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提比斯的邊民們度過了極其忙碌的春秋兩季。
他們不僅要挑水澆水、捉走糟蹋他們勞動成果的可惡蟲子,還要“上學”。邊境軍蓋了幾間棚子,把人們按照村子分成很多個“班”,要求人們每天在不同的時間分批去棚子裏聽老師講課。有的老師是教士,有的卻是罪民。不甘心在罪民底下學習的人直接被丢了出去。神眷者說不想學就滾蛋,什麽時候想通了,閉上嘴巴再回來。
鑒于老師的數量有限,被強制要求聽課的暫時只有壯勞動力和青少年。人們雖然認為能認字很好,但覺得自己這樣的下等人不認字沒什麽,本來就有不少人花樣百出地逃課,被趕出去不用聽課的人倒認為自己省下了時間。不過,那些人并沒高興多久。
不久後每家每戶的臨時房屋上都被挂上了牌子,牌子上刻着奇怪的符號,像是“001”、“002”什麽的,只有上過課的人才知道是什麽意思。據說那是數字,但又和貴族們用的12個數字不同,是神眷者大人教給老師們的秘密。人們為這個消息沸騰,他們想起了神眷者的話,她說她會教給他們世界運行的法則。
再然後上學的人被分到了小牌子,上面也刻着那種符號,只要當天完成了課業就能拿着牌子去大食堂吃一頓飯。那可是飽飽的一頓飯,巨大的鍋子裏煮着野獸被處理好的肉,還有野果和野菜,裝在兩只手都捧不圓的大碗裏,吃下去能頂一天。
随着拿牌子嗷嗷待哺的人越來越多,邊境軍的炊事班變得不夠用了。于是那些被認為做不了體力活的omega們被招募起來,報酬雖然只有自己得到一餐以及随時可以去聽課的權力,但應征的人絡繹不絕。alpha們為那一頓飯的福利高興,允許甚至鼓勵自己的omega前去參加,反正廚房裏工作的只有omega,不會發生什麽不體面的事情。
每天都有人一邊挑着水,一邊嘀嘀咕咕念着認字的口訣,外頭的人要是看到了,大概會認為是什麽儀式的咒語。九九乘法表被山民編成了一支支山歌,人們走在田埂上把加減乘除唱得震天響。貼心的omega們在配偶的袖口或褲腳上縫紉不同的圖案,這樣他們在走路、擡手時就能複習哪邊是左哪邊是右。
alpha們突然發現自己與配偶有了共同語言,往日他們覺得自己和那些嬌滴滴的omega們什麽都說不通,如今卻能一起讨論15+6等于幾,這個字是什麽意思。有些人震驚地發現,手無縛雞之力的配偶居然比自己學得快,那讓他們不由得對對方産生了一分尊重乃至敬畏之心——在大部分邊民眼中,了不起的大人們才能熟練地運用知識啊!
也有alpha心生不忿,然而他們發現,在這種境況下竟不能方便地打自己的omega了。去廚房做過幫工的omega也能得到牌子,有牌子的人就是同學,毆打同學屬于舉報有獎的罪行。犯事者會被按照嚴重程度扣掉一個星期以上的飯,屢教不改還會在事情發生的那個星期日被綁到高臺上,被圍觀者用吃剩下的爛菜葉、爛泥、臭蛋等一切打不死人的東西砸。這已經成了每周的娛樂活動,廣受群衆好評,但被娛樂的人就丢臉到家。
開課兩個月後,臨時教室人滿為患,幾乎所有條件允許的人都努力把腦袋伸進去。以村子、身份(邊境軍、邊民還有罪民)為單位的班級已經過于臃腫,人數相差也太大,于是一個個班級被打散,按照學習進度和年齡段重新分班。
班級數目多了一倍,老師人數勉強夠用,這多虧去年冬天獸潮結束得早(可以說剛開始就結束),許多剛被發配邊境不久、本該挨不過那個冬天的老弱病殘活了下來。這些人曾經受到的教育放在獸潮中毫無作用,但他們的學識卻比一百個拿着大棒的邊民還要淵博。神眷者讓他們活下來,就像拯救了幾十本差點被當成柴火燒掉的書。
“值得嗎?”簡曾在私下問安敘,“你用在他們身上的錢夠你養一支私兵了。”
購買種子分發的事姑且不論,光是在教育平民上,每天的飯錢、老師們的酬勞(修道士的出場費不低,神眷者甚至還付錢給罪民)、文具等等費用加起來能讓一支私軍或一個莊園運行同等時間。簡心下不認為教那些平民有什麽用,她命令不識字的邊境軍都要去上學,其實只是出于對神眷者的信任和支持。
“安啦安啦,我會付你利息的。就算蘇利文的遺産不還給我,等豐收了也夠還你錢。說起來羊皮紙真是不便宜……”安敘說,思路已經飄去了怎麽搞都不成功的造紙術。她又沒研究過穿越強國必備技能,只依稀記得造紙需要把樹皮葉片丢進大鍋裏煮,然後撈出來。在這裏嘗試了一下,只能撈出奇怪的不明物體。
“我沒在計較錢!”簡柳眉倒豎道。
“哎呀,我知道!”安敘連忙安撫道,“反正我覺得肯定值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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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哼了一聲,大概覺得她在硬撐。
安敘沒有硬撐,她真心覺得值得。
不像這裏的把平民的無知當成天經地義的人,安敘來自一個一窮二白卻硬生生靠着一個個普通人建設起來的國度,義務教育為人們打破生于何處死于何處的命運制造了可能。她見過歷史上蠢惡的羊群如何麻木地走向衰亡,也見過醒來的民衆如何創造奇跡;她明白愚昧的狂熱會導致多可怕的災難,也知道文明之光可以粉碎所有看似不可破除的枷鎖。人是可塑的,一個人如果是一滴水,無數人就能組成一片海洋。
這些坦率地顯示着人類的醜陋和美麗的人們,在教化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安敘真心好奇并且期待着。
當然,如果教育之後依然是沒藥救的礙眼垃圾的話,這個認為自己在做夢的人随意地想,那你們就都去死吧。
提比斯防線的這個夏天非常忙碌,幾乎沒人離開慶祝聖塞西爾節,無論是邊境軍、修道士還是平民。沒有誰下命令,他們自己不肯走。
數月前禿頭似的空地被金燦燦的麥子覆蓋,種植者們看着它們一點點長高、結出碩果,看着紅土被青苗覆蓋,然後染成一片金黃。麥粒日漸飽滿,碩大的麥穗垂下了腦袋。開始還有人擔心這些被壓彎的植株是不是出了什麽毛病,等明白它的分量意味着什麽,所有人欣喜若狂。
神眷者曾揣測過能收獲多少,鑒于她是在對農事了解不多,只能肯定不會慘到種一收二的地步。這年春夏風調雨順,氣溫适宜,沒有爆發病蟲害,從未被種植過的肥沃土地獎勵了第一批耕種者。
二十倍的回報率。
整個防線參與耕種的人都在收獲前後陷入了控制不住的狂歡,每個人都像喝醉了酒,笑得完全停不下來。人們小心翼翼地收割下麥穗,笨拙地手工打下麥粒,揀走裏面的麥稈,把麥粒堆到一起。好大一堆麥子啊!它們在陽光下閃着光,在人們眼中簡直像金幣一樣。
偷麥子也是有獎舉報處罰很重(會失去自己的一成糧食)的罪行,所有人瞪大眼睛注意着對方。只有三個被迷了眼的蠢蛋遭受了公開處罰,另外倒有幾個人忍不住一頭紮進了麥子堆裏,辯解自己沒想将這些財富占為己有,只是忍不住想在麥子堆裏打個滾。這說法激起不少共鳴,于是心癢癢又不能付諸實際的人們将這些好運的混蛋揍了一頓。
将軍的下巴掉到了地上,看着新建起的糧倉,匆忙給妹妹寄去這個月的第十八封信,問了一堆自己想都沒想想過要操心的糧食儲存運輸和販賣問題。
修道院長一掃擔當此任後的抑郁,整個人天天慈祥得像個菩薩。他時不時會面帶矜持笑容地把自己關進房間裏,路過他門口的人會聽見一陣高昂的狂笑。
商人波莉賺得盆滿缽滿。她是個家底不算豐厚的小商人,在冬季沒能在提比斯防線買到低價晶核,為了減少損失暫時沒離開。作為最後一個離開防線的行商,她在初春接到了購買糧食的訂單,又在如今成了提比斯防線販賣糧食的代理商,這兩筆從天而降的暴利生意讓她一舉成了暴發戶,足以在特文城立足。她毫不猶豫地向邊境軍和神眷者投了誠。
罪民杜克從他曾以為一輩子再無指望的境地裏爬了出去。他曾是一個小貴族的管家兼賬房先生,不幸替主人家背了鍋被流放到防線上。作為一個有幾十年管理和財政經驗的輔助者,他從其他教書的罪民中脫穎而出,毛遂自薦指揮邊民們處理糧食、建立谷倉,并與商人打交道,截下了半成收益。他成功被調去打理神眷者的産業,甚至得到了對方的誇獎,雖然不知道“好秘書”是什麽意思,但他決心好好幹。
無數人的生活發生了改變,提比斯防線的豐收,盡管不被大多數人相信,還是作為“神眷者的奇跡”傳遍了整個亞默南。而對于促成這一切的神眷者而言,她目前的感想只是“終于還清負債變有錢啦”而已。
夏天結束前,提比斯防線來了一位自稱是神眷者舊識的訪客。安敘跟着傳令兵走進房間,風塵仆仆的南希對她露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