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濟(四)
白玉在鏡花水月養傷,轉眼又過去三日。
午睡醒後, 窗柩上樹影曳動, 風裏卷着醇厚的桂香。白玉聞着,用胳膊撐起上身, 試探着走下床。
正是濃酣之時,外面很靜。
窗下果然種有桂樹,一片片金燦燦的花蕊綴在層層疊疊的綠葉裏,長相很平淡, 氣味卻很張揚。白玉從濃郁的香氣裏穿過, 離開小院, 走上一條碧瓦朱甍的游廊。
還是很靜, 整個鏡花水月跟個夢一樣。
白玉穿過游廊, 走在落葉厚積的青石道上,穿過月洞門, 又走上一條曲折的小徑。
徑外是密密匝匝的三角楓,有低低切切的聲音從色彩絢爛的紅葉後傳來,白玉駐足,循聲望過去。
是一片空地。
女人席坐在厚厚層層的紅楓葉上, 一面提壺倒酒,一面道:“師父, 這是秋露白,來,你一杯,我一杯……”
有風卷過樹葉, 窸窸窣窣的響聲一下把那纏綿悱恻的低喃淹沒,白玉不動,視線定格在女人蒼老的臉上,默然。
女人沒有盤發,梳的是少女的雙平髻,髻旁系着青色絲帶,掖在肩後那瀑布一樣的烏發裏,風一吹,飄一下,俏皮又仙逸。
可是女人并不是少女,女人很老了,眼角有很長的皺紋,面頰有很深的褐斑。
可是女人還是說:“小弗先幹一杯……”
身後傳來緩而輕的腳步聲,白玉轉頭,明鹄提着紅木食盒,從小徑那端走來,神色平和。他也向楓樹後的空地望了一眼,繼而在白玉身邊停下,低聲道:“她現在不愛跟旁人說話,只喜靜坐,要麽喝酒,要麽舞劍。”
白玉凝眸:“東山居士教的劍?”
明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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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居士一生無妻無子,只有兩個徒弟,一個是顧競,一個就是趙弗,畢生絕學“乾坤一劍”幾乎傾囊授予了這兩位。
白玉在劍宗見識過顧競的劍法,知道那是極精妙的。
“什麽都忘了,卻沒有忘記劍……”白玉忍不住感慨。
明鹄點破:“不是沒有忘記劍,是沒有忘記教劍的那個人。”
白玉斂眸,視線移到明鹄臉上。
午後的濃陰從紅楓葉縫裏漏下,灑在他漆黑的眉睫間,白玉開口:“她喜歡東山居士?”
明鹄眉目不動,依舊平和地望着空地上那人。
白玉也不避諱了,道:“她第一個愛人,不是顧競嗎?”
如果愛的是師父,怎麽會跟師兄那樣如膠似漆地攪在一塊?
明鹄沉默片刻,道:“東山居士很早就過世了。”
白玉眉梢微挑,略知其意:“求而不得,所以移情?”
明鹄不置可否。
白玉興致漸濃:“東山居士是怎麽過世的?”
畢竟是江湖一代傳奇,生時轟轟烈烈,死後卻寂寂無名,委實令人費解。
明鹄搖頭。
白玉有些遺憾。
紅楓樹下,疏風習習,趙弗飲罷一杯酒,突然叫道:“明鹄!”
明鹄會意,提着食盒走下小徑,穿林而過,趙弗坐在樹下,對着虛空招呼道:“今日做了師父最愛吃的粉蒸肉下酒,是沔陽的口味,師父快嘗……”
風勢忽大,一大片紅楓葉把視野蒙住,那纏綿的低語也随之飄飄散散,七零八落。白玉斂回視線,默然返回小院,日色漸漸黯淡下來,今日應該是八月初六了,仲秋,這遍野的生命,都該凋零了。
***
東院,李蘭澤倚在桂花樹下,雪白的肩頭落着金黃的花蕊,耳聞院外動靜,他把臉龐擡起來,側目望去,一點花蕊正巧在這時落下,堪堪挂在他纖長的睫毛上。
他便眨了下眼睛。
白玉不等他責備,主動交代:“就走了一百來步。”
李蘭澤抱胸而立,聞言淡聲:“回屋喝藥吧。”
白玉點頭,走上來後,忽然道:“我剛剛遇到樂夫人了。”
李蘭澤并不意外,只低低“嗯”了聲,語調微揚,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白玉道:“她在楓樹下跟她的師父喝酒,明鹄說,她現在不愛近人,不喝酒時,就舞劍,舞她師父教給她的劍法,舞給她師父看。”
李蘭澤默默聽着。
白玉道:“她大概把顧競忘了,把樂迩的父親也忘了,甚至于,都忘了自己現在并不是趙弗,而是無惡殿的樂老夫人。人瘋了之後,好像什麽都能忘,只有曾經最愛的那人忘不掉的。”
秋風穿在密密匝匝的樹葉裏,卷下一大片香氣,白玉道:“如果是真的很愛,無論如何,都不會忘掉的,是嗎?”
走上石基,李蘭澤探手推門,白玉的聲音響在低啞、冗長的開門聲裏:“總會記得一些的,對吧?”
屋門洞開,炕幾上的湯藥飄來苦味,李蘭澤垂睫,低聲道:“嗯,不會忘的。”
白玉一怔,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麽後,心驚。
李蘭澤倒只淡淡一笑,示意她進去,白玉臉頰漲紅,既是尴尬,又是赧然,也是愧怍。
湯藥喝完,白玉送走李蘭澤,坐在床上走神。
這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去回憶跟東屏村有關的一切。
六月相遇,七月別離,她和陳醜奴重合的生命,不過短短一個月。
在這漫長的六年之中,她有過很多這樣的一個月,很多類似的相遇和別離,也會偶爾的,在一些冗長的黑夜裏輾轉反側,惘然若失。
可是,她必須要承認,和陳醜奴相關的這一個月,是很不一樣的。
她披蓋頭,穿嫁衣,同他拜天地,飲合卺。
這是第一次。
她飲烈酒,訴衷腸,把那些陳舊的疤一道道地撕給他看。
這是第一次。
她流熱淚,斬情絲,自私、決絕地揚長而去,從潇潇灑灑,走成落魄失魂。
這,也是第一次。
她必須要承認,在那短暫的一個月裏,她是把每一個時刻都當作一生來對待的,她是真的想要成一個家,真的想要為他生兒育女,想要和他白首不離。
也是真的,因為想做這一切,而最終選擇了離去——
劍宗複仇,天下響應,那一間小院,再也不會是能供她栖身的家園。
她本來想,回靈山換下李蘭澤後,就把這具皮囊送出去吧。誰愛拿,就拿去吧。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她再也無須理會這人世上的喜怒哀樂。
可是,當那些冰冷的利刃切切實實地穿入她身體時,當那些冰冷的湖水徹徹底底地漫過她頭頂時,她無法否認,她還是渴望被拯救。尤其是,被他所拯救。
她想他,想再次見到他,甚至幻想他或許不會全然地忘掉自己。
她開始在潛意識裏把與他重逢當作一件确切的事,而不再是将李蘭澤騙下靈山的借口。
這……是多麽可笑,也多麽可怕的念頭。
離開鏡花水月,又是一條條的兇途,一場場的惡鬥,這副殘軀能支撐多久呢?李蘭澤又能庇護她到何時?她不願他被牽連,難道又願意李蘭澤受盡非難?
……
思緒至此,一團亂麻,想起那夜賀進的詛咒叱罵,更是郁氣積壓,胸口的傷處漸漸傳來鈍痛,白玉面色一沉,被迫在床上躺下。
難道,只有死這一條路了嗎?
瞪着那扇綠影蔥茏的窗,此念一起,百感交集,千愁并至,白玉驚詫地發現,對于死亡這件事,她現在竟有些猶豫了。
她竟然,也開始有一些舍不得去死了。
……
屋外突然被叩響,白玉收斂思緒,回“進”,一只修長冷白的手把屋門推開,是提着食盒的李蘭澤。
白玉一個激靈,下意識起身,牽扯胸前傷口,嘶了一聲。
李蘭澤立即蹙眉:“別動。”
白玉應聲躺回去,她沒有脫鞋,上半身斜斜地躺在床上,扭着脖子,模樣有一些滑稽。
李蘭澤輕笑,把紅木食盒放在炕案上,一層層打開。
白玉默默看着,突然道:“三哥,你覺得我還有活路嗎?”
出乎意料的,李蘭澤沒有一絲波瀾,理所當然回:“有。”
白玉微微一窒,繼而道:“只我一人,不關乎他,也不關乎你。”
李蘭澤把飯菜端出來,答:“沒有。”
白玉:“……”
李蘭澤把碗筷拿上,轉頭看她:“他護不住你嗎?”
白玉颦眉:“我的路,非得要別人護着嗎?”
李蘭澤啞然失笑,走到床邊,示意她把腿放上去,白玉踢掉鞋子,繼而又拿胳膊撐起上身,靠在床頭。
李蘭澤捧着飯在旁邊坐下。
“先吃飯吧。”他道。
白玉盯着那飯:“這倒是個活路。”
李蘭澤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喂過去,白玉沒有動。
李蘭澤無聲而嘆,把菜放回飯碗裏,話鋒一轉:“這些年,去看過父母嗎?”
白玉一震,眼角帶上惶然之色。
李蘭澤耐心等待。
良久,白玉壓低聲兒:“沒有。”
李蘭澤慢聲道:“前年,令尊在押镖途中遭人偷襲,身負重傷,傷好後,被令堂勒令金盆洗手,如今镖局中一切事務,皆由你哥哥趙令統管。他是在四年前成親的,妻子是災荒時逃到你家門口的一個孤女。你爹娘說,一個女兒家,孤苦伶仃地流落在外,怪可憐的,便把她當作義女收留下來,住在你院中的東廂房,等你回去,也好多個伴。她給你哥生了個兒子,年初又懷上身孕,你哥說,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名叫‘念彤’,念彤,念彤……日日念,年年念,總有一天,是能把你念回去的。”
屋內岑寂無聲,白玉的淚奪眶而落。
李蘭澤道:“他們從未把你忘過,哪怕整個章丘的人都說,你已經死了。”
胸口又開始窒息一樣的鈍痛,那激烈而慌亂的心跳聲,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白玉咬緊牙,克制住不住發抖的下颌,倔強地把臉龐扭到一邊去。
李蘭澤道:“無論你身在何處,是生是死,都永遠是他們的親人,我的師妹,還有,他的妻子。你本就不是一個人,你的路,自然也不該由你一人走。”
日薄西山,桂香浮沉的室內不知不覺遁入昏暗,白玉把臉藏在這片昏暗裏,瞪大通紅的眼睛,深吸一氣:“不要再提他們……”
帶着乞求,帶着抗拒,恐懼。
李蘭澤了然,停頓片刻,道:“好。那只說我與他。”
白玉眼淚不止:“他……已經把我忘了。”
李蘭澤眉峰微斂。
白玉苦笑,最後一道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壓抑于心底的痛、悔也徹底爆發:“我在他的酒裏摻了忘憂水,他一定忘掉我了。”
滾燙的眼淚無聲砸落,李蘭澤望着白玉濕漉的臉頰,哆嗦的下唇,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下唇也仿佛在哆嗦。
“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忘的。共同生活的記憶可以忘,那份心意,不會忘。”
李蘭澤克制住那一分戰栗,啞聲:“傷好後,三哥帶你去找他,這條路,三哥和他陪你走。”
“無論生死,對錯。”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今天三更,有命活否?(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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