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慰(三)
原本被周氏燒開的一個祠堂陡然又鴉雀無聲。
白玉側目瞥去,眉峰微揚。
這個在衆目睽睽之下站出來給她作證的,正是野柳村的何寡婦——何素蘭。
靜默之中,只見何素蘭把眉一橫,下定決心般地向周氏道:“四嫂,我雖不知那夜陳醜奴為何會出現在咱村門口,但這位姑娘,的确早與陳醜奴定下婚約,并一直在他家中寄宿,論情論理,陳醜奴都沒有出去胡作非為的可能。況且,這位姑娘先前的話,句句言之有理,你若真想自證清白,叫位婆婆帶你去底下驗身便是,何必在此呼天搶地的?”
周氏跌坐在地上,一臉意外,人牆裏亦窸窸窣窣地響起質疑聲來。周氏咬緊牙槽,由驚轉怒,一聲冷笑道:“我當是誰呢,好哇,一個賤人,一個寡婦,都巴巴地上趕着給那陳醜奴開罪!怎麽着?是怕他廢了,就沒人去你們炕頭上焐被窩了嗎?!”
何素蘭給她這樣反咬,一張黃臉頓時脹紅,周氏乘勝追擊:“瞧瞧,這才提了一句呢,臉就紅成這樣,你背着兒子上門去找人家撒歡的時候,怎麽不知道臉紅哪?!”
何素蘭雙眼驀然睜大,與此同時,廳堂上一聲巨響,孫老大爺撂倒茶幾,霍然起身,吓得滿祠堂的人一個戰栗,周氏滿腔怨毒之辭亦硬生生卡在喉中。
孫老大爺極力控制發抖的下颌,鋒利的目光直射孫四郎,孫四郎心膽劇顫,終于于渾渾噩噩之中抽回三魂七魄:“大、大爺爺……”
孫老大爺看也不看周氏,只伸手一指:“她,清白嗎?”
孫四郎嘴唇顫抖,扭頭一看周氏,周氏滿臉淚痕,頹喪地跪在燈臺底下。
孫四郎竭力去回憶先前在周氏身上看到的痕跡,腦袋轟鳴不止。
孫老大爺:“扒了——”
話聲墜地,周氏瞳孔收縮,孫氏兒孫裏也只沉默短短一瞬,旋即便沖出幾個人來,将周氏一把拽過,七手八腳地揪住她的衣衫,一徑往下直扒。周氏嗷嗷大叫,拼死掙紮,雙手卻給一婦人死死摁住:“周家妹子,受着罷,我們也是為着你的清白哪!”
肅穆的祠堂裏,立刻響起衣袂被撕裂的聲音,白玉靜立在這片聲音中,垂在腰下的雙手突然無法自已地劇顫起來。她瞪眼瞧着那為人魚肉的周氏,瞧着周氏一片片被撕開的衣裳,瞧着周氏一點點暴露出來的肌膚……一陣眩暈,仿佛這祠堂、這人、這聲音都在旋轉、畸變……
扒周氏衣裳的有孫家的婦人,也有孫家小輩裏幾個唯孫老大爺是從的漢子,那漢子粗大的手一把抓住周氏裹肚,正在猶豫要不要也一塊扒下,後腦勺突然給一道陰風襲中,整個人當即人事不知,倒在地上。
其餘幾個扒衣服的亦不曾幸免,像給灌了蒙汗藥的龍卷風吹過似的,一溜兒地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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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裏一片驚聲。
一則驚白玉再次傷人,二則驚周氏身上确乎無一點淤青,而頸上的紅痕卻正鮮豔得緊。
白玉隔空抓起地上外衣扔至周氏身上,看向孫老大爺,無話。
孫老大爺迎着她的眼神,收緊唇角,片刻方道:“押下去。”
孫四郎已經傻了,指望不上,孫氏族中另有兩個漢子上前,架着衣衫褴褛的周氏去了。
白玉一步步向前走去,重新走至廳堂前的石階下,站定。
“孫老大爺,”這一回,白玉不再笑了,她的臉上冷冷的,是一種純粹至近乎懶惰的冷漠,“這公道,該讓我讨了吧?”
堂下諸人聞聲一凜,紛紛又屏氣噤聲,孫老大爺漠聲道:“放人。”
他不沖白玉講,他沖他孫氏的兒孫們講,講完,底下立即有人給他實踐,雖踐行得有些戰戰兢兢,卻也還是不負所望地把關押陳醜奴那鐵籠子的鎖開了。
陳醜奴依舊坐在裏頭,沒動。
那開門的忙道:“大、大哥……對不住,是我們冒犯了!”
又勾腰伸手:“您……您請!”
陳醜奴抱着破背簍,望了白玉一眼。
他臉上沒一塊好地方,白玉看完,扭頭向孫老大爺:“這便是孫老大爺給的公道?”
孫老大爺重新坐回自個的太師椅,惜字如金:“對不住。”
白玉不動。
孫老大爺在她投下的那片暗影裏極盡耐心地閉了閉眼,随後開導:“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小怨不恕,大怨必生。”
白玉“嗤”的一笑:“以德報怨哪?”
白玉歪頭:“何以報德啊?”
***
夜風凜凜,孫氏祠堂裏一通鬼哭狼嚎,裏三層外三層的看客皆作鳥獸散去,留下一地瓜子殼,無人問津。
一炷香後。
陳醜奴抱着破背簍,同白玉并肩走出孫氏祠堂,轉頭瞥見她在揉拳頭,忙駐足,問:“疼不疼?”
白玉斜他一眼,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行去。
陳醜奴忙跟上。
兩人走過一間間寂寂無聲的房屋,又走過一片片的蛙聲起伏的菜地,白玉睜着眼,只管走,腳下突然給颠簸的石頭一絆。
陳醜奴忙抽手把人拉住,想了想,把背簍反背在胸前,徑自上前,背起白玉,白玉掙紮,陳醜奴道:“你走錯了。”
白玉:“……”
陳醜奴調頭,向西行去。白玉趴在他背上,目光一轉,瞥過那沉甸甸的破背簍,開口問:“為什麽不還手?”
陳醜奴腳步微慢。
先前幺婆婆到家裏來報信,說陳醜奴被野柳村的一幫男人押走,提及細節時,是說他為護住背簍裏的東西,所以任人拳打腳踢。可是陳醜奴不是野柳村中的男人,陳醜奴是一跳可是至跳五丈開外,一棍可以擊斃成年老虎的九尺猛漢,陳醜奴如果真正想護住背簍裏的那堆東西,他應該選擇還手。
夜風吹過腳下的青草,青蛙在田間的溪溝裏叫,陳醜奴埋頭走在風聲裏、蛙聲裏,答:“我怕他們更怕我。”
白玉道:“那不巧了,他們現在不止怕你,還怕我。”
陳醜奴啞然,繼而一笑。
白玉偏頭,直勾勾看他,道:“沒有別的了?”
陳醜奴唇角的酒窩一僵,繼而慢慢消失,白玉看得明白,哼道:“不是成心等我來救你嗎?”
陳醜奴抿住唇。
白玉把他的脖子摟住,看着夜色:“不是因為我不肯跟你一起進城買東西,心裏生着悶氣,所以故意給人家擄去,來看看我究竟會為你做到什麽程度嗎?”
山風吹在空蕩蕩的曠野上,陳醜奴終于止步,低下頭去,似乎啞口無言。
白玉又哼了聲,把臉往他臉上一貼:“滿意了嗎?”
陳醜奴給她親昵得一震,一時更加羞愧無地,深深地埋低頭,白玉笑,繼續調侃他:“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遭難了,得靠兩個女人去救,陳泊如,真有你的啊,就你這樣,還給我擋天兵天将?”
陳醜奴張口結舌,想到何素蘭,又不禁微微感動,道:“何素蘭是個好人。”
白玉揚眉,稀奇道:“想不到你也有說這話的機會。”
陳醜奴不解,扭頭來看,被白玉把他的臉戳回去。
“對不起。”陳醜奴道。
白玉唇畔笑影一滞,盯着他下垂的睫毛,沉默起來。點點星光從田間的溪溝裏流過,泠然水聲和風聲一起響在四周,陳醜奴重新邁開腳步,向東屏村的家裏走,白玉趴在他肩頭,默默看着他,突然伸出雙手,把他的臉捧住。
陳醜奴腳下又一頓。
白玉把他的臉掰過來,看,不看他的疤,不看他的傷,而看他平整的眉骨,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梁……
看完,她問:“沒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其實很俊嗎?”
陳醜奴一震,沒有回答。
白玉拂開他臉上的亂發,揩去他眼角的血污,又細細看了半天,輕輕一笑,再次低頭,把臉貼到他的臉上。
“陳泊如,”她突然叫他的大名,閉上眼睛,認真道,“如果世人都怕我們,都不想見我們,那我們也就不再見世人。好嗎?”
長夜如水,蛙聲連綿,陳醜奴默立在無垠的夜色裏,心潮一陣翻湧,他靜靜地感受着白玉臉頰的溫度,也靜靜地感受着自己內心的掙紮,感受到最後,他終于鼓起勇氣,出聲道:“白玉。”
白玉慵懶:“嗯?”
陳醜奴張了張口,道:“你的疤……是什麽?”
漫天星鬥明滅不休,一溪的水光像被無形的巨手攪動,白玉閉着的眼睛慢慢睜開,意外、戒備乃至于厭惡從她眸底流溢出來,陳醜奴低下頭,和盤托出:“那天夜裏,我去了翠雲峰。”
東屏村山闊如屏,下有大湖,湖畔最陡峭的一座山峰,名曰“翠雲峰”。
三天前的夜,白玉跟陳醜奴在月下飲酒,飲完,醉倒在他懷裏,一面哭,一面笑。哭時,喊“蘭澤”,笑時,喊“三哥。”
那是白玉來後,陳醜奴第二個失眠的夜晚。
他在這個失眠的夜晚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曠野裏,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白玉墜落的那座山峰。
他沿着崎岖的路、陡峭的岩一點點爬上去,在夜半時分,找到了白玉失事的那塊懸崖。
一個外來的江湖人,在深夜間從窮鄉僻壤裏的懸崖上一墜而下,會有哪些可能呢?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陳醜奴思來想去,只會找到一種解釋——被追殺。
盡管那夜在湖邊論及這個話題時,白玉敷衍地答了一句“腳滑”,然而在重傷之後腳滑從懸崖墜落,不也還是緣于被追殺麽?
是以當他真正站在那一塊懸崖前時,站在那一灘沉默的血跡,和巉岩底下壓着的那一塊玉珏前時,他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長夜無聲,那灘血和那塊玉珏擺在那兒,是那樣的沉默,那樣的平靜,根本沒有一絲掙紮,沒有一絲抵抗,乃至于沒有一絲生機。
他仿佛可以看到白玉坐在這塊懸崖上,任傷口裏的血靜靜地往外流,浸紅一片黑暗的岩石。
他仿佛可以看到白玉在坐厭之後,把那塊精致的玉珏摘下,擱入青苔絨絨的岩腳。
他還仿佛看到她撐着傷腿站起,顫顫巍巍地,試圖在崖邊站直,站穩。
然後他看到她展開雙臂,閉上眼睛,向前一躍……
她不是墜崖的,她是跳崖的。
她走向他,并不是為着他救她。
盡管她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盡管她答應做他的妻。
并答應得毫不猶疑。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下本文的味道。
文案上寫的“甜”,是針對男女主的相處;“虐”,是基于雙方人設,特別是女主(美、慘、強)。
既有“慘”,則必然有“疤”,也正因為有“疤”,這兩個人也才會互相慰藉,互相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