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安敘和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大眼瞪小眼。
“蘇利文家的人?”安敘茫然道,“蘇利文還有人嗎?”
她話音剛落,面前這個幹練的中年女人居然刷地流下了眼淚,哽咽着大聲說:“蘇利文永存!南之哨兵的榮光不會覆滅!”
安敘:……哈?
“我失态了。”女人用手帕擦去眼淚,繼續用炙熱目光的看向安敘,感慨道:“您受苦了,大小姐!”
安敘:“你是誰?”
“您不記得我也是正常的,那群該死的謀逆者!”女人憤恨地吸了吸鼻子,“愛德華老爺蒙天主恩召的時候,您才六歲啊!”
簡的妹妹來看她,也給安敘帶來了見面禮:名叫弗洛拉的女人,蘇利文家曾經的女仆長,安娜。蘇利文忠心耿耿的保姆。安敘正想着“我怎麽不記得有什麽忠心耿耿的角色”,弗洛拉已經嘴巴不停地說完了前置劇情。
故事要從蘇利文家的起源說起,在黑暗年代的陰影還未離去的數百年前,義人聖蘇利文為了保護一座庇護所中的平民,命令侍從殺死了她,将蒙受過神恩的軀體扔進庇護所的水池中。人們吃了她受過神恩的血肉,受祝福也覺醒了異能,成功從獸潮中幸存下來。他們得到了聖蘇利文的恩惠,從此宣誓以蘇利文為姓,生生世世保護聖蘇利文的後代。聖蘇利文的後裔就是蘇利文本家,那些宣誓者的後代則是旁支。
……安敘已經習慣如此血腥的起源故事了,原始宗教故事嘛,她在神學院的圖書館看過。
聖蘇利文雖然被教廷封聖,但蘇利文家在理查聖約後一直是國王派。蘇利文是最受倚重的南之哨兵,駐守邊境帶給他們榮耀,也讓這個家族的本家常年人丁稀少。到了安敘父親那一代,蘇利文本家只有兩個壯年alpha與一個早逝的beta,下一代更是只有安娜一人,等兩個alpha戰死,安敘就成了唯一的繼承人,時年六歲。
一個龐大的家族,一個年幼的家主,一群各懷鬼胎的人,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麽。
安敘聽着弗洛拉講述安娜的生母諾瑪夫人如何苛待孩子,只為娘家攥取利益;幾個旁支的長老如何把蘇利文出賣給教廷,讓蘇利文失去國王的恩寵;講忠于本家的人如何被迫害,死得死散得散。這故事充滿了陰謀詭計,暴行罪狀,腐朽的階級特權和諸多規矩,足以在八點檔上播出個百八十集。
安敘感到一陣後怕:要是當初沒劈個雷下去,這沒完沒了的家長裏短要煩到什麽時候啊!
此時弗洛拉已經從對安敘爆發剿滅背叛者的偉大說到了斯圖爾特家的幫助,說侯爵家的二女兒伊芙提供幫助,收攏了大部分蘇利文這些年來被肖小占據的産業。女仆長誇贊伊芙的手腕和身家,說她是相當合适的主母人選,又推心置腹地勸說安敘不能對她太過迷戀,更不能全盤收下她帶來的人,以防她宣兵奪主動搖大小姐的地位……
“等下,她帶了什麽人來?”安敘打斷道。
Advertisement
“只是些下人。”弗洛拉說,“您的公告上招募的那些。”
“多少人?”安敘追問。
“大概,幾百?”弗洛拉不确定地說,“往年蘇利文一個莊園的仆從都超過這個數量……大小姐?”
安敘已經蹦了起來,飛快沖出了門。
安敘到處找伊芙的時候,伊芙正腳步發飄地往回走。她手上捧着好幾本書,紙質低劣,裝訂粗糙,更沒有貴族們藏書的精美作畫與工藝。那只是幾本光禿禿的破爛書,印着最基礎的識字口訣還有看不懂的奇怪符號,會讓每個家有藏書的貴族嗤之以鼻。然而,這些書的數量幾百幾千本,就那麽随意地擺放在店裏。
她拿着書慢慢離開鬧市,能遠遠看見堡壘前用于和異獸對陣的空地長滿了綠油油的植物,不是胡亂生長的雜草,而是被整齊種植着的幼苗。地面被規則地分成好幾塊,中間有小道供人行走。伊芙在那裏站了一會兒,能看見普通人挑着水在田埂上行走,高高興興地巡視自己的土地。
修道院的大鐘叮叮當當地響了四下,不遠處人們從房子裏魚貫而出,井然有序地向那個被稱為食堂的地方走去。他們經過伊芙所在的地方,護衛們氣勢洶洶地擋在伊芙前面(作為一個未被标記的omega,在哪裏護衛都需要顯得越不好惹越好),人群卻非常自然地經過伊芙前方,只偶爾好奇地看上幾眼,倒讓護衛有點抛媚眼給瞎子的尴尬。伊芙注意到,人群中本來就有不少omega。
經過的人談論着晚上能吃到什麽(“現在有兩餐可以吃!真是貴族老爺太太們享的福啊!”),剛才某個字的讀音,某種作物要如何種植,還有中午的表演多麽精彩。一周裏有兩次,廣場的高臺上都會有人表演,表演的形式很奇怪:讓一個這幾天學得最好的人上臺念故事,念完兩頁就随便報出個數字,有這個數字牌子的人倘若也在看表演,這時就要走上去接着念,如此繼續,念的時候臺上會有雜耍藝人即興表演書上的內容。
第一個上去讀書以及被叫道後順暢地把三頁念完都是相當長臉的事,念錯了或不會念也不要緊。伊芙正巧趕上表演日,她看到下面的人起着哄糾正,雜耍藝人因為錯別字作出一副滑稽相,大家哈哈大笑起來,要是有屋頂一定會被聲浪掀翻。這表演在看過專業宮廷詩人表演的貴族眼中實在粗俗不堪,但一直廣受平民歡迎。
仆人們看到了熱鬧,伊芙則看到了更讓人心驚的東西。
她說不好哪些東西不同,因為幾乎每個地方都變了,讓人無從說起。成千上百識字的平民有時間聚在一起享受游戲,平民、邊境軍、修道士們不分彼此地走在一塊,omega抱着孩子挑選着商品,熙熙攘攘的商販和遠來的客人,不是羊皮的紙和字跡宛如出自一人之手的大量書籍,平地出現的集市還有旅店……太多了,伊芙善于捕捉每個細節加以分析考量,于是她只在新提比斯城裏走了一圈,就覺得腦子幾乎過載,整個人有點暈乎乎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改變這個城市的人,是有多麽可怕的手腕啊。
安娜。蘇利文推廣的種植活動促進了生産力的發展,進而推動社會分工細化,促進生産關系的演化和商品經濟的發展,而對教育的推廣又使提比斯防線的建設進入良性循環……後世的學生這樣回答這題,說得好像她真心這麽規劃過一樣。
不,安敘幾乎毫無計劃,她對導致的結果的推測還沒有伊芙來得多。她只是搭起了架子,然後一切就發生了。
大豐收加上不重的稅賦讓平民們有能力考慮溫飽以外的東西,有餘錢購買商品,并發現用自己擅長的勞動換取不擅長的更為省力。山民們自産自銷自力更生的生存方式被打破,他們變成了農民、鐵匠、裁縫、工人、小販等等等等,共同的居住地和被打散的村落為消除偏見、世仇提供了可能。堡壘邊形成了新的居住地,交易變得頻繁,商人逐利而來,而識數的邊民也不再害怕被商人蒙騙,對外人仇視的減輕、繁華起來的商業和自發組織的娛樂方式吸引了不少游客……
這都是些籠統的發展,其中也有些不大不小的關鍵事件。
冬天獸潮來時安敘為了避免上次的慘劇,沒一下子出手,邊境軍和邊民自己就把獸潮打退了。上次清理的太狠讓獸潮變輕是原因之一,另外就要怪他們播種時頭腦過熱,位置不好,田地在會被獸潮碾過的城外。邊境軍和邊民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迎接了這群可能會糟蹋掉他們心血的強盜,士氣之高昂真能讓國王的衛隊心悸;修道院一改縮頭烏龜的常态,修道士們在院長的鼓舞下奮勇地為自己明年的分紅而戰。守衛成功後大家舉辦了烤肉晚會,當然,選在一個不是齋戒日的日子,雙方都覺得對方好像沒那麽混蛋。
南希加入到教書的隊伍中,這老本行她做得很輕松,廣受學生們歡迎。她體諒安敘的錢包,上課時用白色粉末塗抹手指,在黑色石板上書寫。不久後有學生給她弄來了方便書寫的白色石頭,安敘發現那玩意是石灰石。少女猛然想起自己的造紙術缺少了什麽,用來泡樹皮麻布的水得是堿性的啊!
她使用了收割下來無用的麥稈,放到石灰水裏泡了三天,再放進大鍋裏煮一天。撈出來的東西清洗後碾成扁扁一塊,搗啦,淘啦,放置若幹時間,用杆子撈……後面變得這麽含糊是因為安敘再次不記得怎麽搞了,好在她如今是個振臂一呼萬人相應的人。她把想不明白的爛攤子交給了匠人們,最後成功得到了草紙一樣爛但是能用的紙。感謝勞動人民的智慧。
既然造紙術搞定了,能配合升級出書籍制造大法的活字印刷不來一發嗎?當然來啊!異能者用科技黑箱先實驗出可行的方法,接着再反推出正常人可以學習使用的手段,造紙、印刷業就這樣強行被弄了出來,為年齡跨度很大的學生們印制教材足夠養活這個新生兒。不算昂貴的空白本子也被裝訂販賣,它在商人中大受好評。商人們找到了可以随意算賬并且銷毀也不心疼的紙張,同時提比斯防線的計算方法和只有十個的數字符號也開始在商人中流傳。老派的商人也承認,它們比十二個數字的繁瑣算法方便許多。
就如安敘認為的,這個世界仿佛會自我修複,彌補她制造的超出時代的bug。提比斯邊境的一切變化仿佛被拔高的樹,樹根正在自然生長,好在土壤中站穩。
她所缺的,只是時間,還有很多很多好用的人。
安敘找到了伊芙。
“要全部?”伊芙重複道,“包括那些協助修訂商業法規和負責管理的人,全部都要?”
“對呀!”安敘連連點頭,“你真是幫了大忙!”
“您不怕我借機影響您的權威嗎?”伊芙問。
或許是被沖擊得太過嚴重,或許是因為這個地方的建造者與伊芙的想象相差太大,伊芙忍不住試探着說出了心裏正想着的東西。
“無所謂啦。”那個她從未看透過的神眷者笑道,“那又不是多重要的東西。更何況……”
少女眨着淺色的眼睛,傲慢地說:“你覺得你做得到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