生物鐘,他最晚的一次醒來也在七點,然後很長時間都無法再度入睡。
祁天在床上趴了會兒,就接到了徐文瑾的電話。她問他在這裏是否适應,提醒他明天就要上學,末了又安慰他別多想已經發生的事,踏踏實實地讀書。
她提起往事時小心翼翼,但她不知道反複的提及本身就是在勾祁天心裏那根倒刺。
“我知道了。”他說。
他又說:“不用總打電話給我,開學後我忙。有事會發微信給你的。”
他覺着熱,實在躺不下去才起來。開門出去,看見舅舅的房門是關的,想起網文作者的作息和常人不同,淩晨睡中午醒,早飯恐怕要他自己解決。
廚房有兩個面包,祁天拿起來看了看,不怎麽感興趣。他換好衣服,只拿了個手機,蹑手蹑腳地出了門。
他對這座縣城全無了解,就漫無目的地在青溪路上閑逛。青溪路顧名思義就是青色的小河邊的路。河道應該是人工開鑿的,繞成一邊開口的嚴格的方形,中央有橫跨兩邊的石橋。溪水青碧,看不到裏面有魚,讓人有些掃興。
現在還很早,超市都沒開門,只有早餐店前人頭攢動。他挑了人最多的一家,本着吃的人多至少不會太差的經驗,也是根據就算難吃也總有人墊背的原則。
隊伍已經排到了早餐店外面,後來祁天終于排了進去,發現店內的空間竟然這麽小,估計就十幾平米,桌椅擺的很密。排隊的人幾乎都蹭着已落座的食客的衣服向前挪動。店裏沒有空調,只有兩只大風扇懸在頭頂,扇葉高速旋轉,吹的他心煩意亂,只後悔自己來這家店湊熱鬧。
前面排隊的是個中年女人,自打注意她以來,祁天就沒看到她的眉頭呈現出“川”字之外的形态。她似乎對這裏心懷不滿。食客一轉身蹭着了她衣服,她驚惶地往後退,退一步就碰到了牆,然後不停地撣衣服,撣完前面撣後面,像衣服上面因為這一蹭一碰就沾滿了灰一樣。有人買完了帶走,從狹小的空隙中出去,塑料袋放在距身前一段距離的地方,她也皺着眉躲避。
祁天讓開道給要走的人,不經意地也碰到了那個女人。女人發出“切”的一聲,狠狠斜了他一眼,那架勢好像他剜了她肉。
祁天冷着臉問:“你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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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幹什麽,”女人立刻伸手指他,似要戳上他臉,“我倒要問問你們這一個一個地碰我幹什麽?”
“要是這店裏就兩個人,我硬往你那兒湊是我不對,”祁天說,“店裏這麽擠,誰碰誰一下不是很正常,這也至于你甩臉子給我看?”
那女人竟對他破口大罵:“你有病啊!”
大媽們吵架果然不講理,今天真算見識了。
祁天很輕松地勾了下嘴角,說:“對啊,我有病。誰沒病呢,您要是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估計也能查出點病來。您說呢?”
屋裏傳來善意的哄笑聲。
女人本以為抛出“你有病啊”四個字,對方一定會咬死不認反駁,她可以順理成章地把剩下的垃圾話都抛出來。可沒想到對方直接認了“我就是有病,怎麽樣”,還反将了她一軍,一時語塞,盤算半晌也盤算不出好的對策。
恰好排到她,店員用夾早餐的夾子敲了敲鐵盤,“買不買啊?趕緊的,後面多少人排着呢。”聽口氣,似乎也對這婦女不滿。
女人只好轉回身去買早餐,她買的量很大,滿滿的兩塑料袋。
臨走時,她不忘再惡狠狠地瞪祁天一眼。
這對祁天來說沒有任何殺傷力。他置之不理,顧自買了份早點,打開微信的付款碼準備讓店員掃。說來就是人慣性思維作祟,平日在店裏總看見微信碼上寫一句“建議使用微信支付”,長久了即使店裏沒放二維碼,支付寶也就被擱置了。
店員說:“不好意思啊,我們這兒只收現金。”
祁天愣了,大眼瞪小眼地和店員對看了三秒鐘,不相信現在這個年代了,世界上還有只收現金的地方。
這可太尴尬了。他準備不要了,轉身走人,卻被後面的人攔下了,“我幫你付吧。”
說着,那人很爽快地拿了十塊錢過去,往前湊了湊,“阿姨,順便把我的也加上,一個海帶絲夾餅,一根烤腸,一根茶葉蛋,一杯黑芝麻豆漿。”
祁天看過去,那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瘦削單薄。他小眼睛單眼皮,鼻梁高挺,只是生着一張娃娃臉,自然顯得天真稚嫩一些。
祁天向他道謝。
走出門後他們加了微信,祁天把錢轉過去。男生神采飛揚地說:“你還挺厲害的。那大媽每天早上買早點都跟存心找事兒似的,看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比大嗓門一般人比不過她,只好忍着。還是你有能耐,三下兩下人家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祁天說:“我就是今天心情不好,看不慣她挑刺。”
其實過去遇到類似的事情,祁天往往會繞道而行,當那人不存在。
但自一個月前開始,當他從緊閉的房門裏走出來,祁天發現他做不到了。他認為自己在網上已經忍受了網絡暴民足夠多的戾氣,假如現實生活裏還要再去退避,他覺得那太窩囊了。于是他針鋒相對,分毫不讓。有時候,以暴制暴是唯一的辦法。
“我叫謝鑫鑫,三個金的鑫,”男生很熱情,“你住在這附近嗎?之前沒見過你。”
從他的問話裏,祁天再度察覺到江海縣是一個很小的世界。
祁天很簡單地回答:“我剛搬來,我舅舅住在這裏。我叫祁天。”
他的姓不好描述,祁天在自己手掌心裏寫了一下“祁”字。謝鑫鑫果然不認識他,這讓祁天在心裏松了口氣。看來換個地方生活還是很有用的,外省才沒人管這許多是非。
祁天問:“今天放假吧,還起這麽早?”
“你不也是?”謝鑫鑫笑了,“我其實要去學校,我們田徑隊訓練。”
怎麽到哪兒都繞不開田徑?該死。
祁天仍舊不動聲色,編了個謊言:“我之前是寄宿生,早上六點學校響鈴讓我們起床。現在沒有那個鈴了,但到了六點還是會醒。”
謝鑫鑫啧啧兩聲,“那種軍事化管理我可受不了,什麽衡水之類,老師給我們放視頻讓我們學習人家的精神,但我覺得那簡直恐怖。什麽死後長久安眠何必打一時的瞌睡,你說這是人話嗎,根本把兩碼事扯在一起。”
祁天覺得和他聊天挺投機,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有人喊他:“小謝!”
謝鑫鑫本來在嚼烤腸,回過頭去,馬上把剩下的都咽到了肚子裏,揮了揮手。
祁天也轉過去,看到兩個男生正從西邊過來。
準确地說他們并不是順着路走過來的,而是從一處類似于廢墟的場地翻下來的。兩個人伸手都很敏捷,蹲下身來一手撐着臺子邊緣往下一跳,就落在了地面上。帶頭的男生開始小跑,他穿着草綠色的T恤,輕飄飄又肥肥大大,幾乎要垂到膝蓋。
“老秦剛剛在群裏發消息,估計以為我們會睡過頭呢,”
男生笑着說。他看到祁天,就問謝鑫鑫,“喂,這是你哥?”
謝鑫鑫無奈道:“你怎麽見到每個陌生人都問是不是我哥,在你心目中我就那麽幼稚?”
男生一臉無辜,“人家看着确實比你成熟啊。”
謝鑫鑫嘆口氣,估計也是平時被擠兌慣了。 “祁天,新搬來江海縣的。诶,還沒問你從哪兒來的呢。給你介紹下,前面這個傻子是周雲龍。後面那個聰明人是袁朗。”
被稱作傻子的周雲龍一揮拳頭,作勢要打他,謝鑫鑫嘿嘿一笑躲開了。
祁天說:“我原先在平山省。”
這時後面的男生才走到他們身前,保持一定距離,雙手插進衛褲褲兜裏。那個人在看到謝鑫鑫後始終不緊不慢,步子的大小和頻率都沒變過。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盯着祁天饒有趣味地看了一會兒。
這種隔岸觀火樣的注視讓祁天覺得很不舒服。
周雲龍對祁天說:“看你應該也是總運動的人。要不要一起?老秦最近還總說田徑隊可以多招幾個人,讓我們都幫忙物色一下。”
謝鑫鑫問:“老秦還有這個想法?嫌我們跑的太慢了?”
“那當然。他說咱們隊伍快成一潭死水了,連點新鮮血液都沒有。”
謝鑫鑫說:“祁天确實一看就是能跑的人。”
祁天反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謝鑫鑫抓了抓頭發,有些疑惑,“很容易啊,運動和不運動差別很大的。怎麽說,運動的人看起來比較健康,而且有一種向上的勁兒,你應該能明白嗎吧,”他示範了一下,做了個手往上提的動作,“別人是往地底下沉的,你好像被人用根線拉着往上提起來。學舞蹈的女孩也有類似的感覺。”
祁天沉默了幾秒,開口說:“那你可能看錯了。我不愛運動,可能只是碰巧長的像愛運動的人吧。”
祁天每句話都說的很疏離,不透露任何想多交談的意願。恰好謝鑫鑫他們好像要趕着去田徑隊的訓練,四人很快告辭。
袁朗始終沒言語,維持着那個姿勢松松垮垮地站着,末了又斜眼瞟了祁天一眼,露出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就轉身走了。
他的眼神很古怪。祁天敏銳地覺出敵意。
他和另兩個人說了什麽,謝鑫鑫沒什麽反應,而周雲龍發出一陣大笑來。
祁天的第六感告訴自己,這并不是一個好招惹的人。
祁天在外面逛了一陣子,接近十二點才回去。
他覺得江海縣挺美,但沒什麽好逛的。說白了就是建築長的差不多,逛完一條街基本就能猜出其它街道長什麽樣,沒有什麽讓人忽地興奮一下的點。
居民樓的樓梯很窄,他看到角落的蛛網。一只藍黑色的蜘蛛安靜地趴在上面。
打開防盜門後,祁天聞到食物的香氣,不是調料堆積出來的那種飯館虛假的香,而是食物本身自然而然的味道,估計做法不是清蒸就是水煮才行。
他打開廚房門一看,徐捷剛好把東西盛出來。
一盆炖排骨,裏面漂着蔥花。
徐捷又掀開桌子上一個倒扣着的盤子,露出下面的西紅柿炒蛋。
祁天很捧場,立刻興奮地“啊”了一聲。
“可以啊舅舅,”祁天說,“昨天還推辭,你這不是挺會做的嗎。你這跟班上學霸似的,考前總說自己會考砸,成績一出來就是第一。”
他轉念一想,擺了擺手,“不對,這比方不恰當,我媽說了你當初本來就是學霸。”
徐捷很無奈,他抱起手臂靠在臺子前,“這都扯哪兒去了,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能說。”
他內心想的是要不是你媽媽連着打了三個電話告訴我不能點外賣、盡量少出去吃,他是絕對不會上網找什麽食譜的。食譜裏鹽少許、油少許這種模模糊糊的字樣讓他頭疼。菜譜是技術又不是寫作,能不能別搞這套意味深長含而不露,把話好好說明白了。
徐捷終于坐下來,覺得做這頓飯對自己精神和體力的雙重消耗都已經到了極限,揮揮手,“你下去買兩碗米飯。”
看菜色不錯,祁天很樂意效勞這點小事,三步并作兩步跳下一層層臺階。
吃飯時徐捷問祁天:“你覺得江海怎麽樣?”
“挺小的,沒啥好玩的,”祁天如實說,“不過人很熱情。”
他想到那個出租司機,北城的司機可不會管搬行李這些,因為這不算額外費用,乘客都得自己動手。
他又想到那個叫謝鑫鑫的男生。祁天在北城的“銀色海岸”小區裏長住,隔壁樓有幾個同齡人,上學放學總能遇見,他依舊一個都叫不上名字。每回見了面他們就擦肩而過,誰也沒想主動和對方打招呼。
“哦對了舅舅,”他補充,“我去了江海一中,現在我認識路了,你明天不用送我,我自己過去。”
徐捷點點頭,“好。這裏學校管的松,不用每天穿校服,對發型也沒限制。我路過的時候注意過那些學生,看上去應該沒什麽條條框框。如果有事,随時打電話給我。”
确實沒什麽條條框框。那三個男生和體育老師還有個微信群,這在原先的中學不可想象的。老師明令禁止學生擁有手機,在學校看見一個沒收一個。每次登陸QQ大家都要隐身,上網如同做賊。
祁天記得初二時有個年輕的地理老師做班主任,姓柳,溫和的不得了,收完學生手機還有點擔心地問家長:“我收了孩子的手機,他會不會記恨我啊。”
家長的回應是:“老師您随便打随便罵!”
太可愛了。祁天想。在當時一衆打罵學生不以為然的師長裏,這樣可愛的老師真是少見。
每想到此處他就覺得不舍,想永遠在無憂無慮的初中時代不走出來。他把這想法說給徐文瑾聽過,她不以為然,說祁天上初中時也沒少回來抱怨這抱怨那,只是那三年時間已經過去了,祁天發現他過去覺得天要塌了的大事其實本不是事而已。
倒也有幾分道理。
今天祁天路過了江海一中,校園挺大,他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大門正對着的操場。操場上遙遙的地方有人正在訓練,距離很遠,但足以讓他辨認得出是負重卷腹。
操場看起來是新修的,四百米一圈的紅色塑膠跑道,中間的橢圓形區域被開辟為籃球場。他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傳達室的大爺警惕地打開窗問他在這兒幹什麽,估計當他圖謀不軌了,祁天才離開。
“一中的操場不錯。”祁天說。
他意識到自己這話有點沒頭沒尾,低下頭去吃飯。徐捷做飯還是有點天賦的,兩個菜都能吃,甚至味道還不錯。只是清炖排骨太清淡了,祁天就着辣椒醬覺得更好一些。
徐捷突然問:“你離開省隊到這裏來是你爸媽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都有,”祁天喝了一口湯,說,“這沒什麽區別吧?”
徐捷說:“不一樣。”
祁天往後靠靠,手把着椅子的扶手說:“其實誰的意思都不是。我媽說的可玄了,說是什麽命運的安排,估計她去找和尚算命了。”
“算命?”
“對啊,這是我的猜測。”
徐捷竟忽地笑了一聲,他樂的祁天莫名其妙,以為自己臉上有飯粒或者坐姿太過不雅。他有些緊張地端正了坐姿,手放到膝蓋上。
他弱聲問:“怎怎怎怎麽了?”
徐捷搖搖頭,“沒什麽,我突然想起了別的事。”
碗留給祁天來刷。他一想到明天要到新班級去做轉學生就覺得頭痛。接觸幾個陌生人就讓他覺得夠頭痛的了,一群,他簡直不敢想象。
他決定對今後校園裏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至少不要主動發言。
祁天放上很少的洗潔精,然後機械地一只只刷着碗。這讓他想起在省隊的時候,他們吃飯用自帶的飯盒,一人一個刷起來很方便。做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寧可本着不幹不淨吃了沒病的原則去點外賣,用一次性的塑料飯盒,好歹不需要刷碗。哦,可是他今早刷手機的時候已經看過了,江海縣的外賣服務和不存在相差無幾,看了幾個軟件都只有兩家超市能往這兒送貨,配送費還高的堪比五星級飯店。看起來,他們是成心就不想發展外賣生意,才索性把門檻設的奇高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