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相疑(五)
長風怒號,苑後松海卷起滔天大浪, 慘白窗紙上, 無數剪影飒飒搖動,一如驚濤狂湧而來。
陳醜奴定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 盯着桌案後那張猙獰而扭曲的臉,眼眶脹紅,下颌緊繃。
顧竟頂着兩個空洞洞的眼窩,“嘭”一聲坐回太師椅上, 舉起那只被砍去手掌的手在虛空裏點了點, 唇角拉開一絲微笑。
***
三十年前, 東洞庭山。
那時的趙弗, 還是穿黃衣, 梳雙平髻,在佩劍上鑲金穗的娉婷少女。
那時的東山居士, 也還是豐神俊朗,落拓不羁的孤影劍客。
那年他三十五歲。無親,無友,無妻, 無子。僅有兩個承歡膝下的孤兒——二十歲的長徒顧竟,十五歲的小徒趙弗。
長徒少年老成, 耽于劍術,然天資平平。小徒骨骼驚奇,天賦異禀,卻偏生刁鑽古怪, 從不肯真正把心放于正業。
幸而東山居士本也不算務實正業之人,一手提酒,一手提劍,成年累月地一日醉,一日醒。
刁鑽古怪的趙弗便也癡纏在後,纏着那酒香,劍影,一日動情,一日動心。
東山居士舞劍之後,趙弗沖将上前,墊腳給他擦汗。
東山居士喝醉之後,趙弗沖将上前,伸手給他寬衣。
趙弗是大膽的,跟東山居士屋外的那棵三角楓一樣,熱烈的時候,有着令人心驚的力量。這力量,比東洞庭山的任何一壇酒都要來得醇,來得勁,來得令東山居士毫無防備,故而也應付得毫無章法。
重重床幔之內,衣不蔽體的趙弗被後知後覺的東山居士一腳踹下床去,不及反應過來,又被一串怫然大怒的罵聲吼得眼冒金星,一時呆坐在冰冷的地磚上,直至床上那人酒意重襲,疲憊睡去,方怔怔回神,穿衣離開。
次日,東山居士酒醒之後,一撩床幔,趙弗正站在盆架邊上,給他擰洗臉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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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居士耷拉眼皮:“我昨天是不是罵你來着?”
趙弗一轉身,笑:“沒有啊。”
那是第一次。神女有心,襄王無意的第一次。
後面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
屋外的那棵三角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凋零的。或許是在一個隆冬,或許只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長夜。
有一天,少年老成的大師兄顧竟雷打不動地在平地上練劍,一襲黃衣的小師妹趙弗梳着雙平髻,握着金穗劍,走到平地邊上站定。習習微風悄然吹過,拂動那小臉邊絨絨的鬓發,雙髻上碧青的絲帶……顧竟餘光一瞥,心神不定,一劍走完,竟然熱汗淋漓。
趙弗上前,噙一抹笑,拿出馨香缱绻的絲巾,墊腳為他擦去臉上的汗水。
顧竟愣在原地。
那是第一次。
後面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
***
“她知道我喜歡她,我也知道,她親近我,并不是因為心裏有我,只是想利用我氣一氣那不解風情的師父……”
書齋裏,油燈昏黃,顧竟的臉隐遁于暗影之中,喜怒難辨:“可是,既是不解風情的師父,又怎麽可能因‘風情’二字而氣惱呢?”
暗影流動,顧竟裂開嘴,笑起來:“你都不知道,那段日子他老人家有多開心。”
***
東山居士的酒量變大了,一天一壇,灌都灌不醉。
丹霞滿天的傍晚,他把兩個徒兒招到跟前來,一揮劍,道:“今日起,教你二人‘乾坤一劍’。”
東山居士一生嗜劍,所創劍法不勝枚舉,“乾坤一劍”首屈一指,屬他甲冠天下的獨門絕技。顧竟大喜過望,頓時目不轉睛,膝不移處,一錯不錯地把劍招看完之後,開始忘餐廢寝,刻苦鑽研。
半個月後,東山居士又把兩個徒兒招到面前來,笑喇喇道:“後面的招數,等你們成婚後教。”
顧竟一震。
趙弗亦一震。
在那天鮮紅的殘陽下,只有東山居士被酒氣蒸紅的臉上,是帶着笑容和生機的。
趙弗不可能答應跟顧竟成親。
顧竟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那天,在暮雲四合的楓林外,他還是一撩衣袍,拱手跪拜,道:“叩謝師父大恩!”
東山居士大笑,轉身向東邊走。趙弗一聲不吭,轉身向西邊走。
紅楓飄零的樹林外,只有顧竟面朝落日,跪在一片清冷的薄暮裏。
嘴上帶笑,眼裏藏冰。
是夜,暴雨如注,顧竟守着一盞不滅的油燈,坐在屋中,等趙弗前來悔婚。
屋外急風怒號,雨聲穿雲裂石,趙弗是在一記驚雷劈下時推開屋門的。
夜雨滂沱,雷電激鳴,十五歲的少女衣衫淩亂地站在門檻外,眼睫水珠滴落,雙瞳空洞漠然,面頰又紅又腫……顧竟心驚,上前把人拉住,肌膚相觸之下,趙弗突然蛇一樣纏繞上來,把他抱住,把他吻住……顧竟腦中訇然鳴響,在那雙手、雙唇的刺激之下,心神大震,魂颠夢倒……
趙弗把顧竟推至身後的圓桌上,纏綿之下,顧竟口中漸漸蔓開血腥味,後知後覺趙弗的嘴角處帶有傷口。
“想要嗎?”衣衫褪下後,趙弗突然抓住顧竟滾燙而戰栗的手。
顧竟一震,眼神空茫。
黑暗裏,趙弗的聲音天真而渴望:“替我殺掉東山,我就同你雙宿雙飛,百年好合……”
電光四射,在滾滾雷聲之中,趙弗的雙眼被紫電照亮,鮮紅的笑意,鮮紅的淚光。
***
“你……答應了?”窗外風聲咆哮,陳醜奴面色鐵青。
顧竟揚唇,在臉上拉開一個扭曲的笑:“答應了。”
陳醜奴目眦盡裂,臉上緊繃的肌肉開始抖動,顧竟靠在太師椅上,空蕩蕩的眼部如無底的旋渦,不斷地吞噬着四周的黑暗。
***
三日後的一個黃昏,趙弗跟顧竟一起給東山居士送上一桌酒菜。
***
“酒裏有毒……”顧竟陰恻恻的聲音響在陰影裏,“趙弗送去的粉蒸肉裏也是有毒的。他最愛這兩樣東西了,對吧?”
對吧——
一幕幕,一聲聲,有關爺爺的畫面一一從眼前掠過……陳醜奴眦裂發指,如審視禽獸一般把顧竟瞪着。
可惜顧竟無法看到,他沉浸于當年那熱血沸騰的壯舉之中,無聲一笑:“最後的那把火,也是趙弗命我放的。”
***
東洞庭山,一片大火燭天而起,把青瓦點燃,把紅楓點燃,把一片鴉青色的夜空點燃……
點燃少女眼底的仇恨。
點燃少年心底的仇恨。
***
顧竟坐在一片狼藉的書桌後,坐在一片幽幽慘慘的暗影裏,拉開的笑一點點被縫合起來。
“可是,他怎麽會沒死呢?”
峻急的風拍打窗柩,泛黃的棉紙上松影蔓延,如幽冥破窗而入。顧竟把那兩片幹癟的嘴唇抿上,鬓發花白的頭往後一仰:“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嗯?”
東洞庭山的一場大火又一次躍至眼前,燃燒在顧竟此刻那兩個黑不見底的眼窟窿中,陳醜奴忍無可忍,上前将他的衣領拽住。顧竟毫不反抗,一把精瘦的骨頭在衣衫拽動之下向前一傾。陳醜奴險些以為自己抓住的是一具風幹已久的屍體。
“不過,他到底還是死了,”顧竟漠聲,“對吧?”
陳醜奴一震。
“不然,怎麽能允許你到這兒來呢?”
咫尺之間,顧竟駭人的面孔上重又泛起駭人的微笑,繼而變作冷笑,大笑,狂笑——
“他死了——”
“他終于死了——”
陳醜奴不住發抖,憤然把這一具“幹屍”扔出去,顧竟跌坐回那張咯吱作響的太師椅上,雙臂張開,搭在黑漆漆的烏木扶手外,寬松的袖袍一陣晃動,他突然把那截光禿禿的手舉起來,直指前方。
“他寧死,也不肯再回洞庭山。”顧竟斬釘截鐵,繼而唇角下壓,下颌顫抖,最後,兩行清淚流下面頰。
陳醜奴幾乎疑心自己看錯。
長風如嘯,緊閉的門扉突然被人從外推開,一人諷道:“別胡言亂語了,趙弗一生摯愛,只有東山居士,怎麽可能讓你放火弑師?!分明是你求而不得,心生妒恨,怒起殺心,不顧人倫禮義欺師滅祖!那年趙弗毅然和你決裂,恐怕也是看清了你這禽獸的真面目吧?!”
屋門大開,急風驟湧,一桌書冊獵獵翻飛,顧竟陡然聽聞這個聲音,驚怔交集之下,怫然暴喝:“求而不得怒起殺心的人不是我是她——”
白玉飒然入內,本來一腔怒火,然而一見顧竟慘狀,竟然心頭一凜,不及反诘,顧竟又歇斯底裏道:“枉顧人倫勾引師尊的是她!求而不得怒起殺心的是她!下毒是她,放火是她!欺師滅祖薄情寡義是她!害我一生不寧跌而不振至今惶惶不可終日——還是她!”
顧竟一氣吼完,仍然不夠,扶着書桌踉踉跄跄地站起來,口吻譏诮:“你以為她是什麽貞潔烈女?一個人盡可夫的賤人!歹毒陰鸷的毒婦!她有什麽資格稱一生摯愛師父?!”
顧竟東摸西抓,書冊、筆架被他那寬大的袖袍一一拂落在地。陳醜奴眉峰微斂,探手把白玉護在身後。顧竟扶着桌角在兩人一丈開外站定,兀自平喘一會兒,又把那截光禿禿的手擡起來,朝自己胸口用力點去。
“我——我對她那麽好,她又是怎麽對我的?”
說及此處,顧竟似觸及塵封創口,雙唇、雙頰在燈影下劇烈顫抖起來。白玉心口一揪,自知當年趙弗移情于樂迩之父,離開劍宗,給顧竟造成巨大陰影,但仍然不願置信趙弗會命顧竟親手弑師。
“趙弗癡傻多年,至今不忘唯有東山居士,怎麽可能——”
“假情假意,裝瘋賣傻——”顧竟決然截斷,“世人皆可瘋,她不可能瘋!世人皆有真情真意,她不可能有!”
顧竟痛聲喝罷,驀然狂性大發,袖袍拂動間,燈臺墜地,一簇火苗自他袖口一燃而上。
昏暗的書齋頃刻間被一串撕心裂肺的叫聲吞沒,白玉和陳醜奴面沉如水,便欲上前,兩串腳步聲突然自後奔來。
謝昱跟另一名小少年目眦盡裂,飛撲上前,替顧竟滅去衣上大火,其時不忘扭頭怒喝:“你還不滾?!”
明滅火光底下,少年憤怒的面孔分外刺眼,白玉斂回視線,卻不動身,只是審視顧竟,不明他為何會稱趙弗裝瘋。
然而頓挫之間,謝昱又暴喝道:“滾啊——”
白玉眉頭緊蹙,沉吟一瞬後,默然轉身。
陳醜奴亦不停留,緊随而去。
夜風飒飒,一片松林波濤洶湧,在驚天動地的風聲之中,顧竟的怒吼又一次從齋內傳來:“這世上,絕對不會再有比趙弗更惡毒的女人!絕對不會!——”
陳醜奴腳下一滞,高大的身軀被籠罩于重重松影之下,腦海裏回響着“惡毒”、“女人”……眼前,驀然掠過一幕朦胧而驚悚的幻象——
一個女人,一把剪刀……
作者有話要說: 趙弗:“誰在背後說我壞話?”
顧竟:“%&*¥#&……”
——
感謝在2019-12-26 17:20:54~2019-12-27 12:35: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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