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疑(三)
那人一襲窄袖勁裝,腰上系着一柄短刀, 顯然也是個江湖中人, 聞言正欲張口,他邊上奚落那人譏诮截道:“還能什麽意思, 後院失火呗!江尋雲帶領六門精英趕來劍宗處決許攸同,哪想到會被無惡殿偷了老巢,唐門那一大家子都不翼而飛了,洛陽王氏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
白玉睜大雙眼, 後面半截話再沒聽進耳裏去。昨日在外山樹林裏, 她話趕話提及樂迩故技重施, 恐會再度利用自己向六門下手, 沒承想竟一語成谶, 難怪當時唐門急報傳來之後,唐敬擇會那般驚恐, 江尋雲會用那樣冰冷的眼神審視自己;難怪他們返回劍宗去時,能順風順水如入無人之境……
白玉迅速把昨日返回劍宗所遇情形回顧一遍,揪心道:“藏劍山莊呢?”
那人“啧”一聲,道:“算是走運, 畢竟有莊主李伯山坐鎮,倒還不曾聽聞受困。”
白玉心中甫定, 然念及又一次被樂迩利用,不禁悶悶不快,一股無名火愈燒愈旺。
“如今劍宗裏的六門人,還剩下多少?”正在惱火之時, 頭頂忽然落下一道醇厚聲音,白玉心知是陳醜奴替自己的前途憂慮,心裏火勢漸收。
不想那人把頭一擡,赫然瞧見青天白日之下,一張戴着半臉面具的疤臉,驚愕之後,譏笑道:“兄臺你可真是個奇人。”
陳醜奴一怔。
那人繼續嘿笑:“何謂‘掩耳盜鈴’、‘欲蓋彌彰’,兄臺算是呈現得淋漓盡致……啊啊啊!”
白玉掐着那人後頸,寒聲:“問你話呢,還剩多少人?”
那人又驚又怒:“你這人怎麽啊啊啊一個都不剩啦——”
白玉眼底冷光流轉,片刻後,一撒手。那人一個趔趄險些倒地,幸得同伴扶住,回頭想要叱罵,然一對上那雙冷幽幽的眸子,整個人頓時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地去了。
白玉抱臂而立,神色漠然,這時,臉頰一熱。
轉頭,一個白胖胖的饅頭映入眼簾。
陳醜奴拿着饅頭,微微一笑,哄道:“消消氣。”
吃過饅頭,白玉又向周圍人打聽事變詳情,然因事發突然,衆人要麽一知半解,要麽語焉不詳;要麽聳人聽聞,誇大其詞,盤問一圈下來,并無實質性的突破,僅知樂迩利用江尋雲率六門上劍宗讨伐自己的時機,兵分幾路對其門庭下手,如今已成功俘獲唐門、一水居兩家家眷,剩餘幾家,亦禍患在即,兇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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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既驚且怒,一則想不到樂迩果然有進犯中原之意,二則惱自己拿他當恩人,卻被其視如棋子,玩于股掌,虧當初相別時,她還為那一串佛珠心生感念愧怍……想到那一跪,心裏更是火冒三丈。
“賊人!”白玉忿然低叱。
陳醜奴低頭:“什麽?”
白玉欲言又止,不想把這些腌臜事說與他聽,甕聲道:“沒什麽。”
陳醜奴抿唇,片刻道:“在罵樂迩?”
無惡殿三番兩次利用她大做文章的事,陳醜奴已經從剛剛那些零零散散的話裏聽得差不多,往壞處想,的确令人憤恨,然往好處想,也不失為柳暗花明。
至少,匡義盟也好,六門也罷,眼下都無瑕來尋她的麻煩了。
陳醜奴寬慰道:“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
白玉一怔,很快領會過來,揚眉道:“那看來,我現在的容身之地很多了?”
陳醜奴大為意外她如此去想,心裏一驚。
白玉順勢深想,忽而豁然開朗,挑唇一笑。
這一笑,更笑得陳醜奴發慌。
“那你……”他沉聲,“準備去何處?”
白玉眼珠一轉:“不是去你家麽?”
大街上,人來人往,陳醜奴眼底一亮,唇邊兩個酒窩一閃而沒:“哦。”
白玉啼笑皆非,驀然站定,揚起下巴道:“你‘哦’什麽?不情願了?”
陳醜奴喉結滾動,幹咳了聲:“沒有。”
白玉依然不肯放過:“那‘哦’是什麽意思?”
陳醜奴語塞,觸及白玉似怒非怒的眼神,心裏一時七上八下:“就是……情願。”
白玉虛眸,環胸道:“你剛剛說,先前娶媳婦,花費不小?”
陳醜奴顯然不料她突然提起這茬,一愣之後,眼底浮起不安之色。
果然白玉道:“你媳婦很愛花錢?”
陳醜奴撤開視線:“沒有。”
白玉勾唇,促狹道:“那你家裏的錢都去哪兒了?”
陳醜奴走在人流之中,答得四平八穩:“夫人置辦家用,十分辛苦,費些錢財,理所應當的。”
白玉細長眉毛挑得老高:“這麽說來,尊夫人還挺賢惠的?”
陳醜奴含糊答:“應該是。”
白玉心道“好一個‘應該’”,面上不動聲色:“既然人美又賢惠,就這麽放棄了,會不會太可惜?”
不料陳醜奴斬截答:“不可惜。”
白玉心裏一堵。
陳醜奴低頭,徑直凝視過來:“你也很不錯。”
“……”白玉臉上微紅,側過頭去,“我可沒說要給你當媳婦。”
陳醜奴也并不慌:“那你去我家中長住,會不會有損名節?”
白玉氣結,甕聲道:“我不在意。”
陳醜奴點頭。
白玉惱道:“點頭什麽意思?”
陳醜奴這回沒去觸及那愠怒的眼神,泰然答道:“姑娘不拘小節,我甚是欣賞。”
白玉張口結舌,片刻怼道:“不會是看我好占便宜吧?”
陳醜奴忙搖頭:“不會。”
白玉卻十分懷疑,奈何周圍太擠,他又太高,一時間無法去探究他眼裏的情緒,正在郁悶,忽見他腳下一停,道:“此處離我家中還有兩日路程,我先籌些盤纏。”
白玉納罕:“怎麽籌?”
陳醜奴卻看向街邊一處,白玉跟着望過去,雙眉微揚。
車水馬龍的街邊,屋宇鱗次栉比,一間古色古香的三開店鋪軒門大開,匾上刻有“翰墨齋”三顆小篆,牌匾底下,時有人影進出,店鋪之中,更是人滿為患。一頭戴方巾、身着青衫的中年男人正給客人指點牆上書畫,談笑之間,眉飛色舞,一副洋洋得意之色。
白玉心下狐疑,不知陳醜奴是何用意,怔忪中,卻見他昂首闊步,徑直入門,急忙跟上。
陳醜奴這樣牛高馬大之人,走在哪兒皆是人群焦點,入店之後,當下把衆人視線吸引過來。那中年男人一眼瞧見,竟然大喜,抛下顧客上前招呼道:“陳兄弟!”
陳醜奴向他略一颔首,算是招呼,中年男人絲毫不覺被怠慢,反而喜上眉梢:“今日如何有空過來?”又招呼店內夥計,“快給陳兄弟上茶!”
夥計應聲而去,中年男人探手把陳醜奴往六扇屏風後的內室引,瞧見白玉,眼前一亮:“這位是……”
陳醜奴道:“朋友。”
中年男人笑道:“還以為是尊夫人呢。”一面沖白玉道“請”,一面延續跟陳醜奴的話題,“上回陳兄揮毫時,稱尊夫人柳葉眉、桃花目……”
然而不及話完,忽給陳醜奴咳嗽一聲,岔開話題:“貴店近幾日生意如何?”
中年男人到底是個生意人,察言觀色功夫絕佳,一看陳醜奴眼神回避,當下有所領會,順勢回道:“托兄臺墨寶之福,盛況空前,盛況空前!”
陳醜奴低道“謬贊”,這時夥計奉上茶來,三人在就坐席上,飲下一口後,又是一番寒暄。
白玉自覺無趣,眼波低垂,撫弄着茶盅上的青花圖紋顧自出神,也不知陳醜奴說了什麽,那中年男人喜出望外,喜滋滋道:“兄臺墨寶鐵畫銀鈎,顏筋柳骨,假以時日,定當千金難求,吳某哪有不需之理?”
便要親自去紙卷,屏風外傳來客人召喚之聲,一時又喜又急。
白玉撩起眼皮,打量兩人,默不作聲。
陳醜奴淡然一笑,對中年男人道:“吳兄先忙,我不急。”
中年男人感激地道:“那二位稍坐,我去去便回!”
陳醜奴點頭。
中年男人去後,陳醜奴拿起茶盅,竟是一飲而盡。白玉默默看着,忽而哼笑一聲,起身轉悠起來。
清冽茶香飄盈室內,絲絲光線自窗柩外漫射而來,鋪陳于正中央那張束腰雕花長桌上,鎮尺壓着的纖薄宣紙一角被風吹動,噗噗輕響。
“鐵畫銀鈎,顏筋柳骨……”白玉指尖從那素白的紙上滑過,挑眸直視陳醜奴,“你來賣字的?”
陳醜奴眼眸微垂,道:“嗯。”
白玉莞爾:“寫一個來看看。”
陳醜奴側目,道:“并非寫在那上面。”
白玉不以為然:“有什麽關系?”說罷,徑自去筆架上取下支羊毫來,一蘸墨盤,提筆落紙。
午後日照熏然,白玉低垂的臉龐泛着氤氲柔光,陳醜奴靜靜看着,繼而起身走至書桌後,垂眸一看。
素白宣紙上,一行小篆端莊古樸,小巧靈動。
陳醜奴眼神微亮。
白玉停筆,挑釁道:“會嗎?”
陳醜奴唇角微動,徑直握住她拿筆的小手,白玉微微一震。
暖風吹拂一室茶香,一縷青絲從耳後悄然滑落,陳醜奴彎低腰,握着那只執筆的小手,向下一壓,一筆,一劃……
白玉按捺心頭悸動,緩緩仰頭,看向咫尺間這張被面具遮掩的臉。
微光柔和,一點點灑在他黑如點漆的瞳眸深處,也灑在那薄紅得幾乎透明的耳廓上……白玉的視線逐一審視過去,低聲道:“你怎麽知道,你夫人是柳葉眉、桃花目?”
手上力道忽而一滞,随後又恢複如初。白玉眼神如炬,一動不動。
陳醜奴道:“村裏人說的。”
白玉斂眸,靜默無聲。
微風悄然吹拂彼此的鬓發,也吹拂彼此眼底的倒影,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又似乎是漫長的一生,陳醜奴直起上身,松開白玉,道:“寫完了。”
白玉回頭,和煦日影下,兩行小篆柔中帶剛,勻稱嚴謹,所寫竟是——
“一世良緣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長。”
躍動于胸口的心髒仿佛驀然停滞,萦繞室內的微風、清香也一并凝固、靜止……白玉怔在原地,不及反應,屏風外傳來中年男人熱情的招呼聲。
白玉一凜,立刻把手上羊毫挂回架上,左手捏住宣紙角,在中年男人進來剎那,把墨跡未幹的紙張抽至身後。
陳醜奴垂睫瞥去,眼波一動。
“喲,已經寫上了!”中年男人神采飛揚,正要上前欣賞,忽然瞧見邊上面紅過耳的白玉,心念飛轉之下,立即明白過來,識趣地一笑,“我給兄臺取紙去!”
作者有話要說: 醜奴:“今日聖誕,賺錢後,給媳婦買什麽禮物好?”
肥珠:“不妨先給我的小可愛們發個紅包。”
醜奴:“?”
——
快,伸出你們的小爪爪。
——
感謝在2019-12-24 12:56:37~2019-12-25 17:25: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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