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知(五)
陳醜奴回到院中,将手裏那荷葉包放在石桌上,先去屋裏尋白玉。
白玉不在堂屋,不在卧房,也不在陳醜奴臨時睡的那間屋子。
陳醜奴退出來,皺着眉跑去廚房裏看,依舊沒見着她人影。
自打午飯後,陳醜奴一直待在院中,白玉如果從正門出去,他不可能不知道。心念一轉,他變了變神色,大步朝院後的山坳走去。
白玉的确在那片湖邊。
湖風習習,吹動雨漬未盡的毛草,白玉抱着雙膝,蹲在水波湄湄的湖畔,正伸手撥弄着面前碧青的水。
她像是喜歡水,又像是不喜歡水,撥一下,便把指尖浸上的水漬揩一下,揩完,又把指頭伸進水裏慢慢地攪。
陳醜奴皺皺眉,走過去。
“白玉。”陳醜奴停在她身後,叫她。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她。
白玉——
白玉琢磨着這兩個音節,微微一笑,扭過頭去,看他。
“你忙完了?”斜晖脈脈,白玉眯了下眼睛。
陳醜奴點頭,上前要拉她,白玉突然道:“那座山上常有人去嗎?”
她伸手,一指西北方那座最高的山峰——
她當夜掉下來的那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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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醜奴心口一凜,斂回視線,如實答:“沒有。”
白玉較真:“一個都沒有?”
陳醜奴沉默,片刻道:“我去過。”
白玉眉尖微蹙。
陳醜奴道:“崖很陡,四周都沒有路,尋常人上不去的。”
白玉似笑非笑:“你王婆賣瓜呢。”
陳醜奴啞然,彎下腰,幾乎是以抱的姿勢把她撈起來,她大概是蹲很久了,腿開始發麻,一起來便軟得跟團棉花一樣貼在他胸前。
陳醜奴索性把她橫抱而起。
白玉摟住他脖頸,臉貼近時,湊在他耳畔問:“你什麽時候去的?”
陳醜奴的身體明顯緊繃了一下,而他卻佯裝無事地答:“十二歲時就上去過了,以為上面風景很美,去後才知道,比起山上看湖,還是湖邊看山更美些。”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看着他沉靜的眼睛,緩緩把眸子閉上,沒再說話。
陳醜奴把白玉抱至院中,方将人放下。
白玉一眼便瞧見了石桌上那團碧綠的荷葉,走上前去:“這是什麽?”
陳醜奴如實彙報:“何……素蘭拿過來的。”
白玉把荷葉打開,瞥他一眼:“她叫‘素蘭’呀?”
陳醜奴點頭,沒說其餘的話。
白玉笑,瞧着荷葉裏包着的東西,問:“知道她送你什麽嗎?”
陳醜奴本不在意,聽她問,反倒有幾分好奇,湊過來:“什麽?”
白玉拿起其中一顆,趁他湊近,塞進他嘴裏。陳醜奴一咬,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開,溫柔缱绻,直抵心扉。
“于嗟鸠兮,無食桑葚。”白玉一手托腮,一手在那團荷葉包裏挑,挑來挑去,也沒挑着一個中意的。
“可惜賣相不行。”白玉搖搖頭,轉身去了。
陳醜奴低頭,去看荷葉包裏烏黑的桑葚,桑葚們大大小小,歪歪扭扭,賣相的确不大好,可味道卻還是很不錯的。
——于嗟鸠兮,無食桑葚?
陳醜奴回想白玉說這話時的神情,一笑,眼底的黯淡蕩然無存。
白玉去屋裏等飯,等到後,走到院中來,一瞥石桌上的荷葉包,頓時愣住。
荷葉裏的桑葚跟先前比,少了一半,剩下的,個個胖瘦均勻,高矮一致,論起賣相,皆屬上品。
歪瓜裂棗沒了。
白玉抿唇,上前拿出一顆,放進嘴裏。
酸酸甜甜,滋味怡人。
陳醜奴拿胳膊推開廚房門,端着熱騰騰的飯菜走過來,放在石桌上,正要再去拿筷子,白玉突然叫住他:“坐下。”
陳醜奴依言在石桌前坐下。
白玉從荷葉包裏拿出一顆桑葚,托腮湊到他面前,莞爾:“我好不好看?”
陳醜奴想也沒想:“好看。”
“好”字剛脫口,白玉把指間的桑葚給他喂了進去。
陳醜奴腮幫子一鼓,眼神怔怔。
白玉又拿起一顆,等陳醜奴咽下,如法炮制:“我好不好看?”
陳醜奴這次不答了,直接把嘴張開,等她來喂。
白玉“噗嗤”一笑,把桑葚喂到他唇上,待他要咬,又縮回,送入自個嘴中。
白玉嚼着那顆桑葚,笑着走開。
陳醜奴只覺自己的心變成了那顆被她咬住的桑葚,一下子給勾走得老遠,老遠,他猛地站起來,追上去,把白玉一把撈到胸前。白玉吓了一跳,下意識夾住他的腰。陳醜奴一低頭,吻住她的唇,将她嘴裏的滋味重新掠奪回來。
知了藏在樹叢裏鳴叫,阒靜的小院裏喘*聲連連,白玉勾着陳醜奴的脖子,額頭抵在他下巴上,雙頰火紅,氣喘籲籲:“你還讓不讓我吃飯?”
陳醜奴一笑,又把她往懷裏帶了帶,默默抱了會兒,方把人放下。
“我去拿。”陳醜奴說罷,徑自走入廚房。
白玉忙朝石桌那去,雙腿竟有些酸軟,暗罵了聲,眼梢卻挑上一抹笑。
***
幺婆婆是在第二日上午登門的。
雨後暫時被沖去的暑氣卷土重來,烈日又一次把院中的老槐樹曬得蔫頭耷腦的,白玉“重操舊業”,擺起藤搖椅躺在樹下乘涼,昏昏欲睡中,聽到幺婆婆在院門口嚷嚷:“醜奴,小玉——日子出來啦——”
陳醜奴原本正在廚房拾掇昨日宰割的那頭虎,聞言手也來不及洗,兩步一并跑至院中來。
幺婆婆今日沒背背簍,故而腳下輕快,一嚷完,小小的人便緊跟着進了小院,陳醜奴忙引她到石桌前坐下,白玉則去屋裏給她倒了杯涼水來。
幺婆婆一口把涼水幹了個底,而後一揩嘴角,拍大腿道:“就下個月初三!”
眼下正是六月底,離七月三日不剩幾日,幺婆婆喜滋滋地道:“二狗他幹爹算過了,初三那天是個吉日,宜嫁娶、入宅,這兩天呀,你們就趕緊準備準備,看看這屋裏缺啥、少啥,盡早告訴我,我好去給你們置辦。”又道,“小玉的傷可大好了?你貫來不愛出門,小玉若能陪我一道去,卻是最好,畢竟姑娘家用的東西,你不懂,我又瞧不見,還是得她親自去挑……”
陳醜奴臉上帶着和煦而餍足的笑,一徑點頭,白玉卻不動聲色地變了神色。
幺婆婆安排完,又聽陳醜奴提了賣虎皮和虎肉的事,當下決議:“擇日不如撞日,咱這就動身吧!”
陳醜奴正有此意,聞言,立即去窗臺那兒取了前天夜裏洗過的皂紗帷帽來,幺婆婆聽他動作,笑呵呵道:“喲,你這是舍不得媳婦跟我走,還是也想去城裏逛一逛呀?”
陳醜奴臉微紅,低着頭戴帷帽:“東西多,你們背不動。”
幺婆婆撇着小細眉取笑他,握着拐杖正要起身,白玉忽道:“我不去了。”
陳醜奴腳下一頓,幺婆婆疑心聽錯:“不去?你不去?”
白玉坐在石桌前,有意避開陳醜奴的注視,只向幺婆婆微笑道:“傷還沒好,婆婆看着買吧,你們挑的,我都喜歡。”
幺婆婆聽到白玉提及傷勢未愈,一肚子困惑變成一肚子哀嘆,坐在那兒直撇嘴。
陳醜奴戴着帷帽,隔着皂紗看白玉。他站在那裏,沒有動,沒有話。
白玉也坐在那裏,沒有動,沒有話。
片刻過去,幺婆婆蔫頭耷腦地站起來,向白玉道:“是你要我看着買的咯!”
刻意把“看着”二字咬得重重的。
白玉會意過來,一笑:“是,婆婆就算是閉着眼睛買的,我也都喜歡。”
幺婆婆嘿嘿笑開,扭頭找陳醜奴:“走吧,醜奴!”
陳醜奴站着,沉默着,也猶豫着,最後還是上前兩步,向白玉道:“鍋裏蒸了饅頭。”
又道:“甜的。”
白玉隔着那層皂紗,看他隐遁在陰影裏的明亮的眼睛,緩緩一笑:“嗯。”
陳醜奴望着她的笑容,心底陰霾略散些微,轉身去廚房裏拿了虎皮、虎肉,這方跟幺婆婆一道下山去了。
飯點,白玉從廚房鐵鍋裏拿了兩個白饅頭,躺在老槐樹下的藤搖椅上啃。啃完一個,又啃一個。
籬笆旁放着陳醜奴刻到一半的墓碑,白玉從藤搖椅上下來,走過去看,墓碑上只刻上了主人的大名——雲煦。
雲家堡二公子,雲煦。
白玉伸手,指尖在溝槽裏流連,順着陳醜奴斧鑿的痕跡勾勒了一遍這個名字,終于将屬于這個人的記憶一點點于腦海中拼湊起來。
雲煦。
劍宗弟子,雲煦。
白玉挑唇,将指腹蹭上的石灰抹去,走回搖椅上躺下,阖眼睡了。
白玉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蟬聲中等陳醜奴回來。
可是她沒能等到。
暮色四合,倦鳥歸林的嘯聲籠罩四野,白玉于一線餘晖中睜開眼睛,聽到幺婆婆慌慌張張地在山下喊叫。
她的喊聲既尖利,又焦灼,像在疾風驟雨撲面卷來,裹挾着令人猝不及防的冷意。
白玉一凜,跳下藤椅。
“婆婆。”
幺婆婆正手忙腳亂地往山上趕,肩膀突然被人握住,白玉的聲音随之落在耳畔:“怎麽了?”
幺婆婆如遇救星,一把将白玉抓住,拐杖掉在一邊也無暇去管:“小玉啊,快想法子救救醜奴!他被野柳村那幫男人抓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醜奴》上第一個榜,開始随榜更,入V後日更,逢良辰吉日加更,希望小可愛們理解、支持,M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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