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南宮平面靥微紅,垂首斂眉,但口中卻正色說道:“不錯,我此刻正在想着你的年紀!”
棺中麗人幽幽長嘆了一聲,道:“我的年紀,不猜也罷!”
南宮平微微一愕,卻聽她接口又道:“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實在已不願別人談起我的年紀了!”
兩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宮平垂首斂眉,目光不敢斜視,心中卻不禁大奇:“這女子年紀輕輕,為何口氣卻這般蒼老?”口中亦不禁脫口說道:“你正值青春盛年,為何……”話聲方了,這棺中麗人突地自地上長身站起,伸手一撫自己面靥,道:“青春盛年?……”她話中竟充滿了驚詫之意。
南宮平皺眉道:“雙十年華,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麗的時日,你便已這般懊惱灰心,莫非是心中有着什麽難以消解的怨哀憂郁?”
他一直低眉斂目,是以看不到這棺中麗人的面容,正随着他的言語而發出種種不同的變化。
他只是語聲微頓,然後便又正色接口說道:“家師既然令我好生照顧姑娘,但望姑娘能将心中的憂郁悲哀之事,告訴于我,讓我也好為姑娘效勞一二。”他心中坦坦蕩蕩,雖然無法明了自己的師傅為何将一個少女交托給自己,但師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湯蹈火,也不會違背!是以他此刻方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少女,說出如此關切的話!
哪知他語聲方了,棺中麗人口中低語一聲:“真的麽?……”突地柳腰一折,轉身狂奔而去。
南宮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裏去?”
棺中麗人頭也不回,竟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依然如飛向前飛掠,只見她長衫飄飄,長發向後飛揚而起,窈窕動人的身形,霎眼間便掠出林去,輕功之曼妙驚人,竟是無與倫比!
南宮平心中雖是驚疑交集,卻也來不及再去思考別的,甚至連那具棺木也沒有管它,便跟蹤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師已将你交托給我,有什麽事……”放眼四望,棺中麗人卻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頓住呼聲,四下追蹤,心中不住連連暗嘆,忖道:“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樣對得起師傅!”
空山寂寂,夜色将臨,要在這寂寞的空山中尋找一個孤單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撈針,也未見容易得多少。
南宮平只有漫無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連這棺中麗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無法出聲呼喚,風聲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他也實在渴了,腳步微頓,身形一轉,便向水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與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南宮平穿過密林,山溪已然在望,于是他便似渴得更難受,腳下一緊,“刷”地掠到溪邊,方白俯身喝了兩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聽水源上頭竟然隐隐傳來一陣陣女子的笑聲!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然三五個起落,他已瞥見一條白衣人影,正俯身溪邊,似乎在望着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着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猶疑地掠了過去,只見這白衣人影動也不動地伏在那裏,口中時而“咯咯”嬌笑,時而喃喃自語:“這究竟是真?抑或是夢?……”直到南宮平掠到她身側,她仍在呆呆地望着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宮平也想不到這神秘的女子方才那般瘋狂地奔掠,竟是奔到這裏望着流水出神,站在旁邊,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見那清澈、銀白的流水中,映着她豔絕人寰的倩影,流水波動,人面含笑,水聲細碎,笑聲輕盈,這詩一般、畫一般的情景,南宮平幾乎也看得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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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單而雙,棺中麗人卻也沒有覺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麽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斷地以她纖細而美麗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自己的面靥,口中又喃喃白語:“這竟是真的,我真的還這麽年輕……”然後,她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狂笑着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無意之中,得到普天之下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駐顏秘術。”她霍然長身而起,揮動着她長長的衣袖與滿頭的秀發,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從此,還有誰再認得我,還有誰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宮平心頭一凜,反身一躍,大喝道:“什麽,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白棺中的白衫、長發、絕色的麗人,狂歡的舞步,倏然而頓,兩道冰冷的目光,閃電般凝注在南宮平面上,緩緩道:“不錯!”
南宮平愕了半晌,黯然長嘆一聲,緩緩嘆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話竟是真的!我……我……真是該死!”他此刻不知有多麽懊惱,懊悔自己将那高髻道人傷在劍下!于是他心中內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勝十分。
棺中麗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蒼白而冰冷的面靥,突又泛起一絲嬌笑,緩緩走到南宮平身前,緩緩伸出她那瑩白而纖柔的手掌,搭在南宮平肩上,柔聲道:“你居然也曾聽過我的名字?”
南宮平心中一片紊亂,茫然道:“是的,我也曾聽過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麽,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麽樣的人?”
南宮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麽樣的人!”
梅吟雪柔聲一笑,搭在南宮平肩上的纖掌,突地由瑩白變得鐵青,鐵青的手掌,掌心漸向外,但她口中卻柔聲笑道:“那麽,你此刻要對我怎麽樣呢?”
南宮平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師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顧你,我便要好生照顧你,無論是誰,若要傷害到你,便是我南宮平的敵人!”
梅吟雪道:“真的麽!為什麽?”
南宮平想也不想,朗聲說道:“因為我相信師父,他老人家無論做什麽事,都不會錯的!”心中卻不禁暗嘆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錯了,我也不會違背他老人家最後的吩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長嘆一聲,緩緩道:“龍老爺子對我真的太好了!”
她鐵青的手掌,又漸漸轉為瑩白,緩緩滑下南宮平的肩頭,南宮平卻再也不會想到,就在方才那幾句話的功夫,他實已險死還生!
他只是茫然回過頭來,茫然瞧了她兩眼,面上又已恢複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波一轉,柔聲道:“你此刻心裏定有許多許多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想要問我,是麽?”
南宮平緩緩點了點頭,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團太多,你自己也不知從何問起,是麽?”
南宮平又白點了點頭,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南宮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聲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斂,沉聲道:“你師傅一定是極為放心你,才會将那具紫檀棺木交托給你,讓你保護我,那麽,你怎會不知道有關我和你師傅的故事?”
南宮平緩緩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黃柔絹道:“你且自己拿去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皺,伸手接過,仔細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輕輕道:“誰的血跡?”
南宮平道:“死鳥!”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麽死鳥?”
南宮平劍眉微軒,沉聲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突又一聲長嘆,改口道:“我無意間拾來的死鳥!”
梅吟雪輕輕笑道:“原來如此,起先我還以為是你師傅的血跡呢!”
南宮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現出激動的神色,劈手一把奪回那淡黃柔絹,厲聲道:“我也有句話,想要問問你!”
梅吟雪柔聲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
南宮平咬了咬牙,厲聲道:“我且問你,家師對你,可謂仁至義盡,直到臨死時,還不曾忘記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忘,将你交托給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師的噩耗,居然竟絲毫不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簡直……”以拳擊掌,“啪”地一聲,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幾眼,突又縱聲狂笑了起來,仰首狂笑道:“悲哀,什麽叫做悲哀?我一生之中,從未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難道希望我裝作悲哀來騙你?”
她嬌軀後仰,長發垂下,一陣風過,吹得她長發如亂雲般飛起。
南宮平目光盡赤,凜然望着她,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将她斃于當地,但他手掌方自舉起,便又落下,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宮平暗中長嘆一聲:“她竟連悲哀都不知道,難怪江湖中人人稱她冷血!”這一聲長嘆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憤抑或是惋惜,想到今後一連串漫長的歲月,他都将與這美豔而冷血的女人相處,他心頭又不禁泛起一陣寒意,腳步一縮,後退三尺!
只聽梅吟雪笑聲突地一頓,随着南宮平後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為你師傅悲哀……”
南宮平軒眉怒道:“似你這般冷血的人,家師也根本毋庸你來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轉向蒼穹第一顆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他尖酸憤怒的言語,口中緩緩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該高興才是!”雖是如此冷酷的話,但她此刻說來,卻又似乎帶着幾分傷感!
南宮平怒喝道:“若非家師令我好生照顧于你,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就要将你……”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師傅如此對我,為的是什麽?”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只可惜家師錯認了人,他老人家若是養只貓犬……哼!哼!有些人生性卻連貓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筆直地望着南宮平,直似要将自己的目光化做兩柄劍,刺入南宮平心裏。
南宮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噴出火來,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仿佛要将這具美麗、動人的胴體中所流着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兩人目光相對,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你師傅對我如此,為的只不過是要贖罪、報恩,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對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來贖他未完的罪,報他未報的恩。”
南宮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來,道:“贖罪!報恩!贖什麽罪?報什麽恩?難道我的師傅還會--”突又想起那淡黃柔絹上的字句:“此事實乃餘之錯……”他心頭一凜,頓住話聲,暗中忖道:“難道師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麽事對不起她!”
梅吟雪冷冷道:“你怎麽不說話了!”南宮平暗嘆一聲,梅吟雪冷笑道:“你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師傅鑄下的大錯?”
南宮平垂下頭去,又擡起頭來,沉聲道:“任何人若要對家師說不敬的言語,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數聲。
梅吟雪緩緩道:“若是我說,又當怎地?”
南宮平嘿嘿冷笑數聲,梅吟雪道:“莫說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龍’面前,我也一樣會說這些話的,因為我有這權力!”
南宮平忍不住大喝一聲:“什麽權力?師傅雖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卻無權在我面前如此說話!”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權!”
南宮平大喝道:“你再說一遍試試!”雙拳猛握,跨前一步,與梅吟雪相距,幾乎不及一尺!
梅吟雪凝望着他,冷冷道:“我有權,因為我無辜地被他損害了我的名譽,擊傷了我的身體!我有權,因為我苦心練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毀去!我有權,因為我為了他的剛愎與愚蠢,我浪費了我的青春,我浪費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歲月,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僵卧在那具不見天日的棺材裏,過着比囚犯還要痛苦千萬倍的生活!”她越說越是悲憤激烈,本是冰冰冷冷的語聲,此刻卻已變做聲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宮平越聽越覺心寒,本是挺得筆直的身軀,此刻已不自覺地有了彎曲。
只聽她語聲一頓,突地一把抓起南宮平的手掌,轉身狂奔。
南宮平武功不弱,輕功猶強,但此刻卻覺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兩旁林木如飛倒下,飛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數倍!
他暗中運行一口真氣,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掙脫她的手掌,卻見她身形已漸漸放緩,奔入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幾乎沒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陰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而前,猛然掀開棺蓋,大聲道:“就是這具棺木,就在這裏,我度過了十年,除了夜間,你師傅将我扶出,解決一些生活中必須的問題外,我便沒有走動的機會!”她語聲又一頓,但根本不容南宮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閉起眼睛想上一想,這是一段怎樣的日子,我只要你在這裏面度過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況是十年……十年……”
南宮平呆呆地望着那具窄小而陰黯的棺木,夢呓般地低語:“十年……十年……”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樹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細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長地吸了口氣,又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在棺中時時刻刻心中希望着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時間快些到來,縱然,這段時間你師傅也不過只讓我在他那間沒有燈光,沒有窗戶的房間裏,呆上片刻,但我已心滿意足!”
南宮平心中一動,凜然忖道:“難怪師傅他老人家将卧室設在莊中最後一進房中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難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喜掌燈,房中不設窗戶!難怪他老人家每晚将棺木擡進卧房,放在床側……”他長長嘆息一聲,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動,似乎在捕捉林木間漏下的那些細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腦海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慘的回憶。
她口中緩緩嘆道:“幸好我每天都有這一個希望,否則我真寧願死于千刀萬刃,也不願死于這極痛苦的絕望,但是……這種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麽痛苦,有一天,你師傅無意間打開房門,那天大概是滿月,從門隙射人的月光極為明亮,我那時真高興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師傅的樣子日漸蒼老,我心裏又不禁難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想我也該老了!”她語聲又變得無比的幽怨和溫柔,就像是有一個聰明而多情的詩人,在晚風中、山林內,用七弦的琴,奏起美麗而哀傷的調子。
美麗而哀傷的琴韻在晚風中飄舞,于是,南宮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覺地升起一陣藍色的憂郁。
南宮平不覺忘記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為他此刻已開始同情起她悲慘的遭遇。不由長嘆一聲,緩緩地道:“往事已矣,過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聲大笑了起來:“不死神龍已死,我又奇跡般留住了我原該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這具棺木裏,因為世上再也無人知道我真實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變得異樣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宮平面上,這美麗的女子,情感竟是如此複雜而多變,無論是誰都無法在一個言語和行動上,推測出她下一個言語和行動的變化,在這剎那之間,她的變化的确是驚人的。
南宮平愕了一愕,沉聲道:“你奇跡地留住了你本該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跡般恢複了你自由的生命,那麽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該是感激,而不該是仇恨,我雖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聲,道:“我感激什麽?”
南宮平沉聲道:“你至少應該感激蒼天!”
梅吟雪道:“蒼天……哼哼!”長袖一拂,轉身走了開去,再也不望南宮平一眼!
但南宮平卻在呆呆地望着她潇灑的身影,望着她飄動的衣袂!
只見她腳步雖然緩慢,但轉瞬間已自走出林外,南宮平目光漸漸呆滞,顯見已落入沉思,因為人們在思索着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他的目光便定然會變得異樣地呆滞與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将在夜色中消失,南宮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輕靈地起落兩次,落在她身邊,沉聲道:“梅姑娘,你要到哪裏去?”
梅吟雪緩緩停下腳步,霍然轉過身來,冷冷瞧了兩眼,冷冷說道:“你可知道,世上笨人雖多,卻再無一人比你笨的!”
南宮平愕了一愕,變色道:“是極,是極……”牙關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絲溫柔的光彩,但口中卻仍然冰冷地說道:“你若是不笨,方才我說‘除了你’三字的時候,你便該轉身逃去!”
南宮平冷笑道:“但我雖這般愚笨,你高擡貴手放過了我,我還要趕來追你!”
梅吟雪道:“不錯不錯,你當真是笨到極點了!”逐漸溫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漸有了笑意,只是南宮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語聲一頓,南宮平立刻正色道:“家師已将你交付給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代?”
梅吟雪道:“交代什麽?反正‘不死神龍’已經死了!”
南宮平面色一沉,凜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嘆了口氣,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違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麽你要怎麽樣來照顧我呢?”
南宮平嘴唇動了兩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梅吟雪伸手一拂,将飄落到胸前的幾縷秀發,拂到身後,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好生照顧’我,那麽你今後是不是要一直跟着我?”
南宮平道:“家師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麽?”
南宮平耳中聽着她這動人的笑聲,卻不敢擡頭面對她的笑容,誠意正心,收攝心神,緩緩道:“家師臨去前,已曾令我不得離開那具棺木一步,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要我時時刻刻地保護着你!”口中雖如此說,心中卻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多,師傅他老人家為何還要我保護于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随時随地破棺自走,為何她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種理由,卻無一種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聽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好了,我走到哪裏,你就走到哪裏!”一面說話,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兩步,回首道:“來嘛!”
南宮平只覺心中怦怦跳動,亦不知是什麽滋味,心中暗忖:“難道我真的要跟着她,她走到哪裏,我便跟到哪裏?”幹咳兩聲,沉聲道:“為了師傅之遺命,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只好跟着你。”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天涯海角……”又往前走了幾步,南宮平不覺面頰一紅,卻又不得不跟了過去。
這時他兩人的心思,當真是誰也無法猜測,他兩人之間關系的微妙,又當真是誰也無法形容,梅吟雪在前,南宮平在後,只見她不住擡起手掌,撫弄着鬓邊的柔發,似乎心中也有許多心事。
夜色更深,黝黯的樹林中,一個最黝黯的角落裏,突地漫無聲息地掠出一條黑衣人影,手中橫抱着一人,似乎已受重傷。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貌,更看不清他手中橫抱着的人是誰,只聽他附在傷者的耳邊,輕輕道:“你可覺得好了些?”
他懷中的傷者立刻點了點頭,道:“好得多了,若非閣下,我……”他語聲之中,極為明顯地是在強忍着痛苦。
黑衣人影打斷了他的話頭,截口道:“我實在無法将你送下華山,你重傷之下,也勢必無法留在這荒山上,但你只要強忍住痛苦,不發聲音,按時将我放在你懷中的丹藥吃完,數日內你必可複原,那時你定已在山下,便可伺機逃走!”
傷者咬牙忍住了一聲呻吟,微聲道:“大恩大德,在下……”
黑衣人影截口道:“多言無益,他們此刻絕對也不會再重啓此棺,梅吟雪也絕不會重入棺中,只要你能忍住轉側時的痛苦,必能安全下山。”他一面說話,已一面将那紫檀棺蓋掀開,将傷者輕輕放了進去,又道:“我的丹藥不但能夠療傷,還能療饑,你放心好了。”
已入棺中的傷者,掙紮着道:“千祈恩兄将大名告訴在下……”
黑衣人影微一揮手,道:“我的姓名,日後自知!”緩緩合上棺蓋,目光四掃一眼,身形忽轉,閃電般向蒼龍嶺那邊掠去!
此刻梅吟雪與南宮平仍然漫步在如夢如幻般地星空之下……
梅吟雪垂首走了許久,突地緩緩道:“你出身名門,‘止郊山莊’在江湖中素稱戒律精嚴,你孤身與我同行,難道不怕武林中人的閑言閑語!”她頭也不回,面上亦不知是何神色!
南宮平腳步微頓,沉聲道:“只要你我無愧于心,又是家師之命,一些無聊小人的風言閑語,又算得了什麽,何況……”他幹咳兩聲,便将“何況”兩字下面的話掩飾了過去。
梅吟雪道:“何況我年齡比你起碼大了十餘歲,根本毋庸避什麽嫌疑!”
南宮平未走兩步,又自停止,望着自己的腳尖。
梅吟雪突地轉過身來,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南宮平愕了半晌,道:“正是如此!”依舊沒有擡頭望她一眼。
梅吟雪垂手而立,全身都靜靜浸浴在星光下,緩緩道:“既然如此,你還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南宮平道:“條件?……”
梅吟雪道:“無論在誰面前,你都不能透露我的真實姓名!”
南宮平道:“為什麽?”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若是透露了我的姓名,武林中人知道我仍然未死,便是你師傅也無法再保護我,何況你!”
南宮平“哦”了一聲,暗中忖道:“她仇家必定很多,若是知道她仍末死,定會向她尋仇。”他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高髻道人尖銳的聲音:“……淫蕩、邪惡,人人唾棄的蕩婦……”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憤然忖道:“她既是這種女人,我豈能再替她隐藏掩護……”轉念又忖道:“但師傅他老人家卻已如此做了,又令我也如此做,我豈能違抗師命!”一時之間,他思潮翻來覆去,矛盾難安。
只聽梅吟雪道:“你答應麽?”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答應!”
梅吟雪道:“無論什麽人?”
南宮平道:“無論什麽人!”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兩眼,突地柔聲一笑,道:“你口中雖答應,心裏卻有些不願,是不是?”
南宮平目光一擡,浸浴子夜色中的梅吟雪,竟有一種出塵的美,美如仙子!
他心中不禁暗嘆忖道:“她為什麽竟會是個淫蕩邪惡的女人!”
梅吟雪道:“是不是?”輕撫秀發,緩緩走了過來。
南宮平再次垂下目光,道:“我口中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思!”只覺一種淡淡的幽香飄來,他縱未擡頭,亦知梅吟雪已走到他身邊!
只聽她忽又柔聲一笑,緩緩道:“你既然已答應了我,我知道你就永遠不會更改的,可是我要告訴你,我脾氣怪得很,有時會令你無法忍受,到了那時候,你又該怎麽辦呢?”
南宮平劍眉微剔,道:“只要你不再做害人的事,別的我都可忍受!”他忽然發覺自己如此跟随着她,除了遵守師令,看顧于她之外,還可以随時阻止她做出傷天害理、不齒于人之事!莫非師傅他老人家令我看顧于她,亦是為了這個原因?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覺一片坦蕩:“若我能使一個惡名遠播的人改過向善,那麽我縱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于是他擡起頭,坦然望着她,她柔聲一笑,道:“現在天已很晚了,我們總不能夜宿空山吧!”
南宮平道:“自然要下山的!”
梅吟雪輕笑道:“走!”
她身形似乎因她心情的輕盈而變得更輕盈了,寬大的白色長袍,飛揚在如夢的星空下,再襯着她滿頭飛揚着的長發,仿佛只要一陣清風,便可将她吹送到夢境的盡頭。
南宮平仍然遲疑了半晌,方自展動身形,他無法追及她輕盈的身形,三兩個起落後,他輕呼一聲:“梅姑娘,慢走!”
梅吟雪長袖一拂,回顧道:“什麽事?”
南宮平身形飛掠,直到掠至她身前,方自停下腳步道:“我此刻還不能下山!”
梅吟雪微微變色,道:“方才說過的話,難道你此刻便已忘了?你不是說我走到哪裏,你便跟到哪裏麽!”
南宮平道:“我只希望姑娘能等我一下,因為我還有些事未曾……”
梅吟雪展顏一笑,截口道:“你是不是還要回去将那具棺木取來?”
南宮平道:“正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些同門兄妹留在山上,不知下山了沒有,我好歹要等他們一等!”
梅吟雪道:“同門兄妹,他們若見了你身邊突然多了個我,又該怎麽想呢?”
南宮平怔了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梅吟雪緩緩道:“他們若要尋你,方才便該已經跟來,只怕他們早巳下山了!”
南宮平心中暗暗嘆息了一聲,不知道本來情感極為濃厚的同門,現在為何對他如此淡漠?
梅吟雪又道:“至于那具棺木,此刻早已沒用了,帶不帶下山去,都沒有什麽關系,我們又何必在這空山裏受苦,還是早些下山去的好,尋個幽靜的地方,我可以将你直到此刻還沒有十分清楚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訴你。”
南宮平微一沉吟,霍然擡起頭來,朗聲道:“無論如何,那具棺木是家師的遺物,我定要将之帶下山去!……”他語聲微微一頓,又道:“還有我的同門兄妹,無論他們怎樣,我也定必要等上一等,也算盡了我的心意!”
梅吟雪道:“我說的話,你難道一點也不聽?”她溫柔地望着南宮平,似乎要以自己如水般的秋波,融化南宮平鐵石般的心腸。
兩人目光再次相對,良久良久,都未曾霎動一下,這兩人之間,誰也不知道彼此究竟誰是強者。
此刻星光更亮,夜卻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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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星光下,同樣的夜色中,龍飛目光所對的,亦是同樣溫柔的如水秋波。
他此刻正奔行在華山的山陰後,嵯峨的山石,濃密的林木,以及漸深的夜色,和夜色中的荊棘,使得他的步履雖然迅快,卻異常艱難。
郭玉霞纖柔的手掌,溫柔地牽着他粗壯的手臂,她嬌小的身軀,也溫柔地依附在他身上,雖然她輕功較她夫婿為高,武功也未見比他弱,但她此刻的神态,卻似乎如果沒有他的力量與保護,更無法在這荒山之間,移動半步!
她巧妙地給了他一種自尊和自信之心,讓他确信兩人之間,他是強者,但究竟誰是強者,那只有她心裏清楚!
跟在他倆身後的,是楚楚動人的王素素,她卻不要石沉的扶助,雖然她臉上已有淋漓的香汗,于是石沉只得殷勤地跟在她身後!他們一行四人,幾乎已将這片山嶺搜索了一遍,卻仍未發現有任何異狀,更未發現有任何他們師傅留下的跡象!
沒有任何言語,他們都在無言地沉默着,終于郭玉霞輕輕道:“找不到了!”
龍飛道:“找不到了!”
回望一眼,王素素輕輕點了點頭,石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找不到了!”
随着這聲長長的嘆息,郭玉霞亦自幽幽長嘆了一聲,接口道:“回去吧!”
龍飛道:“回去吧!”
石沉應聲道:“是該回去了!”
王素素接着她方才還未說完的話,緩緩道:“他或者還在等着我們!”
石沉面色微微一變,半晌說不出話來,龍飛、郭玉霞齊地停下腳步,轉回頭來,望向王素素,四人彼此相望。
石沉突地說道:“前面還有一段山路……”語音一頓,目光望向郭玉霞。
郭玉霞與他目光一錯,輕輕點了點頭,道:“山高九仞,切不可功虧一篑,我們既然已經找了這麽多地方,索性再到前面去看看吧!”
石沉連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山高九仞,切切不可功虧一篑!”
王素素無言地垂下頭去,龍飛卻有些惑然不解!
越往前行,他們的步履越見緩慢,山勢也越發險峻,要知南峰亦名落雁,高出華山群峰之上,平日人跡罕至,本已十分荒涼,在這寂寞的深夜裏,全山更彌漫着一種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