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轉動的手镯
六月的悶熱還在繼續,因為昨晚的趕山活動,今早飯桌上的氣氛很是熱烈。
“爹,伍哥他們有沒有攆到啥?”茂梅興致勃勃的問。
“恩,有七八只兔子。”楊老爹看到新媳婦笑眯眯的樣子也覺得老懷安慰,放響炮兒糟蹋掉的鹽也不那麽心疼了。
“咋沒送只把我們哩!我讓冬兒要去。”說着一推粥碗就要往外跑。
“你老實坐到。”茂蘭白一眼毛躁的小妹:“早上冬兒送來我又讓拿出去了,七八只兔子說起來多,你不想看看外頭多少人?”
楊家的佃戶日子好過哩,這種好過的定義也僅僅是能吃飽紅薯飯,年頭四節的時候有百面蒸馍馍,菜園裏的蔬菜不用水煮能放點菜籽油清炒,想吃肉?那可不容易,別看楊家養了七八十頭豬,這豬也是年底出欄送去抵交軍人稅的。
民國政府在川征兵,雖然貼的布告上寫的花一樣,什麽獨子不出丁,富家子用十石麥子代兵役,二十一歲到二十三歲之間的壯丁,二十六歲以上禁招。“征屬”發給一千元安家費,死亡有每年給家庭補貼,參軍後,家庭稅收優惠等等。
但落實在下面就全不是這樣子了,年齡?只要身高超過一米五的管他多少歲?什麽獨子不獨子的,鄉保只是将分下來的名額随意平攤在鄉民身上,一家裏只要有帶把的就算一戶人家。至于1000元的安家費,扣七扣八之後能到手五個銀元就謝天謝地了。
一個銀元能買些啥?在上海的時候,能買到十六斤大米,或是豬肉四到五斤,買棉布的話能有六尺。當然四川這邊物價能便宜些,一個銀元能買到八斤豬肉,一條人命就是四十斤豬肉。
楊家是大戶,手下有佃戶一千六百家,每年分到的征兵名額足有二百,換算成豬肉的話足有八百斤,就算楊家有榨油剩下的油餅子喂豬一頭豬出欄也就百十斤而已,辛苦養了一年的豬最後将将能抵過軍人稅,這還是托了他家當縣長大伯的福。
除了軍人稅還有一個大頭是公糧,這個要求按戶交納訂下的标準不高,按人頭一人十斤。但這個标準是針對中農和貧農的,富農和地主另外有一個稱為救國公糧的條約,一年一人十石,一石等于十鬥等于一百六十斤,換算一下楊家一戶一年就要繳納八千斤糧食。哦,現在多了個阿祖還要多交一千六百斤。
這些糧食如果用銀元來購買價值六百塊,阿祖知道自己的親爹在上海會計事務所上班時,一月的工資才三十五塊錢,也就是說她家不吃不喝一年也掙不出來。
羊毛出在羊身上,富農和地主的公糧自然也攤到佃戶身上,原本就很高昂的地租變得更加不堪重負。楊老爹是個精明人,他深知要剪羊毛得先養好羊哩,所以自家負擔着所有佃戶的軍人稅,保證種地人口不會流逝。自家的公糧當然也包含在了租子裏,但不直接收糧食,而要求佃戶統一種植油菜,收上來的油菜籽通過自家油坊榨油之後賣出,這個獲利比種糧食高得多,所以楊家在這個動蕩的時代裏,無論是佃戶還是主家都過得還算滋潤。
過的滋潤自然就有人眼紅,但敢伸手的卻不多,因為楊家的大伯在縣裏當官,一縣之長那是了不得的人物。但這個了不得只限于鄉間老民,在這越來越亂的世道裏,楊茂德看的明白,自家的大伯那在民國政府、軍閥悍兵、袍哥混二的眼裏就是屁。
特別是37年全面抗戰爆發後,大伯巴結的大腿原二十軍軍長楊森帶着川軍出川抗戰,原本就跟楊森打對臺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湘加強了對川北的控制,楊森的老家在廣安離巴中不遠,可以說川北這一塊是他最後的根基,楊家大伯縣長的位置還是他欽點的,這一個繩上的螞蚱蹦跶不掉哩。
大伯的日子不好過,楊家自然也要幫他分擔壓力,對于土財主的楊家來說,能做的就是多多出錢而已,這個錢包括糧食、包括銀元、也包括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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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外的戰争打的慘烈,三四年間這種影響已經波及到了四川的各個角落,原本熱血蕩蕩的抗日征兵已經在各鄉‘抓壯丁’的曲調裏變了味道,被轟炸的千瘡百孔的川南,陸續有難民向腹地逃荒。趕修川陝、成渝等公路,修建空軍基地連健壯些的婦人都親自上陣,有些鄉、有些村已經十室九空,關于戰争楊茂德看到的是跟阿祖不一樣的側面。
比起川南的難兄難弟,楊茂德更加珍惜眼前的日子,就算沒有肉吃但不用嚼草啃樹,再說不是還能隔三差五的在山上撞到野雞和兔子麽。
“把你饞得!”茂菊用筷子敲敲碗沿:“等中午黃嬸子還不燒好了讓春兒送一碗來?”
“黃嬸子燒的怪不好吃。”茂梅嘟嘴到底坐下來往嘴裏扒拉粥。
“有吃的還屁話。”楊老爹瞪眼四姑娘:“當年……”
茂蘭一聽自家老爹又要講古,趕忙把涼拌的酸味茄子夾了放他的粥上:“莫說當年哈,曉得吃就快點吃,吃了喝藥。”
楊老爹被醋酸得咧嘴轉頭問大媳婦:“茂德住後頭,你去看過沒呀?”
阿祖被問的一愣:“妹兒說在制煙土不讓去啊。”
老人揮揮手:“要八九月份才開始制呢,後頭花花不是開得正好?你看看他在搞啥子名堂?就是不讓你搬過去住,難道還不讓你去送飯?”
茂梅忙忙的喝掉碗裏的粥:“我也想去看看。”
“老實坐到。”茂蘭呵斥:“過去後院小樓要走外院那邊繞,你能去?”
茂梅坐下來氣哼哼的嘟着嘴,阿祖也急忙把碗裏的粥喝掉擦擦嘴站起來:“我現在就去。”
剛到後廚房門口迎面看到春兒走來,她穿着青布的小衫黝黑粗實的辮子依舊搭在胸前,右手提着帶蓋的竹藍。看到阿祖過來她停在原地,這裏有挑高遮陽的房檐子,她的臉隐藏在屋檐的陰影裏,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直直的望過來,面孔模糊而那視線灼灼的刺人。
阿祖心裏有些不舒服疾走兩步到了跟前,春兒有些幹黃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
她看了阿祖片刻,然後突然揚起笑容用很輕松愉悅的聲音喊道:“少奶奶。”
阿祖被她的笑容一驚,遲疑了下才點頭:“去給少爺送飯?”
春兒繼續笑着道:“嗯呢,這會兒少爺估計剛起。”
阿祖伸手握住竹藍提手的一邊:“給我吧,公爹讓我送過去。”
春兒低下頭眼睛落在那只瓷白瓷白的手背上,嘴角的笑慢慢斂了回去,片刻才把竹藍往回扯了扯:“不用,少爺讓我送去。”
一團無名火騰的從心裏升起,阿祖用力一拽竹藍:“公爹的話我可不敢不聽。”
春兒慢慢擡頭盯着阿祖有些繃緊的不悅面容,就在阿祖被她盯得有些頭皮發麻的時候,她突然又露出了笑臉。只是這笑容和之前不一樣,只有左邊的嘴角揚得很高,高的能見到白森森的牙,她慢慢舉高左手沿着頭頂撫摸自己光潔的發,有些寬松的袖子自然滑落露出同樣枯黃的皮膚。
阿祖視線随着她的手移動,有悠悠的一口氣被吊在喉嚨裏,用力的起伏胸口卻吸不進去多少空氣,那枯黃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碧翠碧翠的镯子,非常非常的綠。
手镯也向下滑動,滴溜溜一轉,停在手肘上,像是一汪……凝固的碧水。
看到阿祖失神的樣子,春兒慢慢恢複了以往柔和的笑臉,兩手将竹藍搶了過來她柔聲說道:“少奶奶別急,等我問問少爺,要是能讓你過去,回頭就讓你送飯哩。”
等到收碗過來的茂梅開口叫人,阿祖才一驚醒發現早沒了春兒的影子。
蹲在木盆邊洗碗的茂梅開口寬慰自家嫂子:“讓她問去呗,哥哥是不讓女娃娃往那邊跑,嫂子要是就這麽過去哥哥吼你咋個辦?莫聽爹的,他也是睡糊塗了,原來還不是不讓我們過去?”
小丫頭不知道,媳婦跟女兒能一樣麽?
阿祖撥弄着盆裏的水,心裏像是填了一團麻,憋了半天開口問:“小妹,我房裏有個木匣子是你哥給我的首飾,你見過麽?”
茂梅搖搖頭:“沒啊,哦,哥哥前頭問過二姐,女娃兒的妝匣子裏要放些啥,原來是要給嫂嫂準備的哦。”
說完暧昧的拐拐手肘:“嘻嘻,有些啥啊?”
“就是些首飾。”阿祖一抿嘴唇:“我見裏面有只镯子挺好看,可惜就一只。”
“哎呀,是不是沁綠沁綠的?”
阿祖點頭:“你見過啊?”
“那是娘傳下來的,說是留給兒媳婦。”茂梅笑眯眯的打趣,哥哥看來很中意自家嫂子哩。
“就一只?”
“嗯,聽說還有一只在大伯娘手裏,那是娘從趙家帶過來的嫁妝。”
阿祖騰的站起來:“我……回下屋裏。”
“恩。”茂梅點頭:“剩下的我洗就行。”
阿祖氣喘籲籲的跑回去關上門,拉開抽屜将木匣子取出來,手中紅綢絨布袋裏沉甸甸的分量讓她心松了一半,解開袋子便見到那抹熟悉的翠綠安靜的躺在裏面。
阿祖捶捶胸,暗自好笑。
她又不懂玉,剛剛怕是看岔了。
将手中的玉镯放回去,木匣也收進抽屜裏,看到鏡子的少婦跑得面若桃花的樣子,伸手揉揉面頰,想起小妹說這镯子是要傳給兒媳婦的,便更加臉紅心跳起來。
突然從鏡子裏瞥到床上一小堆東西,阿祖回頭。那是洗淨曬幹、疊放整齊的一疊楊茂德的衣服,從裏到外擺放整齊,它在提醒自己這屋裏有人來過。
阿祖拉開門向外張望,院落裏空蕩蕩沒有人影,春兒負責清洗老太爺和少爺的衣物,這送來的衣服是誰不言而喻。阿祖又開始有些焦躁,扶着門框的手扣劃出咯吱的聲音,突的有個人影出現在視線裏,在對面廂房往中院的轉角地方,一身青色布衣的春兒靜靜的站着,靜靜的望過來。
确定阿祖有看到自己,她慢慢擡高雙手舉過頭頂,右手拉扯着左邊的衣袖慢慢下滑,有些幹瘦的手臂上赫然套着一只綠色的手镯。
她将那手镯摘下來舉在陽光下做出端詳的姿态,片刻放到略厚的唇邊,隔着不到二十米的小院阿祖将她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她沿着那抹翠綠舔舐,猩紅的舌和嘴角的黏液讓阿祖泛起一陣惡心。
“嫂子,洗衣服去哩。”外面傳來茂梅招呼的聲音。
再看那個青色的身影已經轉過廂房小道消失不見,阿祖頓時覺得手腳都有些酸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