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安敘不高興。
那點郁悶還沒發展成強烈的負面情緒,只是不“高興”。克裏斯和愛絲特跑去追求他們的理想,下一次見面不知能不能看見相同的人;南希老師不笑的時候看着老了好幾歲,皺紋在臉上層層疊疊,藏着安敘看不明白也不想探索的故事和情緒。
這麽長時間來認識且喜歡的人先後沒了三分之二,安敘一時興趣缺缺,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窩着,沉入冥想之中。
話說這個夢真長啊,安敘想,大概是因為我沒醒吧。可能每個夢都漫長又完整,等到醒來之後才會支離破碎。這念頭随意地飄了過去,沒留下一點痕跡。
當了幾年異能者,安敘對自身靈魂的掌握總算不再像野生動物那樣只憑借本能。用她更習慣的說法來講,內天地的“地”是精神之海,海水就是能動用的能源,攢夠了能源才能探索天空。夜空中的金線是異能,夜空之外有無形的隔閡,仿佛地球的大氣層,将天分為能夠觸及、布滿金線的“夜空”與充滿危險和吸引力的“宇宙”。
精神之海的潮汐變得越來越小,不是沒有力氣,而是快沒有可以動彈的空間。仿佛裝滿水的瓶子無法搖晃出聲,安敘不是第一次感到那種精神上的逼仄感。至于異能,分散在各處的金線變得很少,大部分都纏繞成了夜空中心的線團月亮。月亮外的虛空變得更加空洞,貧瘠,讓她喘不過氣,每天都向往保護罩外的空間。
無形的桎梏是可以打破的,她不知為何這樣篤定着,或許再加上一根稻草的重量,它就會粉碎了吧。
安敘沒能安安穩穩呆在房間裏沖關,又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來人是個陌生的高年級學生,請安敘去廣場。
“聖巴沙大賽已經結束了,神眷者閣下。”她說,“按照傳統,您應該出面。”
聖巴沙大賽,安敘在自己的腦袋裏找了找,想起了這一回事。她本來并不賣“傳統”的面子,但這回她想起愛絲特提起大賽的模樣,覺得有必要去看一眼。
愛絲特會去觀戰嗎?觀戰可能有點懸,但最終的冠軍頒獎儀式上,整個學院的人都會參與。安敘随口問:“冠軍叫什麽名字?”
“蘭斯。蘇利文。”
“哦。”安敘點了點頭。
她對蘭斯的觀感等同于一只蒼蠅,看到有點煩,不看也不會老想着。這兩年對方夾着尾巴沒來煩她,安敘就沒想過對方。此時聽見蘭斯奪了冠,心情也如同她說的一樣,一個字,哦。不然呢,蒼蠅高興地吃到屎,還要羨慕他不成?
時隔兩年,神眷者安娜。蘇利文再次在整個學院面前露面,穿着普通的黑袍,站在老師中間如同鶴立……呃,或許直觀地按照身高說,是雞立鶴群。少女臉上帶着沉着鎮靜的神情,不少沒見過她的低年級生想着,真不愧是神眷者的風範啊。
安敘掃過人群,意料之中沒找出愛絲特。她看到了蘭斯,黑袍袖口多了幾道紋路,腰間纏着紅布,到了年紀拿出去也是一個大好衣冠禽獸。顏控小姐随意看了看他的臉,心想,居心不正果然會反應在臉上,沒我的克裏斯好看。:D感覺到了別人的視線,蘭斯擡起了頭。他的目光撞上了安敘,很快低下頭,不與她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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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院長保羅進行了一番例行講話,和運動會結束時的校長發言差別不大。下面的學生比安敘見過的任何學生都乖巧聽話,各個都能擔當唱詩班,在校長的話告一段落後齊聲歌唱起贊美詩來。安敘用兩年前的乞主垂憐經換取了在任何場合不配合都不被質疑的權力(“神眷者不唱出聲一定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真理!”),無聊地等待一切結束,好看看蘭斯得到了什麽獎勵。
“請優勝者蘭斯。蘇利文上前來!”
終于,開始頒獎了。
“你為期一周的聖巴沙大賽上表現優異,天主必定看到了你的虔誠。在此,你将獲得‘神賜堅冰蘭斯’之名,得金聖索加身……”
安敘看着蘭斯跪下接收賜福,面色變得古怪起來。聖索,司铎們系在腰上固定袍子,也有令人時時警醒常常祈禱之意。換而言之,就是一根腰帶。優勝獎是金腰帶?神賜煎餅,拳王蘭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賜堅冰蘭斯,你所選擇的指導者是何人?請報上指導者的名字。”
“只求神眷者給予我指點。”蘭斯謙恭地說,“安娜。蘇利文閣下。”
安敘還憋着笑呢,冷不丁就被點了名。這是讓她上去頒獎?講話?她不知蘭斯幹嘛點名她給自己找不痛快。
“你是否确定?”院長露出了詫異的表情,“神眷者閣下情況特殊……”
“是的,我別無所求。”蘭斯回答,“神眷者閣下為天主眷顧,自與我等不同。即便只能求得皮毛,我的心也會為接近天主歡欣鼓舞。”
“這……神眷者閣下,您看?”
院長轉頭看向安敘,安敘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不覺得自己要怕什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上回來廣場還是被公開處刑的時候,那時敢對她揮舞鞭子的家夥現在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裏修行。她點了點頭,走上高臺,在曾經被綁着的地方停了停,與正在偷看她的蘭斯對視一眼,蘭斯眼中閃着晦澀不明的光。
臺上的其他人退了下去,站在高臺四角的四個苦修士嗡嗡念誦着打出手勢。周圍的空氣似乎扭曲了一下,風的聲音停止了。安敘四處張望,能看到有人動着嘴巴,聽不見對方的聲音。
“這個結界能隔絕內外的聲音和異能,同時保護參賽者。”蘭斯說,“如果你來觀看過一場聖巴沙大賽,就該知道這點。”
他臉上仍帶着喜悅虔誠的表情,說的內容和口吻卻不那麽禮貌。安敘瞥了他一眼,說:“你演戲的技巧見長啊。”
“你沒看過一場比賽,恐怕也沒興趣了解獲勝者的獎勵吧。優勝者可以選擇一名前輩給予指導,你雖然是個戴着神罰之鎖的廢物,但神眷者的名頭這麽大,足夠算在前輩裏面。”蘭斯嘴唇動彈幅度很小,速度很快,像教士們念經時一樣,讀唇術都讀不出來,“接下來半個小時,結界都不會打開。結界只會保住參賽者的性命,至于身體是否傷殘,腦子是否完好,都不在保護範圍內。”
蘭斯擡起頭來,笑容因為陰狠的眼神顯得有些扭曲,他說:“那就有勞‘神眷者閣下’指教了。”
安敘看到空中升起一支支冰矛,矛尖在陽光下泛着冰冷的銳光。蘭斯對她彎腰行禮,做出一副又感激又敬佩的表情,揮了揮手,冰矛倏爾向安敘刺去。
第一支擦着安敘的腳邊粉碎,摔碎的冰晶像炸開的碎玻璃,在安敘的手背上劃出一道血痕。她的直覺發出警報,就地往旁邊一滾,第二支冰矛已經砸碎在剛剛站立的地方。神眷者狼狽地躲過接下來兩支,被第五支冰矛刺穿了袍子,一下絆倒在地。安敘去拔那支長矛,卻發現它又堅硬又沉重,并非能一下打碎挪開的東西。
也就是說,蘭斯凝結的冰矛硬度事實上是不同的,前幾支會在地上炸開,不是安敘躲避成功,而是蘭斯沒想射中。這個人就像貓戲老鼠般,享受着逼迫追逐安敘的過程。
安敘看了看地面,拿起幾塊碎冰,向蘭斯扔去。最遠的那一塊都只到蘭斯腳下,他的布鞋踩住了冰塊,嘴角譏诮地一抖,化作一片擔憂。
“你沒事吧?”蘭斯一臉焦急地說,“認識到我們的差距了嗎,欺世盜名的僞神眷者小姐?”
新的冰晶在空中生成。
安敘不說話,幹脆地撕掉了袍腳,把剩下的一撩,往腰上一系。感謝這裏沒有夏季的天氣,感謝袍子下配送的打底秋褲。
蘭斯趁她低頭時變了變表情,好像聽到什麽許可似的,鄭重其事地又行了一個禮。這一次的冰晶凝結成了細小的冰片,邊緣銳利,如同一把把柳葉刀。柳葉刀口對準安敘,她只覺得一陣冷風撲面而來,來不及躲開,只能擡起胳膊抵擋。
一陣很細微的聲音,像拍打棚頂,讓大片冰淩落進雪地。她的左臂一陣發麻,無力地垂落下去,袖口已經變得破破爛爛,顏色變得更深。安敘的手挂下來沒多久,鮮血順着手指滴落在地。她卷起袖口,看到密密麻麻的細小傷口,傷口邊緣的顏色變得青紫,那種麻痹感不知是切到了經脈還是被凍僵了。
“左手。”蘭斯說。
不等安敘有什麽動作,下一陣冰雨激射下來,籠罩了她的左腿。安敘感到左腿一軟,沒保持住平衡,直直往左邊摔去。她受傷的左手沒能撐住地面,狼狽地在地上滾了一圈,半邊身體都被冰化成的水浸透。
“左腿。”蘭斯說。
安敘沒有看他,只看着地面。冰系異能者炫技般制造出這麽多冰塊,代價是冰塊融化得非常快——這并不是個缺點,蘭斯甚至利用冰淩融化的大量吸熱制造出凍僵效果。但不可避免的不算寬闊的高臺上已經有了多處水窪,并在剛才安敘的有意投擲下,有一條從她手下到蘭斯腳底的潮濕道路。
冰導電嗎?
由異能者制造的純水純冰并不導電,但當它們融化,與沒有幹淨到實驗環境的地面融為一體,它就不再是純水,而是溶液了。
溶液是導體。
安敘的手掌伸進了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