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相訣(終)
白玉是被一片嘈雜的躁動驚醒的,幾乎同時, 屋門被人撞開, 平素裏伺候跟前的小丫鬟踉踉跄跄地趕入內室,“噗通”一下跪在床前:“夫人!尊主他……”
白玉攥緊被褥坐在帳內, 扭頭,原本睡于身畔的男人已然不知所蹤。
院外驚聲四起,光影紛亂,人聲紛亂, 數不清的腳步飒飒沓沓地直往西峰而去, 白玉披着狐裘, 被裹挾在這片洶湧的人流裏, 完全不知是如何抵達峰頂的。
時辰應該是平旦, 天還是濃墨一般的黑,漫天的月灑在滿地的雪上, 哪裏都是一片無垠的、茫茫的白。
天地,山川,峰巒與天塹……都仿佛失去了邊界;現實,夢境……也都仿佛沒有了分別。
前方不知聳立着多少層人牆, 也不知卷湧着多少層聲浪,倏而一片“尊主他們究竟如何過去的?”劈面而來, 倏而又一片“樂迩竟然沒死……”拍過耳畔……白玉渾身僵冷,抓緊小丫鬟攙住自己的手,尚不及探究真相,一張熟悉的臉驀然進入視野。
白玉盯過去, 腦中又一陣轟鳴。
月下,那雙眉眼模糊又清晰,明明應該遠至天涯,卻又偏偏近在咫尺。
白玉顫聲:“賀姑娘,你……”
月光也仿佛被凝凍,賀淳呆立在一片白裏,瞪着雙空而大的眼轉過頭來。白玉審視着這張慘無人色的臉,思及與李蘭澤的最後一面,一顆心登時懸至喉頭:“你為何、在此處?”
賀淳嘴唇顫抖,兩大滴淚自眼眶無聲滾落,怔怔望回西峰。
與此同時,一記劍嘯之音自天塹那端破空而來,白玉心驚膽寒,瞬間醒悟真相。
周遭議論聲洶湧如波濤,白玉一個踉跄,被丫鬟扶穩後,強壓恐慌擠至崖前。
嚴風凜冽,崖外夜霧翻湧如滔滔大江,時有悲咽風嘯穿霧而上,沖入幽幽慘慘的枕月閣,攪得那本就隐隐約約的激鬥聲愈發七零八落。
白玉視線下移,定格在崖邊哐當晃動的鐵索上。
“他們如何過去的?”白玉貝齒打顫,一張口,唇邊全是冰冷白氣。
聞人鶴恰巧侯立邊上,聞言道:“六百尺下,兩峰間各有橫岩,最狹窄處,間距不足百尺,如順着鐵索滑下去,再施展輕功抓住對面的鐵索,兩索一人即可形成一條傾斜棧道,供另一人攀上西峰……”
白玉驚心動魄,思及對面戰況,又不禁怫然:“既知有此法可穿越天塹,先前為何隐瞞不報?!”
聞人鶴雙目一閉,慚愧道:“即便可抓住西峰鐵索形成棧道,也難保不會觸發石壁上的機關,再者,老朽先前是真沒想到……”
白玉氣急攻心,想到陳醜奴與李蘭澤眼下的狀況,只覺五內俱焚,便在這時,一串淩亂的馬蹄聲匆匆而至,一名中年男人焦灼的喊聲響徹群峰,正是李仲川聞訊以後,前來尋人。
然而周遭喧嚣聲何其熱烈,一會兒鄙薄樂迩自不量力,一會兒為那還不及凱旋的英雄歌功頌德,一會兒又痛斥蒼天無眼……嘈嘈雜雜,起起伏伏,頃刻間便淹沒了李仲川那焦心的呼喚。
白玉一錯不錯地盯着那團暗湧的黑,整個人沉浮在這些或高亢或低迷,或篤定或倉皇的聲音裏,突然也混亂如一片被卷入旋渦的浮萍,腦中轟然亂響,四肢一片冰冷。
天塹那邊,金戈聲還在,一聲勝一聲激越,一次較一次迅疾。牆壁坍塌的轟響,樂迩入魔般猙獰的狂笑,密針一般摻雜在悲咽的風中。
白玉抓住崖邊一塊被霜雪覆蓋的巉岩,極力鎮定:“多久了?”
問的是戰況持續至此,已有多久。
聞人鶴面色凝重:“發現時只是亥時,到眼下,已三個多時辰了……”
白玉繃緊雙腮,滿腦子回蕩着“三個多時辰”,突突亂作的心跳愈發混亂。
樂迩被困西峰一月有餘,縱然僥幸不死,也絕無可能和陳醜奴、李蘭澤抗衡如此之久……難道他二人登峰前便有遭不測,譬如觸動西峰機關,不慎中招?……
白玉思緒紛紛,再開口時,聲音已抖:“樂迩強弩末矢,怎麽可能與他二人對峙這麽久?”
聞人鶴一臉愁雲慘霧,欲言又止,便在這時,白玉耳畔落下一個極冷極低的聲音:“不是三個。”
白玉震了震,掉頭去看,暗影處,一名老婦佝偻而坐,鬓發花白,形容枯槁,一雙眸子沉如兩團旋渦,竟是趙弗。
“什麽不是三個……”白玉蹙眉,回味過來後,睜大雙眼看回西峰。
風勢漸弱,被掩埋的金戈之聲驟然暴起,數道尖嘯劃破蒼穹,白玉豎耳分辨,霎時神魂俱驚。
這一次的交鋒聲,再明顯不過。
不是三個人,而是四個人。
不是二對一,而是……
白玉手足發寒,險些跌坐在地,小丫鬟忙把她扶住,與此同時,一串倉皇的馬蹄聲自後奔來,有人叫道:“閃開,閃開!百草司急報!”
洶湧人流被迫分開一條小徑,一人自黑暗中沖将上前,單膝跪下道:“二位夫人,百草司侍女急報,金司主下落不明,其閉關所處的居室內并無勾魂草解藥,反倒有先前她為樂迩制作熏香時留下的香膏!”
白玉五雷轟頂,邊上趙弗眼神陰鸷,怒極反笑:“我就說,那賤人當初為何非要以我兒的血入藥……”
前一刻還滾燙如沸水的人潮頃刻間鴉默雀靜,趙弗在這片死寂中站起身來,淬毒目光環視周遭,一笑之後,放聲暴喝:“封鎖百草司——所有值守西峰之人,殺無赦——”
話聲未畢,峰外回音杳杳,面前人群失神片刻,驀然驚聲大作,抓人的、逃竄的、求饒的……亂成一團。
白玉心膽俱寒,怔怔望着西峰深處,整個人如堕入冰窖。
金枝不在百草司內閉關煉藥,那在何處……
室內沒有勾魂草的解藥,那金枝取陳醜奴的血煉制的究竟是什麽……
枕月閣中不是二對一,而是二對二,那戰局遲遲沒有結果的原因是……
耳畔是尖嘯的寒風,白玉坐在徹骨的積雪上,不及回神,一記爆裂聲順風而至,衆人瞳仁随之一亮,下一刻,一大團烈焰自枕月閣裏沖天而起,不過剎那之間,即卷落綿延青瓦,有如困獸出籠,直往天幕沖去。
衆人大驚。
“這是……火、火*藥?”
不及有人回應,又一記爆破聲炸響耳畔,東西兩邊廂房火舌肆掠,順着一圈牆垣一洩而去,霎時爆聲如雷,火光燭天,一條火龍朝着峰前方向怒吼而來,眨眼穿過天塹。
衆人魂飛魄散,捂耳掩面,如鳥獸四下散開,回頭看時,半片寒霧被烈火點燃,于蒼藍夜幕下彌漫斑駁碎金,滾滾青煙,再往後看,一座小院已然淪為火海,熊熊烈火猛如火山泥漿噴濺,沿着峰巒四周不住蔓延。
金戈聲徹底被大火吞噬,仿佛寂滅。
“陳泊如——”
一聲大喝,貫穿天地,周圍數人把白玉緊緊拽離崖前。
白玉奮力掙紮,盯着那片火海,目眦盡裂。
嘈雜人海為這喊聲一震,沉默的沉默,發狂的發狂。
李仲川一臉煙灰,瞪紅眼睛沖出人海:“侄兒!侄兒!……”
趙弗也終于徹底失控,茫然地叫着:“兒子……”
數十上百的教徒或慨然或怔然地喚着“尊主”。
有少女歇斯底裏地在哭“李公子”。
有青年們痛心欲絕地呼喚着“大少爺”。
有去而複返的六門人、匡義盟人為魔頭的死振臂高呼。
有零零散散的江湖義士為一去不返的人扼腕搖頭。
……
火焰噬天,白玉癱坐在逐漸融化的雪地裏,瞪大通紅的眼,茫然地盯着那一片鮮豔至極的顏色。
不知為何,這一刻,她突然間想起了劍宗外山的那一片楓林。
深秋,楓林參天,染紅一座山,風一吹,便也像燃着一場燭天的大火。
很多年前,她和李蘭澤從那場大火裏走過。
很多年後,她也和陳泊如從那場大火裏走過。
現在,他們走在一場大火裏。
一場她還沒來得及、也再也來不及去參與的大火。
走完,就是生死永別,再不相見……
大風疾嘯,天空飄降下黢黑的灰燼,滾滾濃煙彌漫峰巒,吞沒天塹間洶湧的薄霧,吞沒天塹外寂靜的群山。
蒼天破曉,一抹金輝自黑夜盡頭射來,撕開這沉重的、疲憊的雪夜。
漫天飄落的灰燼被蓬松松、白茫茫的雪花取代。
那樣幹淨,仿佛一場下來,就能抹平這世上的一切污痕。
抹平所有尖利的痛哭,吶喊。
抹平所有尖銳的痛苦,絕望。
白玉靜靜地坐着,流淚着,身後那片人海好像幹涸了不少,耳畔的哭聲、喊聲、勸慰聲也好像在枯萎,或者在熄滅……雪越來越大,搓綿扯絮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地擦過眼睫,這樣也好,雪大些,天就亮得慢一些……黑沉沉的,冷冰冰的,有些東西,就仿佛可以不那麽真切……
耳畔似乎又有人在呼喊,聽不清在喊些什麽,或許又是道歇斯底裏的哭罷了。誰還不會哭呢?這裏,誰又還稀罕誰的哭聲不成?……
四周似乎震了起來,像有千軍萬馬急匆匆地碾壓過,很興奮麽?興奮什麽?對,趙弗先前下令要處死那些守峰的教徒,樂迩之所以沒死成,必然是他們暗中救濟……
是誰?是誰這樣猖獗,等揪了出來,她必也要将其千刀……
雙肩突然被人用力一晃,思緒驟然斷開,白玉一震,斂神看回面前晃動的人影,一個個鮮眉亮眼,笑逐顏開,鮮活如剛從沃土裏抽芽的生命……
幹什麽,這些人幹什麽這樣喜悅?
白玉蹙眉,不及诘責,一道破空聲急速迫近,展眼看去,天塹間的鐵棧不知何時竟已恢複,漫天飛雪裏,一抹黑影如蒼鷹振翼,正自棧上飛掠而來。
白玉瞳孔大睜。
耳邊歡聲雷動,人海一片沸騰,白玉怔怔望着穿雲踏雪而來的男人,張着嘴,一動不動。
大雪席卷着崖外浮沉的雲霧,天不像天,地不像地,陳醜奴黑衣烈烈,立在一個混沌的世界裏。
火光明滅,他烏發蓬亂,衣衫褴褛,暴露在外的皮膚随處可見灼燒的痕跡,就連那張纖塵不染的面具也黑成了一片,朔風一吹,竟就此碎成齑粉,被卷入蒼茫虛空,消失不見。
熹微拂曉,照亮他傷痕累累、一覽無遺的臉。
沒有人遲疑,沒有人畏懼。
無數人影簇擁着他,無數贊詞稱頌着他……
這一刻,他是涅槃而生的龍鳳,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白玉淚如雨下,撲進他懷中。
突然有人道:“蘭澤哪?”
蘭澤哪——
白玉一僵,望向他身後,鐵棧巍然,卻是空空蕩蕩。
陳醜奴沒有抱她,在驀然沉寂下來的人潮裏,他緩緩握住她雙肩,極慢、極艱難地推開了她。
衆人屏息。
白玉低頭。
曙光破雲,金輝漫射而來,照亮他手裏的玉珏。
血蓮盛放,豔如君子。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夥的生日祝福,正文至此結束,有點悲,不過醜奴、小玉還會繼續甜下去,詳情戳番外。
三哥是我一開始就決定要寫成這樣的,之前寫《三刀》時就想寫悲劇性人物,沒寫成,這裏彌補一下(小聲)。
原以為會有很多人喜歡他,結果發現還是醜奴更會“蠱惑人心”,那想來今天也不會有人罵我吧(更小聲)?
——
謹以此章,獻給溫暖、堅毅、浴火重生的醜奴。
獻給不負愛人,也終于不負家族、不負天下的三哥。
——
最後給新文求個預收,力扛山河鋼鐵悍将與小作怡情癡漢帝姬一邊談戀愛一邊保家衛國的故事,文名叫《悍将》,戳作者專欄即可見,感興趣的小可愛去收藏一下吧,Mu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