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獸潮無知無覺地迎向安敘,在撞上她時消失,越過她的其他野獸根本意識不到旁邊發生的反向捕獵。無數奔跑的野獸中一個逆行的小點,怎麽想都是螳臂當車,然而那個逆行者卻像一把烤熱的刀子,無比順暢地切入黃油。
安敘慢慢地走過小半個王宮,越往上游走,人越少,獸越多。眼看就要到達獸潮的發源地,她忽地停了下來,東張西望,想找一個沒有野獸的躲藏點。
不是安敘的異能又出了什麽問題,亦或能源用盡——哪能啊,她吃得可飽了,消耗遠遠小于補充,然而這也是問題所在。她吃得太飽,在快要打嗝的飽足感下,她理所當然地開始犯困了。
接近獸潮源頭的宮殿幾乎成了廢墟,廢墟中唯一的人類打了個哈欠,背靠着一截斷壁,把自己團了起來。
包裹着安敘的那層力量向內收束,緊緊貼上她的皮膚。她的存在感被降到最低,路過身邊的異獸對她熟視無睹,像路過一塊磚頭一樣跑了過去。
安敘這一覺,沒能睡太久。
一頭異能在于嗅覺的異獸靠近了這裏,遲疑地嗅探了幾次,張開血盆大口,撲向廢墟後的“鮮肉”。它的頭顱在碰上安敘時炸裂開來,身軀緊随其後,如同被餘震波及,坍塌成了一片肉泥。
安敘懷着“不想再繼續吃”的念頭入睡,于是包裹着她的異能不再吞噬,本該吃得幹幹淨淨的場面變得不太好看。血雨淋了她一頭一臉,安敘為濕噠噠的觸感不快地皺起了眉頭,幼稚地蜷縮得更緊,想要擺脫這惡心巴拉的感覺,重新睡過去。
如果沒人打擾的話,她沒準可以成功。
遠處有什麽東西沖入了獸群,一石激起千層浪,讓獸潮沸騰起來。銀光一閃而過,擁擠的獸群霎時清出一片空地,露出裏面的人影。身披輕甲的騎士高舉巨劍,深吸一口氣,對準獸潮密集處一個突刺。
他在眨眼間穿透了厚厚的獸牆,閃現在十幾米以外,被巨劍劈飛的屍體這才轟然落地。不同于安敘無聲無息的逆行,騎士的每一步前進都像踩在沼澤之中,被劃開的獸潮一眨眼間就會重新聚攏。
即便是這位被稱為月光棘刺的騎士,也在今夜陷入了苦戰。疾風騎士團分兵破壞各處的傳送陣,支團長克裏斯負責烏爾堡王宮裏最危險的那個。他孤身一人前來,因為在這樣兇猛的獸潮中逆流而上,帶上誰都只是無謂的犧牲。
突刺并沒有給他賺取多少喘息之機,克裏斯一站穩腳跟便一個旋轉,手中的大劍鏈鋸般劈散聚攏的異獸群。他飛快地環顧周圍,傳送陣起碼還有上百米距離,不可能一口氣到那裏,好在不遠處有可以遮蔽的斷壁。騎士壓低身體,驟然躍起,他在半空中踩碎一只熊型異獸的脖子,借力跳到了斷牆之下。
然後他發現那裏已經有人了。
淺金色頭發的少女蜷縮在斷壁之下,貴族的華服已被血污覆蓋。她雙目緊閉,面容安詳,如同睡着了一樣。但誰能在這種地方熟睡呢。
克裏斯的瞳孔收縮,一連串疑問啃噬着內心。安為什麽在這裏?她沒來得及離開?我還是害了她嗎?震驚之下他被異獸迫近身側,險險躲過一頭異獸在咽喉邊咬合的牙齒,卻失了時機,被聚攏的異獸逼進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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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裏斯能獨自在密密麻麻的獸潮中走到現在,仰仗的除了他超常的力量和耐力,還有他在獸群中一擊既走的速度。一旦他慢下來,周圍的獸群便如同柏油一樣,緩慢而頑固地黏着上來。他背靠斷壁,巨劍舞出一片利刃,将安也圈在劍圈以內。那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但在這麽做的時候,克裏斯餘光看見安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她還活着!
這個發現的沖擊性不亞于剛才發現安的時候,克裏斯的心下一松,又猛然抽緊。獸群還在源源不斷地從汶伽羅防線被傳送到國都,只有毀掉傳送陣才能阻止這一切,而他不可能在保護安的同時做到這一點。要想沖出重圍,克裏斯必須放棄安。
等同于第二次害死她。
他的心鉛塊一樣不斷下沉,感覺呼吸都要凍結了。克裏斯機械地揮着劍,在這一刻忽地想起了很多年前少女提出的問題:一邊是許多陌生人,一邊是重要的人,你會如何選擇呢?記憶中安狡黠的笑容如同洞見了現在,像個嘲笑,像個不祥之兆。
多年以來,他的決定都未曾改變。
再過幾秒鐘,這位騎士就會做出選擇,他會咬牙将他久別重逢的朋友抛下,毀掉傳送陣,然後面對自己的命運。只是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之中,被靠近的嘈雜聲吵醒的安敘睜開了雙眼。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個背影。
那是個高大的成年男子,肩膀很寬,但腰肢很細,使用一柄一人寬的巨劍。他的身體繃緊,一身破損的短打下浮現肌肉的線條,整個人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手腕向上一揚,發出噪音蜂擁而至的異獸就被甩了出去。他面前是被失火的王宮照亮的天空和火光下愈顯猙獰的獸群,身後是安敘。安敘躺在地上向前望,這個人的身影向一座山,像一面盾,擋在她和這個世界之間。
那個人忽地回了頭。
他有一頭被塵埃和血污玷污的金發,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種時候安敘還能看出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倒映着火光的藍眼睛就像熔岩在冰層下流淌。他明明沒有勳章,沒有盔甲,連貼身的皮甲都破損了,可以說是一副渾身浴血的狼狽樣子,但安敘莫名覺得,沒有誰比他看起來更配得上聖騎士這個詞。
那一個回頭非常短暫,不過一瞬間,他又轉回去應付沖擊不斷的獸潮。然而那個瞬間凝固在安敘視網膜上,讓她整個人都不太好。她聽見自己的心髒砰咚砰咚亂跳的聲音,一個勁兒眨眼,連燃燒着大火的廢墟在她眼中都變得像煙花大會一樣燦爛。安敘有點暈乎乎的,又不像之前那種暈法。這個克裏斯果然不是之前那一個吧,她頭暈目眩地想,要不然,人怎麽能愛上一個人兩次呢?
她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拍掉身上的灰。這舉動吓了騎士先生一跳,再次回頭,凝重的表情驀地放松,宛然一笑。他看着安敘的眼神好像在說,她灰頭土臉地站起來是世上最值得慶賀的好事之一似的。
“請跟緊我!”這位克裏斯收斂了笑容,快速地說,“我必須去毀掉傳送陣,您能走嗎?抱歉!”
安敘愣了一秒,才意識到那句抱歉是指沒辦法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這位克裏斯好得和上一個一樣,沒準夢境就是繼承了上一個的模板吧。安敘想,怎麽會有人好成這樣呢?簡直是天使啊。
而随之而來的第二個念頭是,【我想要他】。
安敘可算明白為什麽故事裏會有這麽多被拯救的少女對騎士芳心暗許,你想想,一個只剩血皮的DPS或者奶遇見了能擋在面前扛住敵人的T,那種心情完全能給T加十個英俊光環。安敘躺在獸群中其實完全沒有性命之憂,但這半點無損救人者的高尚和英俊,還讓安敘有了一種特別無法形容的心情。怎麽說呢,就好像裹得嚴嚴實實在冰川上拍企鵝的攝影師,遇到了,擔心她凍死于是爬過來趴在她身上給她取暖的善良海豹一樣。
我想要他,安敘在心裏又重複了一次,黑體字,加粗,配上超響的背景音效。我明白了,這麽多次的失敗票昌一定就是為了等待此刻,支團長克裏斯設置成omega一定是戀愛支線開始的提示,而之前遇到的那個克裏斯就是教學關!克裏斯你果然是我的保底男主角吧!安敘覺得心頭一片火熱,攻略之王的信心在她心中熊熊燃燒。
所以她笑着說:“你要去哪個方向?”
“前面,偏東方的那個側殿。”克裏斯說,“請您……”
他沒來得及說完,安居然鑽出他身後,向那個方向沖出了幾步。她對着迎面而來的異獸伸出雙手,像要安撫一頭溫順的羔羊,克裏斯霎時間出了身冷汗,才剛沖出半步,就被看到的情景定在原地。
那頭異獸消失了。
安一路向前跑了幾步,沖過來的異獸接二連三銷聲匿跡。她索性張開雙臂一路跑動,居然在擁擠的獸群中輕而易舉地清出一片白地。克裏斯愕然地看着她跑出數米,停了下來,轉身不好意思地對自己笑了笑。
她說:“跟緊我。”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烏爾堡迎來了百年未見的混亂,許多這輩子都沒見過異獸的人們在突如其來的襲擊下流血流淚。短暫的混亂之後,暴怒的國王帶着皇家騎士團對上了他的兄弟,宰相組織起皇家衛隊,穩定了局面,沒讓被驚恐和欲望攥取的人們成為加劇混亂的一份子。當烏爾堡各處的傳送陣被毀掉了大半,天邊亮起一線晨光,底蘊深厚的國都終于緩過氣來,把目光對準了帶來混亂的人。
羅納德親王的殘部擁簇着他們的王,在烏爾堡近郊倉皇逃竄。親王的臉被理查二世的風刃切去小半,哪怕治愈者施救及時,右眼也無法再視物。
他在心中詛咒着該死的叛徒疾風騎士團,如果不是他們,誰能這麽快找到隐藏傳送陣的位置?omega,他真是瞎了眼才會信這種軟弱又情緒化的生物!他又詛咒不肯出手的教廷,教廷的畜生嘴上說得好聽,到最後居然除了那些異能者外再沒有別的支援,難道他們想讓那個敵視教廷的粗魯蠢貨繼續坐在王位上嗎!
羅納德親王最想詛咒的是那個占星師,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預言,他大可以繼續積攢力量,等到十拿九穩再發兵。“下一個年輪生長之前,赤發之下,新的主宰者将誕生”?這到底是說明年紅頭發的王後會生出王儲,還是說明年會有紅頭發的新王登基?理查二世本來就對自己紅銅色頭發的兄弟心存戒備,這樣一來更是欲殺之而後快。而羅納德親王,也因這個預言加深了得天命為王的野心。
無論如何,他活下來了,活下來就能東山再起。親王呼出一口氣,吐出挫敗感,餘下劫後餘生的慶幸。只要他逃回汶伽羅防線,國王可沒能力跨越千山萬水發兵邊境,他在防線上的實力并沒傷到根本。教廷一定會幫助勢弱的他,不然還能扶植誰與國王對抗呢……
跑在最前方的羅納德親王猛地勒馬,驚疑不定地看向前方。前面是他暗中準備的傳送陣,送剩下的重要人士回去綽綽有餘。但在那裏,卻站着一個陌生人。
身穿司铎黑袍的陌生人站在他們面前,笑容不變地看着劍拔弩張的軍隊。羅納德親王定睛一看,心下一松,沒好氣地說:“是神眷者諾亞啊,有何貴幹?”
神眷者諾亞笑容可掬地對他們點了點頭,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羅納德親王。在親王耐心用盡前,他笑道:“我來這裏,是因為聽到了一個預言。”
“如果教廷的人相信預言,就不該只給我一些異能者!”親王冷笑一聲。
“抱歉,我想親王殿下弄錯了什麽。”諾亞慢條斯理地說,“我來這裏并不代表教廷,只代表我自己。我所說的預言,也只關于我自己罷了。”
“什麽預言?”羅納德親王耐着性子問,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在與一個小卒子交談上。
“同胞的鲛吞噬彼此……”諾亞的聲音低了下去,片刻後才恢複常态,“雖然我覺得凡人之軀的血緣不值得一提,不過……”
他擡起頭,誠懇地說:“為了以防萬一,還是都試一試為好。”
羅納德親王看着那張俊秀文弱的臉,突然感到一股寒流竄上後背。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國王的弟弟羅納德親王謀反,引異獸入烏爾堡,失敗後逃竄出城,從此再無消息。
普蘭家的新王後死于異獸之亂,婚禮不得不中斷。
放入異獸的疾風騎士團,包括副官在內,有三十二人戰死,十一人被皇家衛隊捕獲,當場處決,其餘人等下落不明。團長克裏斯束手就擒,于三日後接受審判。
烏爾堡的“黑獸之亂”,就這樣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