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逃離研究所(二十五)
火光亮起來之後,他就立刻否認了自己的說法。
站在面前的并不是NW,而是辛棠。
辛棠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其他人都沒怎麽注意到她,就算她中途消失,也很難立即發現。
她的頭發有些散亂,臉色蒼白衣服上沾着經過過道時滴落的血跡,散發着微微的腥味。郁謹的視線下移,看到她依舊保持完好的一雙人腿。
她的眼神和NW的有些像,但仔細看卻會發現要空洞許多,不知道是受了特殊力量的影響,還是被吓的。
他把火柴對準其他方向,打量着周圍的環境:“有事嗎?”
“有。”辛棠的嘴唇微微翕動,“我也想回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周圍的黑暗似乎沒那麽令人窒息了,郁謹能隐隐看清實驗室的擺設。
實驗室的擺設和來的時候一樣,看不出有任何異常,剛剛的壓迫感仿佛只是一個錯覺。
整個房間只有他和辛棠兩個活物。
“你想回哪去?為什麽?”
“我想跟着你回去。”辛棠臉上毫無血色,聲音帶着些哀求,“我很害怕,不想再往前走了。我其實不是很想知道什麽真相,我只想……只想活下去。”
她是所有人中适應度最低的人,一直魂不守舍的樣子,看起來楚楚可憐。
郁謹側頭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道:“那走吧。”
辛棠顫抖着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臂,道:“我們快點走吧。”
手臂上驟然出現的力道宛如柔軟的枷鎖。郁謹淡定地把手臂扯出來,遞給她一根火柴:“照明。”
辛棠捏着火柴,抿了抿唇,跟上他的步伐,有些可憐地道:“我跟你用同一根就行了。就算給我,我也……”
“我相信你,你能做到。”她沒說完,郁謹就冷酷無情地一句話堵了回去。
辛棠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就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嗎?”
她的聲音裏有些埋怨,明顯已經不滿很久了。這種事不用她明說,郁謹也早就看得出來,只是不想理。
“不知道。”
聲音坦誠得令人咬牙切齒。
黑暗中傳來微帶着憤恨的咋舌聲。
但郁謹并沒有像他所說的那樣拼命向來路趕,而是在重新搜索實驗室。
“你在找些什麽?需要我幫你嗎?”辛棠不敢一個人往回走,只能湊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
基本上,郁謹走到哪,她就跟到哪,都保持在一米的範圍內。
郁謹觀察肉塊的動作頓了頓:“沒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走?”辛棠歪歪頭,善解人意地道,“如果你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到你。雖然我不是很聰明,但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力量。”
“你如果趕時間,可以自己走。”
辛棠抖了抖,小聲道:“可是我不知道前面會有什麽,不敢去。”
“你連前面會有什麽都不知道,就敢回頭?”郁謹唇邊揚起一抹帶着些許嘲諷的微笑,“不害怕嗎?”
“跟着你就沒那麽怕了。”辛棠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覺得還是跟着你比較安全。”
她的眼神裏有着郁謹很熟悉的憧憬,像是他就是那個能把她從危機中拯救出來的英雄。
“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我不喜歡別人離我太近,也不喜歡別人随便套近乎。”
他把手中的肉塊放回原位,站了起來,眼神帶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你明明看得出來,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辛棠手足無措地看着他。她能感到對面的人周身的氣質倏地變得冷肅,連帶着空氣裏流動的黑暗都變得僵硬起來。
誠然,郁謹對她的刻意親近的行為很抗拒。可是她總想着,萬一他改變了呢?人總是有恻隐之心的,也許他就心軟了呢?
而且即使他們再拖後腿,他也沒有說放他們不管。所以她覺得,這個人應該還是溫柔的,只是表面上不說。
她不知道自己突然說錯了什麽,觸了他的逆鱗。
“NW對你說了什麽?或者說是……做了什麽?”郁謹索性挑開了說,“當初在醫療室外面,你趁着混亂消失了一段時間,是去了哪裏?”
辛棠一陣驚慌,眼淚撲簌簌落下,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不知道什麽NW,我當時只是随便找了個房間躲起來。因為你們沒有人能管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也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裏。”
她抽抽搭搭地問:“你是在懷疑我要害你嗎?我……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雖然我很沒用,但我真的沒想害你。是我不小心做錯了什麽嗎?”
“你為什麽要在這裏等我?”郁謹唇邊又是那種略帶諷意的笑容,眼神有着洞悉一切的自信,“我知道你并不是跟着我回來的。”
他知道辛棠早就偷偷脫離了隊伍。只是她一向存在感不高,霍初安和季輕歌的注意力又被日記內容吸引了過去,沉迷辱罵所長,才沒發現。
“你是一直在注意我嗎?”辛棠突然問了一句,眼裏隐隐有了希望。
“當然。”
辛棠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笑容,就聽他慢悠悠把話補完:“對于可疑的人,當然要格外注意。”
他緊緊盯着辛棠,目光似乎具化成火柴上的火光,要燒破她的僞裝:“直接動手吧。”
辛棠卻仍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他,眼中有着些許哀戚:“你就沒有想過,他在騙你嗎?”
郁謹微怔,心底湧起一陣不安。
“你知道他為什麽沒有跟上來嗎?”辛棠指向他們的來路,語氣咄咄逼人,“因為他就在等着這一刻,他在等你和他們分開,好對他們下手。”
“你現在回去,就會看見他們的屍體!他的目标就是毀掉整個研究所,任何人都不能出去。他們就快拿到鑰匙了,他一定會殺了他們。”
她的聲音很激動,像是恐懼到極致反而無所畏懼。
“今晚的事情就是他引起的,FX們只是為了抓住他。他不在場的時候,你見過那些FX主動發起攻擊嗎?醫療室前面的刺陣為什麽偏偏塗着鎮靜藥物?”
“如果不是他,根本不會有那些危險。”辛棠的聲音有些哽咽,“雖然我們沒有什麽用,但我們也不會想着害你啊,你為什麽要一直相信他。我知道他在你面前一直裝得很聽話的樣子。但你也看到了,他對待那些FX的時候是什麽态度。那些都是他的同類,不是嗎?你很清楚他的破壞性。”
她突然平靜下來,眼神仿佛帶着悲憫。
“已經不止一個人在說他的問題了,你還要執迷不悟嗎?”
——
郁謹做出決定的那一刻,4號就跟着他往回走了。
可是回頭的那一刻,整個研究所就開始變化。原本明亮的實驗室重新陷入黑暗,實驗室裏的擺設也有所變化。
一個小小的身體突然抱住他的尾巴,拖住他前進的步伐。
他只能看着郁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裏。
他煩躁地甩了甩尾巴,那個東西卻像粘在尾巴上,根本甩不掉,即使被摔打得血肉模糊,仍舊牢牢吸附着尾巴。
黑暗中似乎有很多類似的東西向他移動過來,發出嘈雜的沙沙聲,抱住他的尾巴,從尾巴尖一路向上攀爬,幾乎挂滿了整條尾巴。
他的尾巴頓時變得沉重起來,幾乎沒辦法向前移動。
4號俯下身,拎起糾纏在尾巴上的生物,狠狠地向外拉扯。
黑暗中生物發出細細的哭聲,不成形的手臂緊緊抓着他的尾巴,尖銳的指甲似乎刺破尾巴,将尾巴抓得傷痕點點。
他能感到有什麽液體正趁亂注入他的身體,讓他的行動變得遲緩。
4號不再做無用的努力,低頭凝視着不成完整形狀的生物,聲音輕柔而帶着蠱惑的力量:“回去。”
——
“說完了嗎?”
郁謹漠然地聽辛棠說完,輕輕吹向手中的火柴,火勢驟然飛漲,猶如猛獸撲向前方的辛棠。
辛棠在火焰中慘叫一聲,斷斷續續地哭着:“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為什麽寧願相信他都不相信同類?”
“第一,你已經不是人類了;第二,是否信任和種族沒有關系。”
包裹在辛棠周圍的火焰突然熄滅,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火苗。她近乎于無傷地從火焰中走出來,瑩白的皮膚被火光映照得有些透明,開始爬上蛇鱗一樣的圖騰。
除了衣服變得破爛,火焰并沒有對她産生任何影響。
她的眼神讓郁謹覺得很熟悉,充滿着不甘和嫉妒。
“如果你改變主意,也許我就不用殺你了。”辛棠輕聲道,聲音有些飄渺,“即使她這麽說了,我還是不想殺你。”
郁謹聽到沙沙的聲音響起,那些死物一樣的肉塊,現在正興奮地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湧來。
他把手伸進火柴盒裏,正準備取出新的火柴,卻摸了個空。
他低頭一看,發現火柴盒裏空空如也,所有的火柴都用完了。剛剛的通關條件需要太多的火柴,他又給霍初安和季輕歌留了一些,現在明顯已經不可能有剩餘。
辛棠微笑着看着他,踩熄地面上最後的火苗,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熠熠閃光:“怎麽了嗎?”
研究所最近新近的研究主題是,如何提高普通人類的身體素質。
看起來實驗是成功的,辛棠的身體已經得到了強化。
那些肉塊現在正往她的身邊聚集,一個抓着一個,最前方的一個抓着辛棠的腿,宛如一條柔軟而堅韌的蛇尾接在她的腿上。
這些肉塊,就是失敗的實驗體。
拼湊出的蛇腿兇狠地掃向郁謹的腿部,在他想躲避攻擊的時候,卻轉而柔軟地纏上他的雙腿,像是一條真正的有力的蛇尾,一路纏繞到他的胸口,幾乎把他的骨頭擠碎。
“你的火柴已經用完了,不是嗎?”辛棠也跟着湊到他面前,左手輕輕扶着他的臉,右手戳了戳他的臉頰,笑了起來,“失去了那個之後你還能做些什麽?”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落得這樣的地步嗎?”她試圖欣賞對方痛苦掙紮的樣子,卻只能看到冷漠而嘲諷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惱怒,雙手掐上他的脖子,“因為你太傲慢了,總是對身邊的人不屑一顧。無論是失憶之前,還是失憶之後。哦對……不是所有人,還有一個例外,我真的很好奇,對于現在的你來說,我們都是陌生人吧,你憑什麽就選擇相信他?”
她看着在白皙脖頸上出現的紅色指印,有些複仇般的快感:“很可惜你選錯了。是的,也許我們一開始看起來都很不起眼,但是誰知道能活到最後的是誰呢?從雲端跌落泥底的感覺好嗎?”
郁謹以現在的狀态,沒辦法正常地說話。不過好在,他也确實不喜歡說話,只是淡淡掃了辛棠一眼。
這個反應徹底激怒了辛棠。她想,勝敗都已經這麽明顯了,對方為什麽一點都不難堪,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她指甲狠狠掐了一把,由肉塊拼成的蛇尾突然收緊。
郁謹的臉色明顯發生了變化,他似乎要伸手去扯掉蛇尾,卻根本沒辦法起到實際作用。
辛棠微笑着看他緩緩閉上眼,完全失去呼吸,松開蛇尾,看他的身體頹然倒地。
她現在覺得很開心,因為她已經不是剛進游戲的那個、必須依附別人而活的她了。她已經很清楚地認識到,在生死問題面前,所有人都只能顧得上自己。
她從來都知道這一點,也沒傻到完全信賴別人,只是想暫時借助別人的力量,再不斷向上爬。但是她沒想到,她會這麽受冷落,連大腿都抱不上。
無論是郁謹,還是4號,甚至是其他的兩個人,都在忽視她的存在。
為什麽呢?這是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不過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在她被所有人抛棄的時候,是NW……哦不,副所長救了她,并且給了她不一樣的力量。她從那時就知道,他們之前的判斷是錯的,NW所代表的才是正義。
在所有人都被刺陣吸引目光的時候,其實她被帶到了那個觸發警報的房間,并在那裏見到了NW。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為什麽不拉下臉來求求我呢?”她有些可惜地摸摸郁謹的臉,“你長得很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好看,連死掉的樣子都這麽漂亮,我真的很不想殺你。”
連死的樣子也這麽淡定。
我都向你示好那麽多次了,你就不能有點反應嗎?
她的手指剛想沿着郁謹的臉頰向下劃,卻驀地對上一雙澄澈而略顯冷淡的眼睛。純黑色的眼睛仿佛剔透的寶石,流轉着淡淡的光澤。
她愣了一瞬,來不及後退,就被一只攜着熾烈火光的手掐住脖子,按倒在地。
“我什麽時候說,我必須要用火柴了。”
郁謹從高處看着她,眼神冷漠得近乎沒有感情,語氣卻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辛棠終于反應過來,艱難地用手掰着他的手,試圖用尾巴進行反擊。
火焰從郁謹和她的脖子接觸的地方開始,倏地向兩端蔓延,瞬間就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身體,連同那條拼接而成的蛇尾,都在火焰中痛苦扭動。
在身體經過改造之後,高溫已經無法致她死亡,只能讓她陷入長久的疼痛中。
“你……”
你為什麽沒有死?
她艱難地想着,她明明已經确定對方沒有呼吸了,對方也确實沒有反擊的可能,為什麽他現在看起來卻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但她很快就沒有精力多想了,求生的本能超出了所有。
“求……求你……”辛棠從喉嚨擠出這句話,立刻就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
求你放了我。
我還不想死。
我之前說的都是氣話,我沒有想殺你,我只是想讓你服軟,對我說幾句好話。我只是希望你能看見我,不要再忽視我。
她的眼裏含着淚水,不知道是悔恨還是生理反應。
郁謹低頭看着她,緩緩收緊了手指。
“晚了。”
辛棠原本絕望而哀求的眼神變得決然而瘋狂,本來抓着她的身體的肉塊突然散開,抱住郁謹的腿和手臂,開始向上爬,指甲和牙齒嵌入他的身體。
他們的身體在不斷燃燒,火焰也緊跟着爬上郁謹的身體。
但火光之中,他的神态依舊淡然,只是臉龐被映照得更明豔了一些。
他感到血液從細小的傷口處滲出,疼痛感幾乎遍布了全身。但只要他在那之前殺死辛棠,這些東西就會失去控制。
現在就只要比誰的速度更快了。
他身上卻忽然一輕,原本附着在他身上的肉塊卻突然撲簌簌落下,有組織地跳回到辛棠身上,在她驚恐的哀嚎中爬滿她的全身。
甚至還有其他的肉塊從其他房間源源不斷地湧來。
失敗品們咬住她的皮膚,幾乎将她啃得面目全非。
他知道這些東西為什麽會發生這種變化。
郁謹靜靜看了幾秒,手上用力,幫她結束了這個痛苦的歷程。
辛棠雙目圓睜着躺倒在地,身上挂着大大小小血肉模糊的肉塊。那些肉塊又回到了安靜如死物的狀态,一動不動地趴在她身上。
她的臉上寫滿不甘與怨怼。
郁謹幫她合上雙眼,起身準備離開,卻發現自己似乎被困在一個蛋殼一樣的地方。
他只能試着破壞蛋殼。好在蛋殼似乎原本就有裂縫,很容易就被推開。
那種逼仄的感覺終于消失,看來他之前的那種受壓迫的感覺,是因為被困在殼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殼裏的,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被困在這裏。
他回頭看了辛棠一樣,有了個奇怪的想法。也許他們之前看到的那個疑似NW的殼,其實是辛棠的。很可惜,她沒能破殼而出。
鑽出殼之後,就舒服多了。他聞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不由得皺了皺眉,有點嫌棄自己。
他在原地等了一會,發現并沒有任何變化,只能繼續往回走。
之後的路就很順利了,他一路趕回到通道口處的那個房間,把一大團火焰按進左邊的容器裏。
左邊的容器發出比右邊的更耀眼的光芒,左邊的門也緩緩打開,一張被折疊成特殊形狀的紙從容器下方掉了出來。
他把紙拾起來,剛展開就看到了背面金色的水印“04”,手指有些顫抖。
翻轉過來,上面是熟悉的字跡。
【我發現,他的心裏只有FX,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很氣餒,他好像對所有FX都一視同仁。原來他對我那麽好,真的只是因為我是一只FX。】
【即使這樣,我也要做他最喜歡的那一只。】
這條路是4號的人生歷程,是4號為他準備的路線。
其實在那張拼圖拼完的時候,他們就得到提示了。拼圖上的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副所長,兩個人的站位對應的是兩條路的方向。
區別只是,他這一條路上都是4號的日記。
左邊這條路同樣通往實驗室們。從外表上,看不出什麽區別。只是這一次,機關沒藏在什麽隐蔽的地方,問的問題也極為敷衍。
日記的時間線,是接着在值班室的那一張的。
【他好像生氣了。】
【我總是希望能多和他相處一會。】
【但是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要用來處理其他的事情,就連我們平常的訓練和測試也不會來,我能見到他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只有當我們出一些很大的問題的時候,他才會來解決。】
【隔壁的那只FX又開始随便發脾氣,他似乎并不喜歡他的觀察員,他們也給他換了觀察員。】
【這件事給了我啓發,如果我也和我的觀察員關系不好,他們是不是也會給我換個觀察員?也許他能來呢?】
【但我好像做得有些過,我看到那個新來的哭天搶地地跑走,再一臉害怕地跟在他後面回來,像是我怎麽欺負他了一樣。】
【他的臉色有些嚴肅,是覺得我最近觀察員換得太頻繁了嗎?可是如果他當我的觀察員,我就不會再鬧了。】
【如果他真的生氣了,我就勉強接受這個新來的吧。】
對應的是在第一個辦公室裏,那個新觀察員的日記。
郁謹是在這件事之後,開始接手4號的日常照看工作的。對于研究所來說,FX的狀态非常重要,4號更是他們最重要的關注對象,他的要求,只要不太過分,都會予以滿足。
不過他也确實沒有太多時間陪4號。只是4號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怨言,換完觀察員就一切正常,甚至比之前還更活躍。
他接着往裏走,看下一張日記。
【今天他親了我的尾巴,還陪我睡了一晚上。】
【這是他第一次親我,也是第一次陪我過夜,我激動得幾乎一晚上都沒睡着。】
【我本來以為,他會生氣的。】
【我今天和其他FX打架了——事實上,我并不認為這是打架,我只是警告了他們要認真訓練而已。】
【他們總是抱怨訓練的難度太大,不僅不認真,還在背後埋怨他。】
【我可以接受他們因能力不足而抱怨,但不能接受他們把罪責都推到他身上。所以我稍微動了一下手。】
【後來我們都受了傷,他們把這件事鬧到其他研究員那裏去了,連他也注意到這件事。】
【我本來沒想讓他知道這件事,畢竟他不會喜歡一只粗魯的FX,現在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我還是向他說了理由。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沒有怎麽責備我,只是在考慮改變訓練計劃。】
【我不認為他有什麽錯。這次的事是我沖動了。】
【我對他說我的尾巴有點疼,想讓他多陪我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幫我的尾巴換好藥,隔着繃帶親了我的尾巴。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麽,我覺得頭有點發熱,想抱着他親回去。】
【不過我還是克制住了。我裝作困的樣子抱着他躺在床上,不讓他走。他似乎白天的工作太多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他睡着的樣子依舊很好看,睫毛很長,嘴唇也很柔軟。】
【我趁他睡着的時候偷偷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的臉很軟,我覺得我輕輕一碰,就會碎掉。】
【他并沒有醒,但是臉上好像有些紅,是我抱得太緊了嗎?】
【我稍微松開了尾巴,他的臉色好像漸漸變回去了。】
【有點可惜,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
親尾巴的事情,和FX們因為訓練強度為題而發生争鬥的事情,其實是同一件事。
郁謹忍不住捂住半張臉,盡力控制臉上的溫度。
那麽大一條尾巴纏在身上,他怎麽可能立刻睡着。
但是睜開眼實在太尴尬了。雖然他研究這種生物很久了,還沒有和某只FX這麽親密過,也不知道該怎麽相處。
所以他只能随便4號在那裏偷看,自己什麽也不能做。
至于那個小動作……也許只是4號現學過來,表達感謝的呢?
他知道自己當時還沒有把FX當作人類來看待。
他繼續往後面看。
【他給了我名字。】
【從今天開始,我就和那些FX完全不一樣了。】
【只有我有名字,我在他心裏是獨一無二的。】
【我也開始叫他的名字。我知道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他的名字了,研究所裏的人都按職位叫他。】
【他有點驚訝的樣子,不過還是答應了。】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正在不斷縮短,我知道他已經不是單純把我當作一只FX看待了。】
名字。
兩個字突然湧進郁謹的腦海。
他從來沒有考慮過,4號其實是有自己的名字的。而4號也從來沒有提過。
也許他是想等自己想起來,覺得突然報出一個人名,顯得太過突兀。
而4號獲得名字的原因是,他成為了郁謹的助手。
一只FX成為人類的助手是很奇怪的事,也引來了很多人的非議。
4號獲得了很大的權限,能夠跟着他出入研究所的大部分場所——這是普通FX絕不應該享有的權力。
他開始更喜歡跟4號交流,而不是研究所裏的其他人。
【我聽到那些研究員在竊竊私語。】
【他們在讨論我不應該獲得現在的地位,也在讨論他太過孤僻冷傲不與人親近。】
【我知道都是那個副所長在背後帶起來的。那個人研究不好好做,每天就知道在背後說別人壞話。】
【他明明是個很可愛的人,每次跟我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很溫柔。】
【我能站到他的身邊,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
【我去學了人類的日常行為方式,也去學了他喜歡的東西。】
【我是最了解FX的,只有我能明白他在想些什麽,只有我能成為他的幫手。】
【我稍微吓唬了他們一下,讓他們多專注于自己的事業。】
然後4號就被認為有威脅人類的風險。
副所長開始提出有關NW的提案。
郁謹覺得呼吸有些難受,在原地坐了一會,才繼續前進。
每一封日記都與那邊副所長的日記一一對應。
他本來以為,接下來4號的日記終于要到NW出現,他受到不公待遇了。
日記內容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所裏有研究員求婚成功了,他的手上戴着戒指。】
【聽說,他求婚成功那天,送了很漂亮的寶石。】
【人類在求偶的時候總喜歡送這種閃閃發亮的東西。我覺得我也應該準備一下。】
【不知道他會喜歡哪一種。其實我覺得,無論任何寶石都沒辦法配得上他。但我還是要好好挑選,至少要比其他人送的都漂亮。】
【等我挑好了寶石,我就去求婚。】
郁謹心裏五味雜陳。
他不知道4號怎麽會在這麽緊張的時候産生求偶念頭,也不知道4號為什麽會直接跳到求婚這一步。
他能感覺得出來,4號對他的感情并不是簡單的,造物對于造物主的感情。
但是他不敢承認。因為那将引出很多麻煩。
他想讓一只FX當自己工作上的助手都很難了,更何況是生活裏的配偶呢?
可他還是想知道求婚的結果。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往下一個房間走。
然而這個房間并沒有機關,也沒有日記。
4號的機關一向擺在很顯眼的位置,一進門就能看見。
郁謹一下子覺得有些不知所措。這個變化來得很突然,而且沒有什麽原因。
是4號沒再寫日記,還是說……他不想拿出來?
郁謹心底莫名湧起一陣不詳的預感。
他開始仔細觀察這個實驗室。這個實驗室和之前的都不大一樣,裏面擺着很多個破開的殼。
殼和NW的很像,但流轉着一種不同的光芒。
他屏住呼吸,仔細傾聽房間裏的動靜。
房間裏似乎隐藏着某種生物,正在輕微地顫抖着,發出過大的呼吸聲。
郁謹環視一周,目光鎖定在了那些殼上。
殼很大,雖然只有一半,但如果蜷縮在裏面,就算是FX也能夠把自己的身形完全隐匿。
他拿出那袋在副所長辦公室裏裝出來的白色液體,緩緩打開袋子。
随着袋子摩擦發出“嘶”的響聲,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某個殼裏蹿了出來,飛奔到他面前,搶過營養液開始開心地進食。
郁謹趁着他沉浸于營養液中,伸手去撿從他手中掉出來的日記。
1號愣了一下,叼着營養液慌忙地去搶。但郁謹臉一沉,他又不敢違抗命令,只能忐忑不安地看着。
郁謹看着掌心的幾張日記:“他叫你把這些東西放在這裏的?”
1號心虛地點點頭,還是試圖把日記搶回去。
“但是他又不想讓我看到這些。”郁謹緩緩道,“為什麽?”
1號不說話,委屈地甩着尾巴,連口中的營養液好像都失去了味道。
他哪邊都不想惹。
為什麽這個艱難的工作需要他來做。
他只想喝營養液。
“回去吧,有事讓他跟我說。”郁謹擺擺手,看着1號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找了個地方坐下,打開日記。
他知道自己有些緊張,指尖已經開始僵硬,幾乎連打開日記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日記是緊接着上一張的,裏面只有簡短的兩行字。
【我失敗了。】
【因為我不是人類。】
郁謹把臉埋進掌心,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視線有些模糊。
他知道自己做得太過分了。
他想到了這個結果,卻還是一直保持有一種希望。直到看到4號熟悉的字跡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他曾做過這種事情。
他拒絕了4號,并且開始和他疏遠,同時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對于NW的研究中。
所以4號最初見到他的時候,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态,直到知道他失憶了,才重新開始親近。
他抿抿唇,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讓自己冷靜下來。
從門口傳來一陣蛇尾在地上摩挲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實驗室裏顯得格外響亮。
一道陰影投在他身上,遮住原本的燈光。一只手臂突然把他拉入自己的懷抱,輕輕拍着他的背:“怎麽了?”
他的聲音溫柔而有耐心,像是在唱搖籃曲。
郁謹把額頭抵在他肩上,閉了閉眼,喊他的名字:“丁鶴。”
4號怔了一下,彎起眉眼,聲音裏帶了喜悅:“你想起我的名字了?”
郁謹額頭在他肩上蹭了蹭,無奈地笑笑:“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你總會想起來的。我們也可以重新開始。”丁鶴似乎心情很好,抱着他走到另一個殼邊坐下,“好了,不難過了。”
郁謹擡起頭,默不作聲地展開手掌,讓他看手中的日記。
丁鶴沉默了幾秒,突然笑起來,親昵地碰了碰他的額頭:“因為這件事難過?”
他搶過郁謹手中的其他日記,一張一張打開,鎮定地把無病呻吟的那幾張扔了,給他看剩下的內容。
【我又見到他了。】
【我知道他不想見我,但我還是忍不住來找他。】
【他看起來有些憔悴。我不知道他們最近在策劃着什麽,但是看起來他并不開心。】
【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幫到他。】
【他好像看到我了。】
【我本來想暫時避一下,但是他好像并沒有那麽讨厭我。】
【所以我試着去接近了他。這次他沒有趕我走。】
【我發現我還有機會。】
郁謹看了丁鶴一眼,發現他似乎回憶起了當時的心情,眉間眼角都寫着柔和。
“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丁鶴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的意思,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嗯?”
他直勾勾地盯着對方,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我是說,只是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只是不趕你走而已。
丁鶴意識到他的真實意思,笑意一下子從嘴角蔓延到眉梢,按住他的肩,輕輕将唇覆蓋在他的唇上:“當時是,現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