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相見(三)
……
夜雨滂沱,砸得心裏很痛, 反倒也清醒了。
陳醜奴看一眼李蘭澤那雙寒涼而愠怒的眼睛, 頹然垂眸,再度離去。
李蘭澤一怔之後, 氣急敗壞,劈掌攻來。
陳醜奴聞聲頓足,紫電下,回掌應去, 不料眼前雨珠飛濺如瀑, 赫然蒙住視線, 李蘭澤趁機斜裏上探, 趁其不備, 一把摘下他的面具。
冰冷的飛雨貼面而過,像一把把切開傷疤的利刀, 陳醜奴迅速扭開頭,把臉捂住,高大的身軀在暴雨侵襲下,明顯有一瞬間的顫抖。
李蘭澤拿着面具, 回憶着那匆匆一瞥,臉色驟然蒼白。
“你的臉……”大雨不絕, 李蘭澤喉嚨幹澀。
陳醜奴捂着臉,軀體巍然而立,胸口卻在不住起伏。
這一刻,所有的窒痛、不甘、委屈、彷徨……終于徹底坍塌于那看似堅不可摧的胸膛, 陳醜奴抹去臉上水漬,閉緊雙眼,深深呼吸,拼盡全力地強迫自己冷靜,鎮靜。
許久後,他把手放下,擡起水珠答答滾落的眼睫,對上李蘭澤愕然的注視。
李蘭澤氣息一窒。
“你是她三哥。”這一回,輪到陳醜奴主導。
李蘭澤雙唇緊抿:“嗯。”
陳醜奴:“你承諾過娶她,應當作數。”
李蘭澤眉梢一斂,聲音冷下:“你才是她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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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醜奴面無表情:“不是。那不作數。”
李蘭澤啼笑皆非:“既不作數,又何必追來?”
陳醜奴啞口無言。
李蘭澤上前,把面具還給他,迎着雨,望向深不見底的夜。
“彤彤在找你。”
陳醜奴拿着面具的手收緊。
李蘭澤道:“她遇上很多事,不太好,所以這兩天總哭。”
他看回陳醜奴:“如果你在,她會抱着你哭,而不是我。”
拿面具的手不住顫抖,仿佛那被握住的東西,是一塊重如千鈞的石頭,陳醜奴雙腮繃緊,低頭把面具戴回臉上。
李蘭澤把他眼裏的質疑看得分明,失笑:“不信?”
陳醜奴斂眸,不應。
李蘭澤勾唇:“其實,我也不想信。”
言外之意,是信了。
陳醜奴盯過去,黢黑的眼底,暗流湧動。
李蘭澤道:“不信也可,我願承你這份情。”
說罷,作勢要走。
陳醜奴二話不說把人攔下。
李蘭澤斜乜過去,笑,兩人的目光如兩人的劍,交鋒。
在滂沱的雨下,深邃的夜中。
……
夜風細細,拂動回廊外濃郁的樹影,李蘭澤仰頭,靠在斑駁的石柱上,眼前掠過當夜陳醜奴堅忍又炙熱的眼神,無聲一笑。
“你還是不信。”片刻,他黯然陳述,有幾分恨,也有幾分無力。
陳醜奴低頭,雙肘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手裏摩挲着一片枯敗的樹葉。
信嗎?
竟然……依舊有些說不清。
那夜之後,白玉返回劍宗召見匡義盟的消息傳遍江湖,他和李蘭澤同去相救。
次日,在日照熒熒的石洞裏,他從外采果回來,一眼望到她,千言萬語也彙不成一句話。
是試探,是相認,還是就這樣默不作聲地、懦弱地沉默着,等着?
他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最後還是選擇了最沒有魄力的一種。
他試探:“你,認得我?”
他以為,就算不能和好如初,他也該得個“認得”。
然而她答:“不,不認得。”
……
思緒紛紛,越想心越沉,陳醜奴及時剎住,凝視手裏的枯葉,道:“無妨的。”
信不信,無妨的。
是他要愛她,要來找她的。
她不認他也好,她不愛他也好,都無妨的。
李蘭澤眉峰一蹙,有些不能理解:“你當她不認你,是因為不愛你?”
陳醜奴默然。
李蘭澤苦笑:“那你覺得她愛誰?”
陳醜奴唇角收緊,顯然不樂于回答這個問題。
李蘭澤顧自道:“不愛你,卻處處為你安危考慮;不愛你,卻日日想着同你重逢。她連劍宗都敢報複,卻不敢對你承認先前做的傻事……陳兄,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蘭澤點到為止,陳醜奴面沉如水,也終于問出壓在心裏多時的疑惑:“你們為何會分開?”
李蘭澤一怔,很久後,方低低一笑。
“大概是因為……”他轉頭,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我們已經不相愛了。”
陳醜奴蹙眉。
消歇的夜風又一卷而過,階下落葉沖天而起,李蘭澤起身,拾級而下,走入曳動的樹影深處。
“陳兄退一步吧。”
他聲音從暗影裏傳來:“彤彤敏感,不自信,你不退,她定然也無路可退的。”
風聲峻急,一片片月影晃動不休,陳醜奴摩挲着手裏的樹葉,陷入沉默。
離開小亭時,已是月上中天,沉重的一雙腿在回廊臺階前停住,陳醜奴略微沉吟,終究又轉身,往外而去。
庭院外,曲徑通幽,再走,不知不覺便來到一片紅楓如火的小樹林。
陳醜奴走下廊室,踱入林中。
——彤彤敏感,不自信,你不退,她定然也無路可退的。
——陳兄,退一步吧。
李蘭澤的聲音再度響在耳畔,清清冷冷,又擲地有聲,陳醜奴心裏沉甸甸的,一時竟理不清究竟是什麽情緒。
退麽?
退一步就退一步,低個頭,原本就不算什麽。
可是他不退,難道僅僅是因為不願意去低那個頭?
面具一旦戴久,就不知不覺長進了肉裏,揭下來,不說傷筋動骨,也得皮破血流。
何況她既敏感,既不願,他貿然捅破,豈不是又令她難堪,愧怍?……
層層樹影後,随風傳來女人慵懶而暧昧的聲調:“師父,來,喝……”
心髒幾乎是本能地一窒,繁雜的思緒戛然而斷,陳醜奴僵立在樹後,撥開枝葉定睛看去,瞳孔一縮。
銀輝清寒,照在趙弗身上,纏着碧青絲縧的雙平髻,一襲月色如水的鵝黃衣……雖然神老色衰,可依然能辨出小山眉,鵝蛋臉,杏眼,瓊鼻……
她依舊在斟酒,也依舊是對着虛空含情凝睇,豐潤的紅唇翕張,一口一個:“師父。”
陳醜奴神經緊繃,一錯不錯地盯着那張美麗又衰老的臉,心跳聲有如擂開的鼓,嘭嘭地砸入耳膜。
片刻後,他松開枝葉,舉步行去。
趙弗聽到層層楓葉被踩碎的聲音,一轉頭。
月下,男人巍然如蒼山屹立,在趙弗臉上投落昏然暗影。
趙弗蛾眉一颦,定睛望着男人那雙深如淵海的黑眸,臉上微醺的癡态微僵:“你……”
陳醜奴探手,一把将面具摘下。
趙弗大震,微醺的臉瞬間慘白。
咫尺之間,月寒如水,亮如水,便如明鏡,映照着男人的臉。那張臉,刀削斧刻一般的深邃,也刀削斧刻一般的裂縫縱橫,傷痕累累。趙弗深黑的瞳孔不住收縮,豐潤的嘴唇劇烈顫抖,原先那慵懶的聲音亦驟然變得喑啞蒼白:“不可能,不可能……”
陳醜奴上前一步:“什麽不可能?”
臉上暗影一重,趙弗渾身大震,倉皇地扭開頭去,抓起酒壺喊“師父”,陳醜奴濃眉深鎖,便欲再度逼近、追問,長廊欄杆處突然傳來一道風聲。
明鹄欺身掠近,把趙弗攬至一邊,擡眸看向陳醜奴,眼底寒氣凜冽。
“師父……我要給師父敬酒!”趙弗畏畏縮縮地倚在明鹄肩上,仍在哆哆嗦嗦、念念有詞。
明鹄一錯不錯審視陳醜奴,開口:“陳公子,夫人對您這位故人似乎并無興趣,還請自重。”
陳醜奴深吸一氣,沉沉目光自趙弗側臉掠過,微微颔首,轉身而去。
微風習習,翩然紅葉無聲墜落,明鹄轉頭,看向攬着的趙弗。
月色裏,趙弗一張臉慘白如紙,面頰上,兩行淚水亮得刺目。
***
明鹄把趙弗送回屋中,片刻後,有身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捧着漆盤進來,把盤中瓷碗放在圓桌上後,又阖門而去。
明鹄替趙弗揩淨眼淚,起身去桌前取來瓷碗,用勺子緩緩攪拌一會兒後,送至趙弗面前:“夫人,該喝藥了。”
趙弗坐在床上,眼神木然,一動不動。
明鹄不急,也不惱,慢條斯理地在床邊坐下,舀起一勺褚褐色的湯藥,喂至趙弗唇邊。
趙弗便如牽線木偶一般,乖乖地飲下。
明鹄道:“這兩日客院有人借居,夫人如果在外散心,還是叫上我的好。”
趙弗依舊一言不發。
明鹄道:“剛剛夫人見的那位,名叫陳泊如,據說,是東山居士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名後人。”
趙弗死寂的瞳眸赫然一亮。
明鹄不緊不慢,繼續喂藥,可對那令趙弗眼睛發亮的話題卻不再提。
小半柱香後,一碗湯藥喂完,明鹄伺候趙弗寬衣,給她掖上被褥,吹滅燭火後,拿上空碗,開門離去。
趙弗所住的小苑分外幽靜,庭院裏栽種的樹木層層疊疊,繁茂如雲,明鹄走下石階,徑直往月洞門方向行去,耳後忽然傳來一道低聲:“夫人喝的是什麽藥?”
明鹄一定,片刻後,握着空碗回頭。蓊蓊樹影下,白玉眉眼帶笑,道:“我有事想向夫人請教,估摸着她這個時辰或許會醒,便過來碰碰運氣。”
說着聳肩,瞟一眼那間已然昏黑的屋舍,進而又摸摸鼻子,道:“什麽藥啊?味兒那麽大。”
明鹄握碗的手下意識藏至袖中,淡漠道:“一些調養‘失心瘋’的尋常藥罷了。”
白玉點頭,又道:“我記得最近是夫人的生辰,想了想,好像就是三日後?”
明鹄眼神一銳,不置可否。
白玉走上來,促狹地道:“難怪你只肯留我們三日。”
明鹄垂落眼睫,遮住眸底情緒,兩人并肩走出月洞門,白玉道:“三日後的生辰宴,尊主要過來嗎?”
明鹄腳下不停,聲音亦尋常而穩定:“怎麽,想見?”
白玉微笑:“可惜你不給見。”
否則,便不會只肯留他們三日了。
明鹄啞然而笑:“如無尊主首肯,鏡花水月不接任何外客,你應該清楚的。”
讓他們在這裏留三天,已然是破例了。
白玉心念輾轉,有所會意,點頭道:“明白。”
走出院落,白玉辭別明鹄,獨自穿過長廊,返回客院。先前飛書聯絡天玑耗去不少時候,眼下月至中天,俨然是深夜時分了。
陳醜奴和李蘭澤應該各自在屋中睡下,白玉放輕腳步,預備明日再找二人商議奪劍一事,抵達客院花庭時,突然被一只手攬入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01 00:00:00~2020-01-02 18: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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