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相峙(二)
廳外一聲悶雷,蓄壓在雲層後的暴雨爆發在即, 昏沉沉的議事廳內, 聞人鶴把臉一擡,目迸精光:“你是說, 許攸同?”
主座上,樂迩耷拉的眼睫一動,葛嶺心知成功撥動主子心弦,挑唇道:“許攸同本就與匡義盟不共戴天, 即便有助他們逃脫地牢之功, 也不可能把戕害其親友的罪過徹底抹消, 至于六門親眷, 雖然明面上是死于尊主之手, 可若不是她許攸同指揮號令,他們又如何會步入黃泉?說到底, 劫獄之事究竟是功是過,恐怕還不能定論呢。”
聞人鶴幡然醒悟,一時眉飛色舞,欣然道:“我明白了, 許攸同并非許攸同,仍舊是我無惡殿的搖光堂主, 靈山一役、劍宗一劫,包括昨夜玉衡堂之難,如尊主是主犯,她必然是從犯, 甚至于,還可是為一己私怨,挑唆尊主進犯中原的罪魁禍首……”
說及此處,聞人鶴已是春風滿面,如得涅槃,葛嶺頻頻點頭,向尊主征詢道:“與其被別人牽着鼻子走,不如攪活死水,反客為主,尊主意下如何?”
燈臺上,一片燭火橙光躍動,照亮樂迩一雙深邃眼眸。
片刻,他斬截答:“甚好。”
葛嶺喜上眉梢,恭維道:“尊主大業,必将千秋萬代。”
樂迩面色無波,懶洋洋一瞥聞人鶴:“傳令下去,明日午時,碧水坪,處決搖光。誠邀江大盟主攜門人監斬。”
聞人鶴躊躇滿志,當下領命而去。
廳門開合,一大陣寒風刮入,室內簾幔飒飒飄動,葛嶺撫平被風吹亂的衣擺,滿臉春色,回頭時,卻見座上之人眉眼低垂,神情冷寂,更無一絲喜悅之色。
葛嶺臉上笑影逐漸斂去。
“尊主……可是有心事?”
室內風止,室外的尖嘯卻依舊徘徊于耳畔,樂迩聲音寒涼:“天玑可能死了,在鏡花水月。”
葛嶺一震。
樂迩道:“厚葬。”
悲風拍打窗柩、門扉,激烈如厲鬼叩門,葛嶺颔首稱是,其時心念急轉,推測天玑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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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乃是随樂迩一并前往鏡花水月為趙弗賀壽的,如若突然喪命于莊中,那趙弗……
葛嶺雙目一睜:“尊主,老夫人她?”
樂迩低垂的眼睫微撩,幽黑的瞳仁底下暗流洶湧。
“被賊人推下山崖,大概,回不來了。”
悶雷自雲層後滾落,一場暴雨,終于掙出囚牢。
葛嶺僵立在廳內,神魂俱震。
“是……哪個賊人?!”片刻,方啞聲究問。
會廳外,滂沱大雨淅淅瀝瀝,樂迩漠聲:“東山居士後人,陳泊如。”
葛嶺驚怒交集。
“仇,我已報了,暫且別對外聲張,”樂迩開口,聲音藏在震耳雨聲裏,難辨喜怒,“吩咐底下人去鏡花水月附近的崖下探探,尋回母親屍骨即可。”
葛嶺按捺住翻湧情緒,深吸一氣,撩開衣袍屈膝跪下:“屬下親自率人前往,定讓老夫人入土為安!”
樂迩眼中仍舊死寂無波。
葛嶺去後,議事廳內空空蕩蕩。
樂迩自座上起身,垂袖走下玉階,路過燈臺旁的小幾時,停住,視線落至一串檀木佛珠上。
***
白玉是被最後一聲悶雷驚醒的。
眼皮很重,如被針線縫上,花了很大一些勁兒,方勉強窺見天光。
昏暗的光線,潮濕、腐臭的空氣,冰冷的石壁地磚……
又是地牢。
是第幾層呢?
大概是最頂上那層罷,白玉靠在牆角,仰頭,在朦胧的視野裏,瞥見石牆上方一扇破舊的鐵窗。
窗外,暴雨傾盆,雨絲飛濺入內,飄在臉頰上時,已被割碎成零零星星的水沫。
便如被碾碎的心髒。
昏厥前的最後一抹意識,是樂迩在黑夜裏扔來鮮血淋漓的淩霄劍,并口稱——他死了。
他死了。
誰?
東山居士後人,陳泊如。
她的,還來不去相認的丈夫,陳泊如。
他死了。
怎麽可能呢?
白玉一巴掌打在臉上,刺痛混着寒冷,令她清醒過來,她又在心底默念一遍: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這樣死去,這樣和她分別的。
雨幕重重,遮去天光,時間和空間一齊模糊,把人籠罩于混沌的、沒有盡頭的孤島,白玉咬緊幹裂的唇,靠在石牆上,倔強地盯着那一扇什麽也望不到的窗。
許多畫面從那空茫茫的窗口浮過。
東屏山上,他們采來夏天裏最燦爛的野花,她趁他不備,跳起來,把一朵小黃花插到他頭上,調侃他——黃花姑娘。
他滿手的獵物,無法去弄,只好拼命地甩着頭,像極一只被主人捉弄後,雖然愠惱,卻也甘願的大狗。
堂屋裏,他鼻青臉腫,卻把一疊又一疊鮮紅的喜服從破破爛爛的背簍裏捧出來,向她笑,笑得她心虛落淚,一切虛假的驕傲、自大,都原形畢露,丢盔棄甲。
還有在飛滿螢火蟲的山坳裏,在丹霞流金的田埂間,在飄滿紅綢的大榕樹上……
那樣鮮活的、熱烈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離開呢?
不可能的。
他還沒等到她親口認錯。
他還沒等到她親口承認,我就是你的妻子。
他還沒等到她親口表白,我,是很愛你,很愛你的。
沒等到,他就會一直等下去,絕對,絕對不會半途而廢的。
面頰一涼,還是有極不争氣的眼淚滾落,白玉再次揚高臉龐,把熱淚逼回通紅的眼裏。
空茫茫的窗,愈發空茫、模糊如一片一無所有的天地。
***
樂迩來時,窗外的雨勢已小,白玉仍舊坐在角落裏,歪着頭,閉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窗外陰雲未散,逼仄的囚室裏光線昏暗,樂迩示意獄卒把牢門打開,走進去,借着一絲微光,睥睨那張被雨霧洇濕的臉。
很細的眉,細得讓人忍不住生出去折斷的念頭,眼也是,唇也是,甚至那尖尖的、黏着發絲的下颌也是,無一處不在沉默而嚣張地蠱惑他伸手。
一些沉寂多年的片段驀然間浮至眼前,他記得,她的腰和她的眉一樣,也是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折斷的。
“搖光。”樂迩斂神,按捺下那份想要去摧毀的欲望,溫聲喚她。
白玉眼睫微動,睜開眼,視線并不放在他身上。
她醒着的,她知道是他來了。
也知道他會來的。
視野一黯,他送了樣東西至面前來,白玉定睛看去,眉心一斂。
樂迩勾着一串檀木佛珠:“保命的。”
和那日一模一樣的口吻。
本已埋入塵土的憤懑赫然又崛起,像一根根堅決的野草,自心底抽出。
白玉瞪向樂迩,把那串佛珠打落。
樂迩眉目不動,只薄薄的唇一揚,似笑而非笑。
“別不信。”他直身,聲音四平八穩。
白玉把頭扭至一邊,盯着牆下的一蓬枯草。
樂迩目光依舊在她臉上,不冷不熱,不近不遠:“淩霄劍,我已交還李蘭澤,回來做我的搖光吧,除我以外,天下無人你能護你了。”
白玉眼神冷寂:“我從來無需人護。”
樂迩:“可如不是我,你早已入地獄。”
雨絲飄濺,和樂迩的聲音一樣,寒涼而渺遠。
“如不是我,你早一絲*不挂地暴屍于荒野,如不是我,你絕無可能報仇雪恥。搖光,我是你這一生最大的恩人,這一點,你不可忘。”
沁涼的風混雜在雨絲裏,溫熱的觸感忽然随着他的聲音一并落至耳廓,白玉反應過來,扭開臉掙紮,樂迩把她揚起來的雙手扣住。
逼仄的囚室驀然間窒息如一片深不可測的死水,堆疊的枯草悉悉索索地顫響,白玉抽開右手,一巴掌狠狠掴在樂迩臉上,樂迩一震,盯着咫尺間這張臉,眼神驀然狠戾如毒蛇一般。
白玉迅速掙開他的禁锢,蜷縮至窗下,手足不住顫抖。
寒風瑟瑟,細雨飛濺在虛空裏,樂迩把唇角血漬抹淨,轉頭看向窗下。
白玉渾身戒備,眼神尖利如剛剛舔過血的刀鋒。
樂迩看着,回味她剛剛的反應,不知為何,驀然就笑了。
笑完,他聲音散漫:“怎麽了?”
白玉緊咬下唇,全身止不住地戰栗,關節處像是有蟻蟲在啃噬,刺痛一陣緊跟一陣地襲來。
進而,眼皮開始沉重,牢中畫面産生重影……白玉竭力撐住地磚,思及緣由,赫然大驚。
漸漸模糊的視野裏,樂迩走來,血跡發黑的紫袍就在眼前,那上面反複的木槿花紋不住晃動,畸變如張牙舞爪的困獸……
“十二個時辰尚且未到,搖光,你的身體,大不如前了。”
風的嘯聲依舊徘徊在耳畔,大浪一般,把樂迩的聲音打得七零八落,白玉蜷縮在牆下,強忍勾魂草發作的痛楚,指甲幾乎要摳入地磚縫隙裏。
樂迩一把攥住她衣領,輕而易舉将人拽至面前來,盯着那痛苦的臉。
“記得這種滋味,”樂迩聲如淬毒,“記得自己的身份。”
悲風尖嘯,把枯草卷入虛空。
樂迩把人扔回牆下,拂落衣袍上的一片草絮,冷眼:“否則我救你時,你怎樣;我棄你時,你便也還是那樣。”
囚室的門開過之後,重新鎖上,條條鐵杆截去樂迩的背影,少頃後,一名獄卒捧着漆盤走來,把盤中熱氣騰騰的湯藥放進室裏。
白玉意識混沌,卻在嗅到那濃烈的氣味時一個激靈,如暴曬荒漠的瀕死之人被冷水澆醒。
鮮血從咬破的嘴唇漫開,浸過打顫的牙,鐵鏽味充斥口腔,一徑往喉嚨沖去,白玉閃開目光,極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救命也要命的藥,然而四肢百骸卻像被穿了線的傀儡似的,根本不聽使喚……
“哎,慢些……”
獄卒盯着匍匐在地捧碗胡飲的人,啧啧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想寫一個即使被孤立也熱愛生活的醜奴,想寫一個因為他,從放棄一切到珍視一切的白玉。
他不僅僅給她陪伴、救助,他還給她孤身一人也萬山無阻的勇氣。
所以,加油哪,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