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
黃桦略微吃了一些以後,兩人一同收拾了餐桌,姜啓在等着片子剪出來,黃桦站在他面前,猶疑地搓着手。
姜啓擡起頭問他:“怎麽了?”
“你這個視頻明天就要趕着發嗎?”黃桦問。
姜啓終于顯露出一些疲态來,說:“按照以往的更新頻率,其實今天就應該發的,只是因為昨天撞了內容重新補拍才延後,再不能拖了,否則熱度就會跟着降下來的。”
黃桦哦了一聲,給姜啓倒了杯水,坐在他的對面,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麽。
姜啓見他這樣便說:“你別在這兒坐着了,去休息……”
他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黃桦先前已經睡過一覺,這會兒必然睡不着了,于是笑了起來,又撿着別的話題跟他聊天:“才想起來你剛睡醒,我在這邊也是等結果,要聊聊天嗎?”
黃桦舒展四肢,換了個更舒坦的姿勢,問:“想聊什麽?”
姜啓歪着頭想了一會兒,說:“前兩天咱們是不是在飯桌上聊了你父母,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接着說說?”
于是黃桦露出一個很難以捉摸情緒的表情,他沉靜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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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桦讀到大三那年,三年不曾謀面的父母告訴他,他們有了一個孩子,希望黃桦能去看看。
在此之前黃桦只知道父母在南邊的一個小城做生意,具體在做什麽、做得怎麽樣黃桦一無所知,他的父母也從沒有告訴過他。好像從他們生意失敗以後倉皇抛棄黃桦逃離以後,黃桦對他們來說就只是一個陌生人。
甚至連陌生人也不如,黃桦的父母未必會為難陌生人,卻會多年如一日地壓榨黃桦,讓黃桦供養他們。
黃桦那時年紀尚小,還無法從深處體悟這種原生家庭給自己帶來的源源不斷的苦果,他只覺得疲累,賺錢養活自己很疲憊,面對父母坦然伸手的模樣更累。
所以聽說自己有了個弟弟,黃桦的感覺不是擁有弟弟的興奮愉悅,而是更深的恐懼。但黃桦又想,那畢竟是他的弟弟,是他的父母,他總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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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桦請了假,輾轉來到父母身邊,他們過得貌似還不錯,一家人租住在一個老式公寓樓裏,雖然陳舊,收拾得卻很幹淨,是正經的一家人過日子似的煙火氣。
黃桦的出現顯得突兀,他自己也局促,三年不見,黃桦發覺自己對父母沒什麽想說的——原本往日裏他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打通電話都是要錢,父母從不過問黃桦的生活,黃桦一開始會問起他們的生活,後來就也不再問了,因為他們不說。
但黃桦未曾想過的是,哪怕見着面了,父母與他的交流方式依然是伸手要錢,理由正當而坦然:弟弟出生,家裏花費不菲,父母二人的錢難以周轉,黃桦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理應掏錢的。
黃桦來這一趟之前,家庭給他的壓力好像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他需要在這個臨界點上感受到一點點來自家人的關愛和溫情,才能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所以當他聽到父母依然是張口問他要錢的時候,黃桦長久的忍耐和堅持就全都崩潰了。
他質問父母究竟有沒有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怎麽能這樣逼迫他。但沒想到收到的答案會讓黃桦那麽震驚。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的天氣。”黃桦蜷坐在椅子上,雙手環着膝頭,說:“那是很晴朗的一天,天氣很好,我坐在沙發上,我的父母坐在沙發另一頭,靠近陽臺的位置,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不是。’我父母這樣告訴我。”黃桦的聲音裏摻着一絲沙啞,這種沙啞讓他聽起來委屈而悵然。
黃桦的父母告訴他,他真的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當年他們夫妻二人忙于工作,懷孕兩次都沒能留住,因為太傷身體,他們不敢再備孕,可心裏又實在太想有個孩子,于是便收養了黃桦。
當年他們也是想把黃桦當做親生孩子撫養長大的,給他最好的衣食條件,供他讀書,還任他追逐自己的興趣愛好。
可是一朝大廈忽傾,黃桦家裏的生意倒了,大難臨頭之時,親緣關系的重要性才凸顯出來,要是帶上黃桦,供他讀大學、供他日後結婚生子的開銷會源源不斷,但如果不帶上他,他們夫妻二人的生活想必不會太難。
于是沒有血緣關系的黃桦被輕易割舍抛下,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問黃桦張口要錢,理由是“我們并不是這麽貪得無厭、無情無義的人,否則也不會養你,只是眼前的狀況實在太難了。”
被真相淹沒的窒息的瞬間裏,黃桦啞聲問:“那還要這樣糾纏我多久,還需要我還給你們多少錢?”
黃桦問的是養育他這些年,夫妻二人花了多少錢,夫妻二人對視一眼,似乎難以啓齒,黃桦疲憊地說:“算清楚吧,算個總賬,我好還清,日後兩不相欠。”
姜啓皺着眉頭聽到這裏,終于忍不住問:“那現在呢?還在給他們還錢嗎?”
黃桦嗤笑一聲:“早就還完了,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們用人情來道德綁架我,給我打感情牌。”
黃桦給父母還的第一筆錢,就是他大四開始做街拍模特以後攢的錢,大約是一次掏出了一個大數目,讓黃桦的父母恍然意識到,讓這個養子知道實情還完錢只能是殺雞取卵,如果能長長久久地讓他留在父母身邊,做一個永恒的ATM機好像才是最佳選擇。
因此黃桦的父母又流露出悔意,他們的心思反複搖擺,把黃桦夾在其中,讓黃桦被反複炙烤。
姜啓的思路轉得飛快,依照黃桦的說法,黃桦這些年一直被父母綁架,被原生家庭脅迫,但到底是什麽事讓黃桦突然決定徹底割斷這些牽絆他的事情呢,黃桦不說,姜啓依然不知道,他只能以笨拙的方式寬慰黃桦。
“沒必要去想了,既然決定放棄跟他們的關系,就要做得徹底一點,放寬心,多想想往後的事情。”
姜啓不說倒還好,他一說,黃桦的表情更加不虞,他的面龐像是浸潤在山間的晨霧裏,看不清摸不透,蹙起的眉頭既愁也怨,不由人不心生愛憐。
姜啓擡手捏捏他的後頸肉,說:“好了,別想了,休息好了就去睡覺吧。”
黃桦張口想說自己已經睡過了,再也睡不着了,可姜啓不由分說,将他推進卧室,說:“生物鐘不能亂,睡過了也要睡,躺下閉着眼睛,一會兒就睡着了。”
黃桦是這樣的性格,姜啓什麽都不說的時候,他看起來很有主意,心智很堅定,但只要姜啓有了更堅定的主意,他的狀态就會立刻軟下來,順從姜啓的說法。
姜啓當然也意識到黃桦态度的轉變,他知道黃桦本質上并不是想無枝可依,甚至可以說,黃桦是需要一個皈依的方向的,他可以自己孤身走一程,可是如果有人能夠陪他一起,黃桦心底是不會拒絕的。
兩個人躺在民宿的床上,清冷的月光灑進房間,整個房間裏泛着一股冷白色,連黃桦的聲音聽起來也是這麽的脆弱。
“姜啓,謝謝你。”黃桦說。
姜啓隔着被子包住黃桦的手,溫聲說:“你不用跟我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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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又是一個大晴天,他們已經在此逗留數日,新鮮感已經耗盡,卻沒逛多少地方,黃桦想最後去爬一次山,然後就啓程繼續向前,姜啓對此沒有異議,只同他開了個玩笑。
“別人爬山都是整夜不睡,堅持爬到山頂然後看日出,咱們是睡到天亮才醒,然後才去爬山是嗎?”
黃桦安靜地搖了搖頭,抿着嘴笑:“是懶了些,但也不全是,山路崎岖,山勢又險峻,咱們又好像都沒什麽登山的經驗,白天安全。”
姜啓自然是黃桦怎麽說都可以的,兩人驅車奔赴山腳下,而後收拾行囊,輕裝上陣開始爬山。
前半段遇到的人很少,因為他們抵達的時間早,而此刻大多數人都在山頂登高遠望,下山的人不多,這一段路也并不算陡峭難行,兩個人走得還算順利。行至三分之一的路途時,下山的人漸漸多了,原本狹窄的山路有人上有人下,又擠又危險,姜啓索性攥住了黃桦的手腕。
這幾天姜啓總是有什麽狀況的時候就會拉着黃桦,黃桦習慣,也不習慣,他輕輕掙了幾下,發覺掙不開,便緊張地由着姜啓拉着他了。
走過一段險路,他們終于走上一段相對而言比較平坦易行的路,可姜啓還是沒有要松手的意思,黃桦被他攥着,心裏毛毛躁躁的。
“媽媽,前面的叔叔拉着另一個叔叔的手!”一聲清脆的童音在黃桦和姜啓身後響起。
黃桦聽到這一聲,全身仿若過電一般,他幾乎不能前行,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顯然姜啓也聽見了,他想避開姜啓,姜啓卻将他攥得更緊,沒有一絲一毫打算松開的意思。
黃桦的心頭滾過千萬種想法,他擔憂也恐懼,他害怕自己聽到什麽難以入耳的難聽話,那傷害的不僅是他,更是姜啓。
交談之間的沉默短促且漫長,黃桦不知道自己僵了多久,才聽到身後那個母親溫柔的聲音:“山路不好走,兩個人手拉着手才有個依靠,你也不要亂跑了,過來媽媽牽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