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花沾唇
方邪真趕到依依樓的時候,依依樓格外沉靜,老鸨和龜奴、小厮們都垂下頭來,不敢看他。方邪真只看一眼,便知道有事。
方邪真疾步上樓。
他的手已按在劍柄上。
一個與惜惜情同姊妹、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女子琴操扶在二樓欄杆上,忍不住叫了一聲:“方公子——”
方邪真行到惜惜房簾之前,倏然停住,望向琴操,琴操欲言又止,老鸨在樓下急得比手劃腳,方邪真點點頭,表示明白。
霍的一聲,他已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簾布一陣急晃,琴操眼裏有說不出、道不盡的情急與關心。
——惜惜房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惜惜還在不在房裏?
——房裏有沒有別的人?
有。
一個人。
女人。
這女人不是惜惜。
但方邪真是認識這個女人的。
這女人就坐在平時惜惜坐着撫琴,吹笛、手揮琵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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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比一朵近晚的玫瑰還濃豔,當她看人的時候,嗡動的紅唇仿佛隔空親吻了人,在對方心旌搖蕩的時候,卻發現她的眼神竟是冷的冰的霜也似的。
這女子當然就是花沾唇,誰有她一般的豔,也沒有她一樣的冷;誰有她一樣的冷,也沒有她一般的豔。
這就是花沾唇。
花沾唇穿着黛綠色的薄襖,開弧領繡亮碧色花線,除露出一截脖子外,整個軀體可以說是裹得密密麻麻的,但仍是讓人感覺到她那勻美的身材,曲線依舊令人怦然心動。
方邪真一進來,看見她,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你知道我會來?”花沾唇反而微微詫異,“你一點也不奇怪?”
“誰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都不奇怪,”方邪真道:“你本來也不例外。”
花沾唇聽出他言外之意,用一種更使人低迷的姿态側了一側首:“本來?”
“對,本來,”方邪真笑了;“我沒想到你會穿着衣服來見我,所以還是奇怪了那麽一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并沒有穿衣服,後來我想到你,總還是那時候的樣子。”
花沾唇變了臉色,
她生氣的時候更豔,眉梢高高的挑至額角,更有一種殺氣騰騰的豔。
她抓住燭燈,就想往方邪真扔去,忽又強忍下來,用眼梢眄着方邪真,柔柔的道:“上次蒙你相救,還沒謝呢。”她問了一句像醇酒般濃烈的話:“你常常想起我,嗯?”
“對了。”方邪真爽快地答道。
“為什麽?”花沾唇在燭映下,像一朵夕照的玫瑰。
“因為像你這種女人實在少見,”這次方邪真答得更爽快,“長那麽大了,還不穿衣服,簡直不當自己是女人,使得我每次換衣服的時候都忍不住想到你不穿衣服的狼狽樣子。”
他還附加了一句:“你的身材還算不壞,但盤骨大了一點,肩膊橫了一點,最可惜不該先讓我看過,”他笑了一笑,笑得令他對面的女子恨不得一拳搗在他的鼻子上,“你知道,男人對他已經看過的東西,通常都失去了好奇,不再感到興趣。”
這次花沾唇再也按捺不住。
她氣得像一朵憤怒的玫瑰。
她雙手按在桌上,似是極力壓抑着憤怒,由于憤懑與這姿勢,使她豐滿的胸脯更是起伏如山如浪。
“你敢對我這樣說話!”花沾唇怒極了,“你知道我是誰!?”
方邪真當然知道。
花沾唇是“小碧湖”游家的三大高手之一。花沾唇和“豹子”簡迅,“橫刀立馬”顧佛影鼎足而三,匡助現今“小碧湖”的“多情種子”游日遮主持游家大局。
花沾唇人豔手辣,貌美心狠,天下聞名。
可是方邪真卻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誰,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
花沾唇氣紅了臉。她很久未曾那麽生氣過了,要不是為了大局,她一定要狠狠地把眼前這個可惡的人雙目挖了出來才甘心。她掙紅了臉怒道:“你以為你救過我,就可以這般羞辱我!?”
方邪真悠然道:“誰教你讓我救着!”
“好!你狠,你狠得過惜惜已落在我手上!?”花沾唇狠狠地道,“你那位紅顏知音惜惜姑娘,也不見得你垂顧一下?”
“便是因為她落在你手上,我才說這些話!”方邪真這次歙起笑容,“你要是光明正大來見我,剛才那些話,你就決不會聽到!”
花沾唇一震,道:“你就為了她,不惜得罪我?”
“錯了。”方邪真斬釘截鐵似的道。
花沾唇又是一怔。
“我為了她,不惜殺了你。”方邪真一字一字的說完這句話。
“很好,”花沾唇也豁了出去,道,“為了惜惜,你不惜殺我,要是為了顏夕,你豈不是不惜把洛陽城的人全都殺了!?”
這次到方邪真一楞。
半晌,他才沉聲問道:“你究竟對她說了什麽?”他雙眉一振,又問:“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你終于還是要問我了麽?”花沾唇本來的眉梢一挑就挑近鬓角,這時她的顴骨顯得特別豐潤,嘴角也翹近頰邊,得意起來的時候,像一張妖女的臉譜,“你先不妨揭開蚊帳看看再說。”
蚊帳後是錦被繡枕的床榻。
——那兒有方邪真多少回游子栖止的恬夢?多少次浪子溫馨的回憶?
床前羅帳深垂,被衾豔紅翻浪,卻不知美麗的羅帳之後是什麽?有什麽?
——是令他眷戀依依樓的惜惜?還是又一次埋伏?再一個陷阱?
還是又再一回殺氣騰騰的布陣?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廿至廿三日
聖地牙哥靜請食睇命書/念至皇冠取書/靜飛大通金咭至、泰餐廳簽咭請大家午飯/時序大颠倒/約展昭、乃醉等總統當面大對質,各有疑點,不失朋情/聚到天亮/餘開花,沒陰動/“三劍客”又“轉運”成功/葉浩赴珠海為小劉、小何購取紅幽靈/黑函成為有趣話題,添情趣,增團結,效應多正面/看小靜寫予家人信,感動,有才有情/獎賞小飛/餘受狙/念堅持反擊,請舒上綱,助之/再同看《鐵達尼》,與爾同銷萬古愁/靜同渡此時期,風雲路伴随。
校于九八年六月廿四、廿五日表明态度,因忙,對NLFZ事件,已“睬佢都傻”,唔睇唔理,必要時,請律師、警方照章辦事/李居明處大買靈物/梁中招/新鴻寄來臺版《開謝花》,《玉手》、《會京師》、《談亭會》、《骷髅畫》上下有我和靜姑相/介紹小靜聽經文,奉神靈/查出端倪、線路矣/又去李處大買嘢/萬隆等開門,又買萬餘飾物/風水重新大佈局/臺電要辦《溫瑞安武俠雜志》,意誠/葉何劉應對宜加強/蛋搞事遭罰,火星脾氣自讨苦吃/黑函NLFZ期間,使生活憑添姿采,大家團結一致,見出各人真情,人生好玩有趣,實在功德無量,此事亦突顯吾之應變手法,氣定神閑,運籌決戰,俱勝昔時。
後記:當王動遇上劉靜
這部《破陣》足足在上部《殺楚》完成了超過十年後才“面世”,真不好意思。由于這部書風評(尤其在中國大陸)最好,有評論家認為是我“代表作”(之一),所以勸的、催的、警告的,這些年來,從沒間斷過,最是熱烈。有一次,在上海,跟周清霖、蕭強他們本要大展拳腳,搞第一家“武俠書店”,就拟用此書來“打頭炮”,并請我“剪彩”(雖然明知我一定開溜),眼看就要簽訂合約,但一拖又過了三年。最終,這部書是因為方敏愉一聲令下,說:“麥先生本要請你在書展(香港一年一度香港會議展覽中心盛事)簽名,請你至少要交一部新書出來!”我想,我從不出席任何簽名會,但怎也得要交本書出來以報成輝、敏愉,沒辦法,這欠了場“知遇”之情,所以,花了五天,先趕出《破陣》上集,總算“及時”趕上書展尾期。既有了卷上,不能沒下卷,于是卷土重來,終于快馬加鞭,布了陣又破了陣。一直沒寫完的稿子,結果,就給麥先生、方小姐“逼”就“逼”出來了。中國大陸、臺灣、新馬,得悉“陣”絡攻“破”,馬上“落訂”要稿,大家居然都不怪我延宕出了十年大罪,真不好意思。
我還是有良知的。
知道歉疚的。
——有過必認的。
雖然,有時,不一定改。
回想起來,我又那麽開開心心,大颠大沛的過了十年,“大隐”了十年,也“玩”足了十年。子平、鬥數、皇極經世箴言均說我:“游戲玩耍,利在其中”,又說我“勤奮好玩”,——奇怪?勤奮、好玩,怎會連在一起說呢?但細想也就豁然:我是很努力的在“玩”也“玩”得很“自律”、“奮發”;游戲人間,游樂人生——何樂而不為之哉!
我這十年來從不主動聯絡人,絕不主動接洽出版或任何有關攢錢的事(甚至也從不主動上網郵電,連信也沒回。一切毀譽,都不在乎,也不看,除非兄弟友好提供信息。博學堂的網頁是唯一暫時的例外,但也由皇冠提供,我只負責回話。——雖然,這情形随時都會因我個人的轉變而變易,一笑),只跟喜歡的人在一起,見想見的人,跟一些圍內弟妹共游天下、笑傲江湖,活得好不惬意,人生真是歡快的事啊……
決不是崖岸自高,恃才傲物。我一向膽大而不妄為,恃才也不傲物。因為談不上有大作為,也沒有什麽值得傲的,“膽大”不過是一種知識與判斷,“恃才”也只是一種自信,我閑閑地放下十年,只是要試驗一下,在二十世紀末九十年代的功利主義現實社會裏,一個完全自由自在、保持風格良知的中文作家,在完全沒有背景、人事、關系、請托、吹捧、宣傳下,是否可以活着?是不是可以活得好?這一點,我很高興已有了答案。然後,我又可以重新出發到另一個目标和彼岸。
當然,這樣的日子過得滿滿的了,也會霍然之間用另一種方式扪一個臉來一個變重新過活。我在十至二十歲時,在大馬過得很“剛擊道”;二十至三十歲,在臺灣過得非常“神州社”,從三十至四十歲,在香江十分“自成一派”,往後?我自有一番“新面目”。人生,就是要過得多采多姿之餘,還要不枉此生,做些對人對己都有交代、可以交代的事。
一直都極喜歡古龍的《歡樂英雄》,因為寫得在苦中作樂、悲中見喜、挫折中充滿飛揚、險惡中洋溢豪情。書中的人很像我和我那些朋友,連遭遇也似。特別喜歡王動。他不動時很懶,很沉靜,很耽于逸樂,但一旦動時,有需要他“動”的時候,他比誰都快、都動、都激越飛揚!可能因為我也懶,也所以特別喜歡他,曾經為這個書中人物想象出他的一場愛戀(書中他的愛情寫得并不令人十分深刻,像他這樣一個人物,有點可惜),結果,我自己的生命中卻遇上十分“流動’’的舞者劉靜。
——當“王動”遇上劉靜……?
管它的,愛情最快樂的時候就是輸掉了自己,沒有保留。
反正,我輸得起,所以也贏得爽快。
……幸福不就可以了!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廿八至三十日
一面大寫稿一面大校稿一面大接待小飛來港期間/臺方出版社來電與梁策劃、何企劃、劉副編及宋秦柳等商讨《溫瑞安武俠周刊》內容及細則/掃曬北角附近風味餐廳/“三劍客’’電議失之太淡太靜,大佬斥之,改用書寫詳述我意思/圳“轉運”梁中招,龍頭搬回傳真機/日日傳訊刺激魚,銘仔終沉不住氣,大罵“黑手”乃:“屎中之屎,蟲中之蟲,人渣中的人渣”,可愛極了,直見性情,反而好玩,深諒之/臺雜志來電要連載“七大寇”故事/花田電說明要推出“少年名捕系列”為周刊主打小說,刊出後仍會出成單行本/取得儀念命書,融洽洽。
校子九八年七月一至二日
回歸一周年紀念日/靜兒來港一個月紀念/太古城游樂,見香港行情冷淡,心噏/葉呃錢/雅丹電錢将彙入我在港戶口,如此省事多了/慶均來電贊靜譽方,闡明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會陸續推出第三版《溫瑞安武俠作品全集》及交代版稅問題/接待方自珠返港,“三劍客”轉述NF事差,錯漏多,大佬怒/念來傳真致歉說苦處/方遞上申請順利。
附錄:你讀過“殺楚”麽?
“殺楚?”
“什麽是殺楚?”
“殺楚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件東西,一句暗號,一項行動,或什麽都不是?”
以上就是“殺楚”的開頭。“殺楚”對我來說,是很偶然讀到的一部武俠小說,溫瑞安寫的。同時它又是我讀武俠的緣起,是我的武俠啓蒙讀物,以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讀金庸、古龍、溫瑞安。
溫瑞安的武俠,不管有人怎麽看,我還是喜歡。就憑這部“殺楚”,我不知道翻過多少遍,那裏面許多具體情節卻總記不住,甚至連“殺楚”這兩個字的意思,也是看完就忘記了。我只記得方邪真第一次出場時,他白衣勝雪一衣不沾塵、素淨得像谷中一道清瀑;而他一出劍,“劍光像一句殺人的詩”。我只知道這是一篇詩一樣的美的武俠,我的朋友們也一個個拍案賞嘆:好靓的武俠!
就情節而論,分兩條主線:洛陽城四大公子争相拉攏方邪真加盟和四大名捕之追命偵破孟随園一家命案,因為略有情節安排不夠集中之嫌。但《殺楚》展示的不是情節,而是一種義俠的風神。方邪真唱着一首凄落而幽美的歌,他望着遠方時的神情是多麽憂悒,縱然無歌,但能無悔。當他一邊這樣唱着、想着的時候,他就向敵人的刀叢、暗器的星光中沖去。他的劍是深碧色的,他的殺氣也是深碧色的。
讀武俠小說,尋求的是一種快意,不是聽一個人為的故事、甚至不是對人生作什麽思考。武俠小說應該讓人讀得酒酣耳熱,産生俯仰滄桑,想英雄心事、把欄杆拍遍的沖動。這就是詩。沒有詩意的武俠小說,就如失去了意象的詩歌,是殘缺不全的次品。
《殺楚》可能不是溫瑞安最好的小說,更不會是最好的武俠小說。它只是我的啓蒙讀本,它留給我的快意卻至今仍存。
你如果沒有讀過,也就算了。
李公明
原刊中國《晨報》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