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相随(二)
窗外人聲嘈雜,賣肉包的, 賣燒餅的, 賣糖油粑粑的,熱熱鬧鬧, 此起彼伏。白玉蒙着眼睛,等淚意漸漸褪下後,方忍着痛坐起來,正要去地上找衣服, 視線略過床邊圓凳, 一愣。
午後秋陽微醺, 光影斑駁, 油漆光滑的紅木圓凳上, 整整齊齊地擺着一疊幹淨的衣物,小至兜肚绫襪, 大至上衣下裳……裏裏外外、上上下下一應俱全,正是白玉包袱裏的另一套衣裳。
至于昨夜脫下的那些,已經杳無蹤跡,白玉了然之後, 眼眶又一熱,忙瞪大雙眸, 看向別處。
心緒尚不及平複,屋外傳來敲門聲,小厮道:“客官,您要的熱水來了!”
白玉忙把床帳拉好, 躺回床上,應道:“進來。”
小厮應聲推門而入,提着熱氣騰騰的一大桶水去了淨室,把木桶裏的洗澡水準備好後,又問白玉可還有其他需要。
白玉隔着湘色床帳望外面,道:“讓你送水來的那位客官,在哪裏?”
小厮笑道:“在隔壁屋裏洗衣裳呢,剛剛小的想去幫忙,結果客官不肯,非要自個洗,連看都不給看!”端詳着帳內模糊人影,又道,“您可還有別的吩咐?”
白玉臉上緋紅,道:“沒有,你去忙罷。”
小厮“诶”一聲,麻溜地阖門而去。
白玉躺在床上,半晌之後,方慢慢起身,抱着圓凳上的一疊衣物去淨室沐浴、更衣。
拾掇完畢,差不多一個時辰過去,白玉看着銅鏡裏的自己,把兩絲鬓發挽了又挽,一支木簪調來調去,最後又湊近看一看細長秀美的柳眉,燦然生輝的桃眸……
屋門“咯吱”一聲輕響,白玉一個激靈,忙把視線從銅鏡裏抽離。
轉頭,簾幔外,陳醜奴衣衫齊整,臉戴面具,左手抱着一盆洗淨的衣服,右手拿着一個熱乎乎的紙袋,一擡胳膊把門關上後,垂眸走進內室裏來,一盆衣服放在盆架上,一個紙袋放在圓桌上。
放完,轉身又走。
白玉從繡墩上站起來,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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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醜奴微微一怔,駐足在隔間簾幔邊上。
白玉望着他被陽光漫射的背影,遲疑片刻,低聲道:“你說‘娶我’的話……還作數不?”
陳醜奴顯然一愕,轉過頭來,注視着光線裏明媚又溫順的女人,沉默片刻:“不是‘就此揭過,不必再提’麽?”
白玉自知理虧,便不與他對視,只道:“那你替我洗什麽衣服?”
陳醜奴抿唇。
白玉終于看向他,帶着審視,也帶着期盼。陳醜奴默然迎着這一份注視,沉寂眼神漸漸炙熱起來。
“你喜歡我嗎?”
他突然這樣問,這是白玉完全沒想到的。
于是在短暫而又漫長的沉默中,白玉張口結舌,一個“喜歡”被硬生生卡在喉嚨裏。她望着陳醜奴那雙深邃的眼,突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回應過他喜歡與否、愛與否的問題。他在東屏深山裏對她說過——兩個相愛的人不會分開,我不會和你分開。他在湖邊山坳裏伴着漫天螢火蟲向她表白——我喜歡松濤,喜歡大雪,喜歡你……而她,從來沒有以言語、以承諾回饋過他——
我也愛你。
喜歡你。
想念你。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來沒有說過,面對失而複得的愛人,那兩個字就像兩塊重如千鈞的石頭,沉甸甸地懸在喉嚨裏,怎麽也提不上去。
于是,在這短暫也漫長的沉默後,陳醜奴也并沒有等到什麽結果,他走回圓桌邊,坐下,指一指先前放在桌上的紙袋,岔開話題:“涼了就不好吃了。”
白玉如鲠在喉,看向那個浸着油漬的紙袋,沒有動。
陳醜奴便道:“糖油粑粑,甜的。”
***
這一天,兩人是晚飯後方退房的。
離開客棧,站在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大街上,兩人相顧無言,各自心底,皆有一片茫然和失意。
陳醜奴沒有主動問是否還跟我一道回家,白玉也沒有主動提是否陪你去靈山看看。兩人牽着馬,貌合神離地走在人海裏,走過大街,穿過小巷,離開城門,踏上官道。
官道外,金烏西墜,餘霞散绮,陳醜奴牽着缰繩,在金黃餘晖裏站定,轉過身,對白玉道:“陪我去一趟靈山吧。”
白玉一震,對上他深黑的眼睛。暮風驟起,古道旁梧桐飒響,黃葉飄零,他鬓邊的青絲也拂過面具,拂過眼睫,和紛紛揚揚的落葉一起掩去他眼底的心緒。
白玉便只能從那雙黑眸裏捕捉到一絲惘然和期盼,默了默,堅定點頭。
陳醜奴眼睫微動,确認道:“樂迩進犯中原,靈山正是衆矢之的,你,不怕?”
白玉不想他竟會質疑這個,挑唇微笑,道:“只要我願意,你便能護住我。這話,你說的。”
陳醜奴一怔,眼底随之泛起微芒。
白玉進而道:“何況我也曾說過……”
——曾說過,誰劃的你的臉,我定會替你劃回去。
話至口中,戛然而止,陳醜奴凝眸追問:“說過什麽?”
白玉赧然低頭,少頃後,揚起臉龐回以一笑:“沒什麽。”
古道邊的梧桐樹還在飒響,枯黃的落葉一片又一片,白玉避開陳醜奴的注視,一踩馬镫坐至馬背上,道:“正好我也想去查查,顧竟那老東西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陳醜奴默立馬前,沒有做聲。
白玉試探道:“你牽馬,還是和我一同騎馬?”
自客棧一別後,兩人一直若離若即,這是白玉頭回主動邀請。陳醜奴并不客氣:“一同騎馬。”
牛高馬大的一人,定定說這話時,眼睛裏竟帶一絲稚氣。白玉心裏微動,抿唇忍笑,伸手在身後指指:“上來吧。”
陳醜奴當即上前一步,飒然上馬,牽住缰繩時,自然而然地把白玉圈在懷中。
白玉後背抵着他寬闊的胸膛,熟悉而又依然有按捺不住的小小悸動,偏巧這時陳醜奴又伸手攬住她的腰,往後一帶,并道:“一會兒會很颠。”
眨眼間,兩人親密無隙,白玉感受着那塊溫暖而堅硬的領土,臉上、耳根皆染上一層薄紅,思及昨夜風雨,更是心如擂鼓,神慌意亂。
幸而身後人不曾察覺,一聲“駕”,馬兒撒開四蹄,向前奔去,颠簸中,暮風拂面,漸漸吹散臉上、耳後的熱度。
白玉放下扭捏,坦然地靠在身後人的胸膛上,心裏的小小悸動間雜在不息的蹄聲裏,如一粒粒種子紮入地心。
兩人輕車熟路,且走且玩,雖然依舊心結未解,卻也還算其樂融融。白天,一起趕路,覓食;夜裏,一起賞月,入眠。
對于客棧裏發生的不愉快,他們默契地不再深究,關于成親一事,也沒有再去讨論,日子仿佛又回到在東屏小院時,沉靜而動人,溫暖而恣意,唯一的區別,不過是陳醜奴不再喚她“白玉”,她也不再喚他“陳泊如”。
他們仿佛真的在以全新的面貌重逢,相愛,彼此皆把那一份隐秘的、不願被對方窺探的心思小心藏掖。于是,白玉開始慢慢放棄去證實陳醜奴究竟有無失憶,陳醜奴也不再問及白玉“你心裏是否有我”,在雲霞下,暮風中,他們嬉鬧,擁吻……真誠,也心虛;恣意,也小心翼翼。
夜幕低垂,倦鳥歸林,又是一日黃昏,兩人一前一後,坐在江水起伏、樹影橫斜的石塊上,吻完後,一陣靜默。
陳醜奴把人攬在胸前,低下頭,依舊炙熱的氣息纏繞在懷中人耳鬓。白玉知道,他想說些什麽,也知道,他最後什麽也不會說。她有時滿足于這份靜默,有時又不安于這份靜默。不安時,便總想找些什麽由頭來打破它,瓦解它。
比如此刻。
“會打水漂麽?”
陳醜奴正眷戀于她脖頸間的香氣,聞言一默,低聲道:“嗯。”
白玉扭開頭,有意無意地避開他愈發滾燙的氣息,道:“打一個看看。”
陳醜奴眸光微閃,知趣地把人松開,繼而不動聲色地去地上撿來塊薄薄的石頭,瞄準江面,甩腕一擲。
白玉定睛看去,沉沉夜幕下,平靜江面漣水波連連,整整六個。
白玉挑眉,斜乜身邊人:“果然是行走江湖,技多不壓身哪。”
陳醜奴唇角微揚,彎腰,又從地上撿起一塊,遞過來。
白玉忙擺手:“我可不會。”
陳醜奴徑自把人從石頭上拉下來,溫言:“教你。”
白玉無可奈何,被他從後禁锢着,擺布着,一塊石頭剛剛擲完,他又撿來一塊,大有誨人不倦的架勢。
白玉啼笑皆非,本來只想配合,後來掌握要領後,竟也慢慢生起興趣,推開陳醜奴,預備自個打一回。
陳醜奴抱臂在旁,微笑欣賞,只見那塊薄薄石頭飛入夜幕,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點而起,又一點而起,眼見水波再起,卻忽然“噗”一聲輕微悶響,猝然墜入水底。
兩人眉間俱是微微一蹙。
昏黑夜幕中,一團黑影漂浮在十丈開外的江面之上,随着水浪浮浮沉沉,白玉定睛分辨,眉間褶皺更深,少頃後,沉聲道:“是個人。”
陳醜奴也已然辨出,伸手自衣襟裏取來火折子,拿給白玉:“去生火。”
白玉點頭,拿上火折子趕去兩人歇腳的大樹下生火,另一邊,陳醜奴登萍渡水而去,探近之後,看清是個昏迷在浮木上的中年男人,臉上血跡斑斑,傷勢不淺,當下不敢耽擱,迅速把人救上岸來。
這廂,白玉剛剛把篝火點燃,隔着微微火光望去,只見陳醜奴橫抱着一人闊步而來。那人應當是個成年男性,然此刻被陳醜奴打橫抱着,竟跟個小小女子一樣,白玉思及自己同陳醜奴相處的情形,不由暗暗震愕——那不得跟個壯漢和小孩似的?
正在咋舌,陳醜奴走近,彎腰把男人放下。白玉道:“怎麽樣?”
陳醜奴一探鼻息,點頭道:“無大礙。”又極快把男人身上傷勢檢查一遍,補充,“外傷有些重。”
白玉當下去包袱裏取來備用的紗布、金瘡藥,準備來處理男人身上的傷口,然而湊近一看,驀然面色大變。
煌煌火光下,中年男人頭束玉冠,鳳目美髯,雖然衣衫褴褛,滿面血跡,卻顯然也是白玉難忘的一號人物。
陳醜奴察覺她的異樣,心裏一沉,道:“你認得他?”
白玉錯開目光,略一遲疑之後,還是在男人面前蹲下,低頭去處理其手臂上的劍傷,無甚情緒地道:“藏劍山莊副莊主,李仲川。”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19-12-28 12:43:13~2019-12-29 17:09: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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