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親(一)
這是陳醜奴第四次聽幺婆婆說起野柳村的何寡婦。
炎炎烈日懸在樹頂,直壓得層層樹葉蔫頭耷腦,陳醜奴坐在槐樹蔭裏刻碑文,聽得幺婆婆說道:“這何寡婦是庚寅年三月生的,眼下二十三,比你小五歲,因平日操勞了些,是不比同齡的女人水靈,我今日去摸了下她的手,唉,可憐見的,跟那剛出地的葛根差不多,不過呀,皮糙肉厚的,耐勞。她男人去前,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家裏地裏,都靠她起早挂晚,胼手胝足,這兩腿一蹬後,就更不用說了。你說,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家,若非受得住累,吃得動苦,哪裏還能活到今日呀?”
微風習習,空氣裏卷湧着熱浪,陳醜奴的汗水從下巴滾落,滴在剛被尖刀锉開的溝槽裏。幺婆婆的拐杖碰巧在這時探過來,他豎起石碑躲了躲,那滴汗便在溝槽裏一滾,極快地漾開一撇,行雲流水,恣意灑脫。
“可這女人過日子,總是不能缺了男人的。”幺婆婆的拐杖撲了空,話卻愈發地有了準頭,“就跟男人過日子,缺不得女人一樣。”
陳醜奴刻字的動作微微頓住。
幺婆婆拿拐杖點在草地上:“老頭子去前,就放心不下你,你一年到頭不見生人,因長着這張臉,也沒生人敢近你。可這世上,別說是人,就是雞鴨貓狗也要呼朋結伴,配偶生養,你長久這麽鳏處着,哪裏是個正經兒的活法?且不說你們陳家的香火斷不斷得,單叫老頭子在天上瞧着你這麽孤零零過,就夠他心肝兒疼啊!再說這十裏八鄉的人,本就怕你跟怕鬼一樣,你要再打一輩子光棍,不真成了個怪人野人啦?”
午後的蟬聲拉拉雜雜,陳醜奴坐直,擡胳膊抹了把汗,他的臉藏在蓬亂的長發裏,一切都看不清。
幺婆婆語重心長:“這何寡婦,是個能過日子的。一個寡婦,守着倆娃,肯再往前走一步,一是可佩,二是可憐哪!醜奴,這話你別不愛聽,除了她這樣的未亡人,沒人肯跟你過了,趁着眼下你倆都還力壯,趕緊的生養幾個娃,到時候屋裏一堆,院裏一堆,懷裏一個,肚裏再一個,你這冷清清的院子,才算個正兒八經的家!”
幺婆婆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陳醜奴臂膀上,一抓,硬邦邦的肌肉跟鐵坨似的。
“瞧瞧,多壯,夠她何寡婦生的了!”
“……”
山風輕起,吹動一地光影,幺婆婆滿足地把手撤回來,眉開眼笑:“明天你就跟我去見見她!”
陳醜奴埋頭,重新刻起碑來,沒說話。
幺婆婆的拐杖“咚咚”地敲在草地上:“裝憨?”
陳醜奴甕聲道:“不去了。”
幺婆婆哼道:“這個不肯去,那個也不肯去,你是指望着老天爺給你從天上掉個媳婦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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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醜奴:“……”
幺婆婆幹癟的嘴唇一撇,即将開閘,陳醜奴及時攔住:“我一個人挺好的。”
幺婆婆的一波“洪流”便變成一悶棍,打在他膀子上。
他沒躲,直挺挺地坐着,山阿一樣,讓幺婆婆打得很是沒成就感。
“唉!”
野鳥歸林,天上彤雲漸起,趴在樹頂的太陽終于要落坡了。陳醜奴擱下锉刀,把即将完工的石碑立在老槐樹下,站起來。
綠蓊蓊的枝桠“嘩”一下,被他的頭、肩、臂撞開,他站在綠光流轉的陰影裏,像撐了一把翡翠傘。
幺婆婆坐在木樁圓桌那兒打盹兒,陳醜奴走過去,問:“婆婆吃什麽?”
幺婆婆腦袋一晃,醒轉過來。
“幾時了?”
“酉時。”
“啊,”幺婆婆摸到拐杖,拄着站起來,“回了回了。”
陳醜奴不強留,只道:“我送您。”
幺婆婆擺手:“熟門熟路的,送個啥?”
陳醜奴跟在她身後。
金烏西墜,霞雲滿天,地上也被染得黃的黃,紅的紅。走出小院,是一條蜿蜒的下山小徑,徑旁草木繁茂,蓊蓊綠影裏點綴着花絲絨絨的薊薊草、粉白相間的田旋花。
陳醜奴走在幺婆婆後頭,他一步,幺婆婆三步。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山間的泥路偶有松軟,幺婆婆一不留神,連人帶拐地打了個趔趄,陳醜奴長臂一伸,把她拉住,想了想,跨到前頭,蹲下來把她背到了身上。
幺婆婆只覺得自己一下子升得老高老高。
她想,醜奴一定是個極高大的孩子,指不定比那關公廟裏的關老爺還要魁梧,只可惜,她看不到。
“醜奴啊,”幺婆婆忍不住嘆,“你不比旁人差,不該過成這樣子哪……”
晚風輕輕吹拂陳醜奴擋在臉邊的亂發,他習慣性地低了下頭,默默看路,不應。
幺婆婆道:“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婦也忌諱你的長相,不敢看你的臉哪?”
幺婆婆沒有聽到陳醜奴的回答,斷定是了,急道:“何寡婦不是那樣的人,你別怕,她老早前就見過你的,指不定你對她也有些印象呢。她明日要到咱村裏來給東家送新縫的衣裳,正巧跟你見上一面,我都跟她約好了,就約在溪口的亭子裏,那兒僻靜,不會有人來鬧你們,況且有我在,就算被個把人瞧見,也沒法說你們閑話。”
山風一陣緊跟一陣,空中落下野鳥撲動翅膀的輕響,幺婆婆道:“醜奴,我抱不着我自己的孫子,你就拿我當回奶奶,送個孫子來給我抱抱罷……”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啦……”
陳醜奴擡頭,火燒雲從遠山盡頭燃過來,烈焰般的紅,奔湧在他黢黑的眸子裏,像要把那一切黑暗都燃盡。
然而黑暗是燃不盡的,倒是那火,終究得化作灰燼。
陳醜奴垂落眼睫,繼續朝山下走。
屋舍俨然的村子在山腳溪水後,幺婆婆聽到泠泠水聲,道:“快到村口了吧?不背了,這路我比你熟百倍,你且回去,別又被那幫潑孩兒瞧見。”
一水之隔,雲霞籠罩的村莊炊煙袅袅,黃發垂髫,怡然自得,男女往來,有笑有罵。那是個吵哄哄,也暖烘烘的世界,跟他的天壤之別。
陳醜奴把幺婆婆放下來,目送她進村。他站立在大山下,溪水邊,披散的長發被風吹揚。
他确乎像一個野人——沉默的野人,站在世界的邊角,不能參與,只能觀望。
***
東屏村山闊如屏,下有大湖,湖在陳醜奴家院後二裏開外的山坳底下。
陳醜奴回家簡單做了晚飯,吃完後,照例溜達到湖邊來。
湖水深幽,在微風裏泛起粼粼波光,使水裏的月影聚散不定,陳醜奴在湖邊蹲下來,微微前傾,低頭看他倒映在水中的臉。
那張臉被亂蓬蓬的長發遮掩着,除了倆炯炯的眼睛和一個直挺的鼻梁外,幾乎不能露出什麽來。他慢慢把兩鬓的發絲攏到耳後,一條條刀疤像蜘蛛的腿,從他的左臉爬到右臉,上庭爬到下颌,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像在他臉上紮了個窩。
——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婦也忌諱你的長相,不敢看你的臉哪?
——阿爹,我不跟他玩,他、他是個妖怪吧?
——籲!深山裏的那個……那臉,蜘蛛窩一樣啊!
——還淘氣是吧?還淘我就把陳醜奴給你找來了啊?
……
湖風乍起,水中的臉因扭曲而愈顯猙獰,陳醜奴睜大眼睛,定定看着,突然縮回脖子,把臉埋在膝蓋上。
他那樣高大一個,此刻蜷縮着,竟像個小刺猬似的。
可是“小刺猬”到底不小,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他的“刺”——這張到處是疤的臉,已經跟了他二十八年。
頭二十年,這世上尚有一個一點兒不怕被他“紮”的人——他爺爺。爺爺牽他,抱他,捏他的臉頰,同他說笑話。爺爺跟世上的人不同,又跟世上的爺爺都一樣,大喇喇笑着,把自個的孫兒捧在手心上。
可爺爺死後,除了眼盲的幺婆婆外,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敢跟他挨在一塊兒。
他們築籬笆,砌高牆,他們路過山下時眼睛往院子上瞟,卻又不敢把真個将目光停在他臉上。他們在背後為他操心——山上那人還沒找媳婦啊?轉頭又吩咐自家的姑娘們——沒事千萬別往溪水那邊跑!他們也說——真可憐哪!等他到了跟前來,就不約而同地變成了瞎子,啞巴。
那個受得住累、吃得動苦的何寡婦,會是個例外嗎?
如果不是,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人敢跟他挨在一塊兒的人嗎?
如果沒有,他這輩子,是不是就注定孑然一身了?
陳醜奴的心裏沒有答案。
夜風起伏,水光沉浮,陳醜奴思緒紛紛,枯坐在草甸上,望着那一片并不平靜的湖水,不知為何,耳畔又傳來幺婆婆的诘責——
這也不肯,那也不肯,你是指望着老天爺從天上掉個媳婦下來給你嗎?
從天上掉媳婦下來給我……
當是織女牛郎麽……
陳醜奴啞然苦笑,雙手在膝蓋上一撐,起身離開大湖。
一記尖嘯劃破虛空,驚飛野禽,陳醜奴耳根微動,轉頭剎那,一個黑影從天上墜下,直直向湖心墜去。
“嘭——”
一聲巨響,水花四濺。
飛鳥驚動山林。
陳醜奴瞪大眼睛,凝視從湖心沉沒下的那個黑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