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相訣(四)
冬至前一天正午,天空突然間特別明亮。
陳醜奴立在窗邊, 對白玉道:“開雪眼了。”
白玉正在捧着手爐在榻上翻話本, 聞言轉頭:“雪眼?”
陳醜奴向她招手。
窗外無風,庭院裏靜悄悄的, 濃豔的光平鋪在青石磚上,白玉抱着手爐走至窗邊,順着陳醜奴所指的方向擡頭。
天邊流雲如洩,一抹抹燦陽自雲縫間漫射而下, 照耀着廣袤大地。
牆白瓦青, 滿空金輝。
陳醜奴道:“今日夜間或明日下雪。”
白玉轉頭, 斜乜着他, 他的臉也在日照下, 素白的面具泛着微光,漆黑的眼眸裏春波蕩漾。
白玉挑釁:“見過北方的雪嗎?”
陳醜奴垂眸, 瞧清她眼裏的戲谑後,驕矜地不應。
白玉虛眸,又道:“打過雪仗嗎?”
陳醜奴唇微動,故作老練:“自然。”
白玉笑, 邀約:“屆時跟我打一場。”
這場雪果然如陳醜奴所料,是在夜間抵達的。
次日醒來, 天地間銀裝素裹,白玉披上狐裘,懶洋洋踱至門前,陳醜奴立在檐外, 正抱着臂,伸腳在厚厚的雪地裏十分克制地劃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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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倚在門邊,低聲:“這麽厚,新奇吧?”
陳醜奴腳一僵。
白玉笑。
微風穿苑,厚雪從枝葉上墜落,陳醜奴收腳站直,負手朝門邊看來,收起那眼底的小小渴望:“打麽?”
白玉知道他的意思是“打雪仗麽”,心生促狹之意,故意拖延:“先陪我堆個雪人。”
陳醜奴唇角上揚,下巴朝後示意,白玉順勢看過去,一怔。
院角蒼松挺立,薄蔭匝地,一大一小倆雪人相偎樹下,彎着眼,咧着嘴,正朝這邊笑得開心。
白玉心底暖流湧動,看回雪中男人:“什麽時候弄的?”
陳醜奴微笑:“猜。”
白玉揚眉。
還學會賣關子了。
“偏不猜。”白玉扭頭,走上前去,在倆雪人前蹲下來。大的那個,比小的那個足足高兩個頭,兩條樹杈做的手臂大大張開,把小的牢牢護在胸前。
白玉伸手,一指小的那倆黑豆做的眼珠:“我眼睛是這麽小的?”
陳醜奴啼笑皆非,走上來,也蹲下,繼而把人牢牢一抱。
白玉猝不及防:“幹什麽……這麽突然?”
陳醜奴抱着人,頭低下,抵在她額邊,片刻道:“我再陪你堆一個。”
聲音又低又啞。
白玉心一動,極快會意過來,臉上微熱。
“男的……女的?”小聲回應。
陳醜奴笑,啞啞道:“先要一個女的。”
白玉琢磨着這個“先”,哼道:“心倒是挺貪的。”
日頭漸高,院外的人聲愈見喧嘩,兩人在樹下忙活,不多時,即把那個小小的雪人兒堆得初具規模。
剩下細節處的點綴。白玉起身去屋裏拿裝飾品,剛至院中,空中突然飛來一團雪球,直往她頭上而去。
陳醜奴眼神一銳,指間疾動,一道無形氣流破風而出,把雪球擊落在地。
與此同時,牆外的打鬧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嚣張。
白玉轉頭,但見金輝浮動,無數雪球,漫天飛舞。
陳醜奴沉着臉從樹下站起,走至白玉身邊,白玉低頭,瞥見他搓在手裏的雪團。
白玉:“……”
不及開口,那被搓得紮紮實實的一大個雪球已奉命而去,轉瞬之間,牆外一聲痛呼。
“日你大爺,誰這麽缺德?!雪球團得跟鐵球一樣!”
白玉噗嗤一笑,看回陳醜奴,日照下,男人豐唇微挑,酒窩內斂也嚣張。
白玉道:“知道是誰不?”
陳醜奴道:“不管。”
說話間,又一個雪球自牆外飛來,陳醜奴頭微偏,輕巧躲過,下一刻,眼神驟變。
“噗”一聲,雪球砸中樹下的小小雪人,那圓圓的小腦袋一歪,跌了下去。
白玉:“……”
陳醜奴陰着臉瞪回牆外,彎腰把地上積雪一攏,越團越大……
白玉:“…………”
這場雪仗一直打至日上三竿,牆外那邊哀聲叫停時,陳醜奴已脫掉兩件外袍,打得一頭熱汗。白玉給他抱着衣服,在旁邊看得啼笑皆非,聽外邊求饒,便也勸道:“行了,別累壞自己。”
陳醜奴回頭,黑漆漆的眼睛裏寫滿認真,白玉揚下巴示意院門口,陳醜奴看過去,蹙眉。
院門一枝臘梅橫斜,李蘭澤長身如玉,靜立花下,身後跟着滿頭雪屑的賀淳,再往後,依稀還有幾個同樣雪塵撲撲的人影。
“求陳兄看在李某薄面上,饒過這群小人吧。”李蘭澤笑容和煦。
賀淳縮在後面,不情不願地道:“先前是我師兄無意冒犯,陳大俠大人有大量,快別跟我們這些小人計較了!”
另幾個聲音不疊附和:“就是就是,再打我就不是‘雪人’,該是‘血人’了……”
“……”
白玉上前,給陳醜奴把衣一件件穿上,陳醜奴眉眼低垂,既有一些赧然,也有一些隐秘的得意。
白玉眼尖,知他不擅長應付,替他回道:“誰讓他們打我們閨女的,活該。”
李蘭澤怔然,轉頭看到樹下情形,失笑。
“賠。”李蘭澤走下石階,道,“毀一賠十。”
白玉揚眉:“那可別,這種冤大頭,我們當不起。”
李蘭澤笑。
說話間,李蘭澤已進院來,賀淳一行卻不上前,只在扒在門外候着。陳醜奴系上腰帶,眼神探究,有一些費解。
李蘭澤略一斟酌,道:“受身後那群小人之托,前來邀請陳兄入盟。”
陳醜奴挑眉。
入盟?入什麽盟?
李蘭澤道:“方才玉衡堂堂主給我們下了戰書,今日午後,在攬月殿前一戰。”
陳醜奴一愣,白玉一驚:“打雪仗?”
李蘭澤點頭。
白玉愈發不敢置信,指一指身邊人:“請他?入你們的盟?跟玉衡他們打?”
一連三問,可見有多咋舌了。
李蘭澤唇畔帶笑:“是。”
又補充:“自由組隊,并非是中原與無惡殿的對決。”
白玉揚高眉,去看陳醜奴,恰好對方也正低下頭來看她,眼睛裏有點兒征詢的意思。
白玉心念一轉,果斷道:“不。”
李蘭澤倒也不意外,仍是笑,目光投向陳醜奴。
陳醜奴欲言又止,最後道:“容我考慮。”
李蘭澤點頭:“靜候佳音。”
說罷,還是又看了白玉一眼,這方回去複命了。
院門關上,一片叽叽喳喳的聲音簇擁着李蘭澤簡短而不失溫度的應答聲漸漸遠去,片刻,陳醜奴把注意力收回,看白玉:“為何不去?”
白玉反問:“不是要跟我打麽?”
陳醜奴想起這茬,摸摸鼻子:“怕打疼你。”
白玉虛眸,手指點在胳膊上,陳醜奴撞上那眼神,心裏愈發虛虛的,索性走開了去,重新來到松樹底下,拾掇那三個全都不成形的雪人。
“要不……”白玉跟過來,眼角一抹壞笑,“我入玉衡的盟,你入三哥的盟吧?”
***
午後,攬月殿。
殿前一片空地積雪皚皚,兩撥人影隔着殿前中線分界而立,各自身後皆豎有箭靶若幹,玉衡瞥一眼對面那挺拔高大的人影,又瞥一眼身邊的白玉,靜了片刻,還是道:“你去那邊,把尊主換過來。”
白玉眉目不動:“不去。”
“……”玉衡臉黑,“你存心的是不是?”
白玉瞥他,幽幽:“叫夫人。”
玉衡:“…………”
日影熒熒,時辰已至,對面開始嚷嚷起來,言辭間很有挑釁之意。玉衡憋住心中不快,扭頭朝身後小弟們喝道:“一會兒長點眼力勁,把咱尊主夫人護好了,聽到沒?!”
小弟們疊聲答應:“聽到了!”
白玉嘴角一抽。
伴随石基上裁判的一記哨聲,比賽開始。
兩派人身後皆豎有十八塊箭靶,位置、間距一模一樣,攻方需用雪球把守方的箭靶擊中至倒地,率先拔倒對方全部箭靶的陣營為勝。
這項規則乃玉衡所定,是以早在開賽前他便已想到了應對之法,哨聲一響,他號令之聲緊随落地,身後十餘名小弟迅速趕赴相應位置,鏟雪的鏟雪,捏球的捏球,進攻的進攻,防守的防守……
白玉乍見這有條不紊的戰術,為之一振,自覺沒有選錯陣營,玉衡得意洋洋,手一揮,一盤新鮮出爐的雪球立刻被人呈上。
“請。”玉衡頗有風度地示意白玉。
白玉也不客氣,拿來一個,瞄準對面賀淳身後的那塊箭靶,與此同時,一個雪球快如流星,“嘭”一聲砸中盤沿,霎時真氣灌注至盤中各個雪球之上,玉衡猝不及防,轉眼剎那,雪球已被激蕩得暗流洶湧,直往後方箭靶迸去。
“嘭嘭”兩聲,兩塊箭靶應聲倒地,玉衡面色鐵青,暴喝:“老子日你大——”一轉頭,對上一雙黑黢黢的眼。
玉衡:“……”
白玉一個雪球将要扔出來,見狀又收回,朝玉衡道:“我過去。”
玉衡:“???”
日光漫射雪地,瑩然光影明明滅滅,如海面波光粼粼,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沉浮周遭,忽而被風吹散,七零八落;忽而順風而上,直遏雲霄。
陳醜奴餘光瞥見白玉過來,眼神立刻定在她臉上,開心一笑。
白玉也笑,不及叫他,有人已在後面招呼:“陳大俠,接着!”
陳醜奴聞聲轉頭,頓挫間接住三個蹴鞠般大的雪球,那雪球不過在他掌心輕輕一過,眨眼便成精一般,挾着一大股沛然氣流朝玉衡那邊飛撲而去。
慘叫聲混入歡笑聲,雪光如虹,呼聲如雷動,一衆人簇擁在陳醜奴周圍,或給他遞雪球,或給他擋雪球,或聽他號令忙上忙下,或仰視着他助威鼓舞……碎玉漫天,他立在沸騰人潮裏,眼裏光芒萬丈,嘴角酒窩深深圓圓……
白玉駐足場外,望着他此刻的樣子,一時竟愣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玉:“噫,我相公在發光诶。”
——
二十八歲的醜奴終于正兒八經打上雪仗啦~
新年快樂,鼠年大吉,麽麽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