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恒從鎮撫司缇騎口中得知:先前有刺客假扮去鎮撫司探監者, 借機想要營救俞蓮臣,卻給獄卒及時察覺,交手之中, 那人重傷身亡。
江恒馬不停蹄回到鎮撫司,此刻門口的守衛赫然多添了一倍。
才進門, 便有缇騎統領跟诏獄守衛統領來拜見,禀告此刻情形。
江恒問道:“門口的侍衛是怎麽回事?”
旁邊季骁回答:“事發後, 怕其他亂黨得知消息攻闖,所以才多加布了人手。”
“胡鬧, ”江恒呵斥:“這樣豈不是給那些亂黨送信, 讓他們知道咱們有所準備了嗎?打草驚蛇, 以後還怎麽将他們一網打盡?”
季骁忙低頭:“是屬下一時糊塗。”
缇騎統領說道:“倒也不怪小季, 那亂賊甚是兇悍,傷了我們四五個兄弟,我們都擔心他們若是人數衆多,狗急跳牆的話會出大事, 所以才加強警戒的。”
江恒又道:“話雖如此, 這樣大張旗鼓的,不僅是亂黨,其他人都會猜到鎮撫司出事了!那些別有用心的朝臣可也盯着咱們,總盼着鎮撫司出點事兒, 他們可以借機興風作浪。難道我沒叮囑過你們?”
當然除了這個原因, 還有一件——先前在宮內他并沒有把察覺俞蓮臣同黨潛伏之事禀奏皇帝, 可皇帝的耳目絕不只是他們鎮撫司而已, 這樣一鬧,難免走漏消息。
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用。江恒問:“那賊已經死了?消息可散播出去了?”
诏獄的範統領道:“賊人已經死無對證。從事發開始屬下已經封鎖诏獄,并嚴禁有人往外走漏消息。”
“也是遲早晚兒的,”江恒嘆了口氣:“俞蓮臣呢,他可知道了?”
“那亂黨跟他見了一面,事發後,俞蓮臣還算鎮定,并未有反常行徑。”
說話間,三人已經來到诏獄,江恒回頭吩咐季饒跟缇騎統領:“你們不必入內,繼續排查司內上下,這賊既然能如此順利地混入诏獄,難保咱們這裏沒有他的同黨。”
兩人領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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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統領則陪着江恒入內,往裏又走了一段,江恒道:“你不用跟着,去徹查你的人,并叫他們管好自己的嘴!若有什麽往外洩露出去,唯你是問!”
範統領躬身抱拳,退後而去。江恒自己往前,來至關押俞蓮臣的牢房前,卻見俞蓮臣靠在牆邊坐着,雙眸微微閉起,如同假寐。
江恒從欄杆間仔細打量,俞蓮臣面上仍帶幾分病容,但好歹恢複了些許生機,不像先前那樣枯朽的模樣了。
這人生的很是體面,鼻直口方,長眉虎目,雖如此落魄,病困刑囚,但眉宇清正,神态淡然,頗有八風不動的大将之儀,不愧曾經是薛将軍看好接班的人。
又曾經聽說,當初薛端妃沒有給皇家看中之前,薛将軍曾經有意招贅俞蓮臣為自己的乘龍快婿,哪裏想到造化弄人,真真可惜。
江恒凝眸細看俞蓮臣的時候,不防對方道:“江指揮使在看什麽?”
江恒聽了這句,突然啞然失笑,無端竟想起了在放鹿宮的那一幕情形。
被薛翃喝破行藏之後,江恒心裏其實也很覺狐疑:她怎能慧眼如炬到這種地步?明明不是個習武的高手。
且發現有人“偷窺”自己入浴,她竟是那樣波瀾不驚的口吻跟應對。
直到跟薛翃對話的時候,江恒突然間發現,原先她背對自己的時候,正面對着的卻是那個水晶魚缸,而那魚缸裏,是一只肥頭小眼睛的蘭壽魚,時而懸浮在水中凝視自己,時而急躁地轉來轉去,很是惹眼。
那一刻江恒才醒悟:先前薛翃的那兩句話,不是沖着他,而是沖着那小魚兒的。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其實江恒在正嘉面前所回的話,也并非只是捏造,事實上他的确是要去放鹿宮看看那裏的情形,而突襲薛翃的屋子,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目睹她入浴,更是“意外收獲”。
這種情節,自然不能對正嘉明說。
至于跟薛翃說了有關俞蓮臣同黨的那些話,也許,是另一種“心血來潮”吧。
江恒不期然想起了薛翃,偏偏俞蓮臣見他不答反而面露笑容,又問道:“不知有何可笑之處?”
因俞蓮臣身份特殊,關押他的地方,旁側并無別的囚徒,所以倒也不必擔心對話給別人聽見。
江恒道:“只是覺着有些怪異,怎麽将軍的話,跟先前‘巧遇’和玉仙長,她問我的話異曲同工呢?”
俞蓮臣聽他提到和玉,雙眸微睜。江恒對上他的眼神道:“俞将軍,你想不想知道,我跟和玉說了什麽?她在宮內又是如何?”
俞蓮臣神色淡然,眼神卻赫然不同了:“指揮使能告訴我?”
江恒道:“告訴你自然無妨,只是我告訴你有關她的事,也得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很簡單,”江恒盯着俞蓮臣:“我想知道,那天和玉來給你看診的時候,你們私下裏說的話。”
***
這夜,陶玄玉終于回到放鹿宮。
被擱置在放鹿宮的衆弟子列隊上前拜見,陶玄玉稍微喝了口茶,詢問了幾句這兩日的情形,便揮退了弟子,只留薛翃在側。
陶玄玉果然也知道了康妃的事,細看薛翃的臉,因皇帝所送的丹藥很是靈驗,加上已是晚間,傷痕已經不大顯了,只有受傷的唇角還微微腫脹。
陶玄玉看了一回:“讓你留神,怎麽仍是把自己弄的這個可憐巴巴的樣兒?幸虧這次只是皮肉傷,如果遇到個狠手段的,又怎麽說?”
薛翃道:“人家要找上來,我也不能飛天遁地的避了開去。”
陶玄玉嗤道:“你要老老實實不去給那公主看病,自然天下太平,哪裏會有這種苦頭。”
薛翃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人不明不白的病死嗎?”
陶玄玉喝了一口茶:“你呀,光顧着救別人,卻忘了自己并不是真的能飛天遁地的神佛仙道。別拉扯不了人,自己反而也栽了進去。”
薛翃道:“師兄,我以後會再多留意。”
“留意?聽說你親自給皇上治療頭疼,好像還頗有效用?你是這麽留意的?”
薛翃低頭。
陶玄玉盯着她看了半晌,終于說道:“算了,若是命該如此,強攔也攔不住。”
薛翃知道他心裏不爽快,便故意問他布置法事之類如何以緩和他的情緒。
陶玄玉簡略回答了,他從不肯認真對小師妹生氣,所以臉色也很快從陰轉晴。
說話中薛翃突然想起一事,因問道:“師兄,我聽人說,皇帝不見太子,乃是忌憚‘王不見王’,什麽真龍獨一之類的,還聽說是個道士告訴他的,總不會是師父吧?”
陶玄玉嗤之以鼻:“當然不是師尊,這件事我也聽說過,乃是不知哪裏走來的一個無名道士,也不知他有什麽伎倆竟然讓皇帝死心塌地的信了那些話。卻也難怪,修道者裏頭也是良莠不齊,那時候皇帝才有心向道,初初入門,自然不大懂這些事,又因為渴盼見到咱們師尊卻偏不能如願,突然見了那個邪道,大概就給迷惑住了。”
薛翃道:“我就猜這種驚世駭俗的批語,絕不是出自師父之口。”
陶玄玉道:“你為什麽對這件事如此在意?”
薛翃道:“只是好奇罷了。”
陶玄玉哼道:“這畢竟是皇宮,有些事兒別太好奇了,皇帝雖然好道,卻是個極精明強幹的君主,等做完了這場法事,我要及早回山。”說着便看向薛翃。
薛翃想起兩人上次的談話,點頭道:“我明白師兄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陶玄玉凝視着她,“你是師父最後收的小弟子,也是他最寵愛的,師父羽化之前還特意交代,讓我好生照看,我不想辜負他老人家的叮囑。”
這一夜,薛翃有些難以安枕。
陶玄玉是在暗示她,等啓程回山的時候,希望她能夠平安随行。
而對薛翃來說,在這之前,她必須要把心中惦記的幾件事迅速完成。
次日早上,薛翃打坐洗漱,吃了兩口粥飯,喂了太一,便出門往放鹿宮而來。
小全子陪着她而行,一邊小聲說道:“聽說昨晚上,雪臺宮那裏,康妃娘娘哭了一整夜。這下子,不知多少人偷着高興呢。”
薛翃道:“高興什麽?”
小全子眉飛色舞:“自然是康妃娘娘先前太奪皇上寵愛了,且動辄打雞罵狗,比皇後娘娘的架子都大呢,自然就招人恨了。”
不知為什麽,康妃落難,小全子都好像格外高興。
來至寧康宮,綠雲早得了消息,出來迎着薛翃:“小師姑。”又忐忑地說道:“方才寶福公主突然來了,正在裏頭跟寶鸾公主說話。”
薛翃邁步入內,到了內殿,果然見寶福坐在床邊,寶鸾人在床上,卻轉着頭朝內,姊妹兩人像是不大和睦的樣子。
薛翃看着兩個女孩子,心底百感交集。
寶福瞧見她,款款起身,面帶微笑道:“和玉道長,來的這樣早。”
薛翃看着寶福無可挑剔的宮廷舉止,想到昨兒在雪臺宮她的言行,可見這兩年在太後面前,寶福給教導的很好,不是當初那個只懂纏在自己身邊撒嬌的女孩兒了。
心思一動,眼睛就有些不大好。
薛翃怕給她看出異樣,斂手垂眸道:“參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是來探望寶鸾公主的麽?真是手足友愛。”
寶福淡淡一笑:“友愛?那當然。”
她回頭看了一眼寶鸾道:“妹妹,你好好養身子,我改天再來看望你。”
寶鸾竟置若罔聞,并不做聲。
寶福皺皺眉,卻也沒說別的,邁步往外而行。
薛翃突然道:“公主。”
寶福止步回頭:“什麽事?”
薛翃說道:“小道有一事不解,如果真的是手足友愛,昨日在雪臺宮,公主為什麽會把寶鸾殿下喂貓吃丹藥的事告訴康妃?難道不知,康妃不會原諒此事嗎?”
寶福輕描淡寫地說:“康妃娘娘的性子當然不會原諒此事,不過,這又怎麽樣呢?”
薛翃眉頭一蹙:“寶鸾殿下因此受驚,或會影響到病情。”
“不是有你在嘛,”寶福突然一笑,她看着薛翃道:“女冠子曾經在這裏向着曾經的麗嫔保證,一定會治好妹妹的。而且昨兒的事已經過了,妹妹的病有損嗎?如今宮內可是人盡皆知,損失最大的,是雪臺宮。”
她竟把話挑明了。
薛翃走前一步:“公主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公主自己的意思,還是有人……”
寶福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然後微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她深深看了薛翃一眼,翩翩離去。
薛翃目送寶福的身影消失眼前,五味雜陳于心。
直到耳畔響起寶鸾的咳嗽聲。
綠雲忙去倒水,薛翃走到床邊:“殿下覺着如何?”
寶鸾垂頭咳了會兒,忽然說道:“你不用怪我姐姐。”
“哦?”
“不管是誰的意思,雪臺宮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也很合我的意思。”
薛翃意外。
寶鸾慢慢擡頭,她看向薛翃道:“那只貓以前經常往這裏來,第一次就抓傷了我的手,我的宮女阿朱忠心于我,便打了它一下,誰知回頭就給夏英露找了個由頭,把她拉出去活活打死了。夏英露曾經當着我的面兒咒罵我是短命鬼,為什麽還不死之類,還說我母妃……”
薛翃屏住呼吸,才能把這些話一句一句聽進耳中去。
寶鸾聲音顫抖着,沒有繼續說下去,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笑容:“她是活該。”
薛翃無法按捺,張開雙臂,将寶鸾緊緊地擁入懷中。
寶鸾受驚,掙了掙,無法掙開,正綠雲捧水而回,見狀不知如何,忙止步站住。
薛翃把女孩子緊緊地摟在懷中,眼中的淚淩亂地落在她的頭上。
過了好一會兒,薛翃才強忍着心頭悲感,将寶鸾放開。
寶鸾吃驚地仰頭看着她,大眼睛裏是驚悸跟不解。
薛翃倉促一笑,道:“讓公主受驚了,只是看着公主,不由想起以前的我自己。”
寶鸾眨了眨眼,疑惑地問:“你的俗家是高府,難道你小時候在高府過的也不如意?”
薛翃道:“假如我是個受寵的女孩子,家裏怎麽舍得讓我出家修道呢?”
綠雲聽到這裏,才上前道:“小師姑,水來了。”
薛翃接了過來,讓寶鸾喝了兩口。又給她切脈。
寶鸾一反常态地安靜下來,等薛翃交代了綠雲調整的藥方,寶鸾才說道:“昨兒在雪臺宮,我該多謝你。”
薛翃搖頭。
寶鸾看她兩眼,鼓足勇氣般說道:“我、我能相信你嗎?”
薛翃一怔,寶鸾道:“自打母妃去後,我本來誰都不敢相信了。先前你說要給我治病,我還懷疑你是別有居心,或者想害我。可是,我覺着你是真心的對我好……不然的話,昨兒你也不會在康妃面前竭力保着我了,謝謝你,和玉道長。”
女孩子的聲音柔柔弱弱,說的這幾句話,卻似掏心掏肺。
她伸出小手,主動握住了薛翃的手。
一時引得薛翃的眼眶又濕潤起來。
薛翃本還有些話要跟寶鸾說,但心緒難以平靜,只略坐了一會兒,便又出了寧康宮。
門口處,小全子正拉着一個小太監,神神秘秘地不知說什麽,見薛翃出來,才忙撒手跑了過來。
薛翃并沒留意這些,直到小全子忍不住說道:“仙長知不知道,宮內出事兒了。”
“嗯?”薛翃轉頭。
小全子攏着嘴說道:“聽在終康宮當差的公公們說,冷宮裏的張貴人突然上吊死了,門縫裏塞了一封血寫的遺書出來,先前田豐公公拿了,飛也似送到養心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