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過往雲煙
打聽許先生，其實并不難。
問起許世明這個名字，可能世上有很多同名同姓的人，可其中有一人，書讀得不怎樣，但一支妙筆卻能讨聖上歡心。傳聞中，許世明工山水，亦善人物，早些時候在江南畫的一幅美人像，偶然呈上，便造就豔絕後宮的華貴妃。光看一幅美人圖，便讓皇上派人千裏迢迢去接，且不說華貴妃究竟多美，這許世明的畫筆可見十分厲害。由此，許世明風頭更盛，有了機會替樂皇後作畫。
之後說法就越發玄乎起來：有人說，許世明畫得太慢；有人說，許世明把皇後畫醜了；有人說，許世明畫是畫了，就是提了不該提的華貴妃，惹得皇後不悅。不論過程如何，結果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看着：那幅畫終究沒有作成，許世明辭官返鄉。巧合的是，不久後華貴妃痛失皇長子。
于是，後一種說法就可信許多。
聽完父親的話，伊昕想起許先生一句“自身難保”，陷入沉思：許先生這樣的怪脾氣，居然沒惹得皇上不高興，實在是難得。僅因得罪了樂皇後，他便落得離開國都躲在坤州的下場，難道樂家真已嚣張到這種地步？
“好了，他如何我們不管，”伊正虎交代，“這事就這麽定了，你盡快收拾收拾，不必要的東西便丢到一邊，幾天後我們就啓程。至于許先生那兒……還是你挑個日子，再去說吧。”
應允下來，伊昕送走了父母，坐下後為難起來，不是因許先生，也不是因官府對自己的窮追不舍，而是因為鄧靜。
他們走了，鄧靜能去哪兒？
或許是她自不量力，但要她就這樣趕鄧靜走，她做不出來，更不想做。幾天後他們就要離開坤州，鄧靜病情輕，但心裏的難過不知可否恢複。伊昕想了想起身走向鄧靜所在的客房。
鄧靜并沒有歇下，正和許先生說話。當伊昕推開掩着的門時兩人齊齊望來，還被門邊坐着的小子諾推着，聽到鬧騰騰的子諾嚷嚷“不許進來”。
“子諾，別鬧，讓伊姐姐進來。”許先生發話了。
子諾哪敢不從，睜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求教，“我又做錯了嗎？先生不要生氣，我會改的，我真的會改的……”
如今看來剛才許先生的怒氣讓子諾徹底怕了，許先生刀子嘴豆腐心，聲音輕了許多，“你沒錯，先坐着自己玩好不好？”
“伊姐姐。”鄧靜似乎有些別扭，往床裏側縮了縮。
直覺他們在說些她不能知道的東西，伊昕識趣道，“我等會兒再來，你們先聊。”
“無妨，你也該聽聽。”許先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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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走過去，伊昕才坐下，許先生便又開了口，“伊姑娘帶來了傅兄弟的親筆信。”
不僅僅是鄧靜倒吸一口氣，驚呼不斷，就連伊昕也愣了：又是傅兄弟？她想起以前見到喬楚的字，與今年見到的根本不同，難道喬楚故意将字跡變得像許先生口中的“傅兄弟”一樣？
無關原因，反正伊昕是确定她在騙許先生，不由心虛地想離開，畢竟再聽他們的秘密那太不好了。
她還沒動呢，鄧靜就拉住她的手，急切問，“姐姐，你真的見到過傅仲青那混賬？”
更是茫然的伊昕呆了呆，幸而許先生氣急敗壞地對鄧靜吼，“我不指望你對他有什麽尊稱，但也別連名帶姓地罵！別忘了，他和你爹是一輩人！你這話是一個當晚輩的人該說的嗎？”
“那你要我怎麽樣！叫他傅伯伯嘛！”鄧靜大聲回道，眼中又泛起淚光，“要不是這個傅伯伯，我們村的人會死嗎！要不是這個傅伯伯，我爺爺會被官府抓去嗎！”
就連一邊蹲着自己玩樂的小子諾也無聲站定，揪着手指頭無措地望向這邊，許先生面色更是難看，半晌方幽幽嘆氣，“對，是我強人所難了，鄧姑娘，是我無禮了。”
從不低頭的許先生同她道歉，鄧靜心軟了，壓下怒氣，盡量心平氣和，“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未語淚先流，鄧靜哽咽。
對視一眼，伊昕安慰着鄧靜，與許先生靜待她平靜下來。等鄧靜再次開口，他們便聽到了真正的牛頭村大火始末。
作為一個小村子，在十幾年前，牛頭村最為得意的一件大事便是出了個讀書人傅仲青，在聽聞傅仲青在國都裏頭當大官後，村民更是高興，認為他替這個村民大部分目不識丁的地方争了口氣。
只要在國都稍稍打聽，便知愛畫的皇上最為親近的人，一個是許世明，一個便是傅仲青，兩人一手好畫占了便宜，加上傅仲青是董遠的門生，是實實在在的榜眼，地位比許世明高了許多。那時大家都認為傅仲青前途一派光明，将來肯定是會像董大人那樣飛黃騰達的，所以當村民們看見匆忙歸來的傅仲青時，十分不解：這和傳聞中可不大一樣。
有些人腦筋轉的快，便認為許世明時不時還能畫個美人讓皇上高興，而傅仲青呢？僅善山水，畫的卻不是時候。那時正值戰火不斷的幾年，眼看着畫中的疆土已是生靈塗炭，甚至于不在囊中，被人奪去，皇上再移了移視線到作畫人的印章上，當然氣不打一處來，能看傅仲青順眼嗎？
不管如何，傅仲青回來了，一身粗衣麻布，一個破舊的小包袱，與當初趕考時并無差別。雖是唏噓了一陣，村民日子還要過的，過了半月便不再談論。
中秋幾天後，鄧爺爺帶着鄧靜說要去山上捉東西。鄧靜才五歲，幫不上什麽忙，只是一時好奇便跟來要看，左等右等連只兔子影都沒見着，失了耐心，站在一旁眺望不遠的村子。發現村裏張燈結彩，鄧靜還想仔細看看。一不留心就摔了下去。
這一摔可麻煩大了，她順着山坡滾了下去，沿途連個着手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大聲嚷嚷“爺爺”。等落了地，鄧靜摔得渾身是傷，腳還扭了，凄涼地哭了好一陣。
忽然一根樹枝伸到眼前，鄧靜茫然擡頭，看見一個黑衣男子。他見她不抓着樹枝，皺着眉一躍便跳到她面前，把她抱起再腳尖一點就離開低處，回到原先她掉落的地方。
她傻了，從不知道人可以跳得這麽高，怯生生道，“謝謝……”
“多謝張兄弟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
遲疑了一會兒才擡頭望去，鄧靜看見了傅伯伯。傅仲青過來蹲下輕輕問她，“小雪有沒有摔傷？爺爺呢？”
恰好尋去別處的鄧爺爺趕來，見安然無恙的她松了一口氣，感激涕零。傅仲青不時遠眺村子，一邊敷衍地客套，旁邊站立的黑衣男子一直不語，等爺爺要背她起來回家，才說，“這位小姑娘傷筋動骨，還是歇着看看才行。”
看到爺爺安心許多的鄧靜不覺得很疼了，但聽“傷筋動骨”和爺爺焦急的詢問，乖乖地讓黑衣男子診治。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他們早就錯過了交代回家的時間，心裏着急。可黑衣男子不緊不慢，一會兒後所要取藥，便離開半個時辰，一會兒說要靈泉，又離開半個時辰。後來爺爺怕家人擔心，便道：“不如先背回去吧。”
黑衣男子沉了臉色，搖頭。爺爺受恩于人，且傅仲青在旁勸說，不得不繼續耽擱下去。
中途，他們望了眼燈火越盛的村莊，竟紅了半邊天，像是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般詭異，但距離遠，他們只當是錯覺。
後來，傅仲青望望遠處，叫了聲“張豪，是時候了”，便與他們說去采止血化瘀的野草，與張豪一去不複返。
爺孫倆再等了半個時辰，終是被村子方向沖天而起的黑煙吓着，迅速回去。
到了村口，鄧靜當即哭了出來，鄧爺爺捂着她的嘴，和她藏在附近隐秘處，看那些在村口坐着的人默然看着，四下火燒的劈啪聲，沒有求救，沒有叫喊，就像燒的是個荒村一般。
鄧爺爺直覺不妙，将鄧靜安排在一處後，繞路進了村，卻只見滿地餘燼，家人靜靜躺在家中，鮮血滿地，外頭火燒正旺，濃煙滾滾。不甘的鄧爺爺想将家人救出，卻發現已是徒勞。
他們已經死了。不僅僅是鄧家，一個村的人，無論是被燒得面目全非，還是被火舌吞噬了一半，都悄無聲息，面無血色地躺在那裏。
這些都是爺爺後來告訴她的。她所知道的記憶，僅是爺爺将她帶走，說以後不準提牛頭村，不準提其他家人，更不許提傅伯伯。編了許多理由，鄧靜從深信不疑，到漸漸不安：為什麽如此痛恨官府？為什麽他們總要東躲西藏？為什麽要她跟娘姓鄧？為什麽要改她的名字？
她原來叫鄭雪，她不姓鄧。
後來，她綜合衆多流言，再聯系自己的記憶，便什麽都明白了。
傅伯伯害死了牛頭村的人，那時在山中想方設法的挽留他們，應該是為了幫助，但，那又如何？她的家人，大都死了。
“我說完了。”鄧靜先前還哭泣了一會兒，後來便平靜地說完了一切，猶然紅腫的兩眼盯着許先生，“許先生，你答應過，會幫我的。”
鄭重點頭，許先生滿臉憂色，為難地對伊昕說：“我們要去國都，具體……不好詳說，明日便啓程了。”
伊昕愣了，只點點頭，許先生讓他們再說會話，便出去了。
“小靜，許先生肯幫你，你就安全了。”伊昕由衷地高興，握着她的手勉力笑道。
“不。”鄧靜反而搖搖頭，冷笑道，“我反而不安全。”
未等伊昕問出為什麽，她咬牙道，“我要許先生幫我的，是報仇。”
作者有話要說：
- -小鄧靜長大了，劇情終于轉到國都了（嗯，這個國都是我懶得起名字導致的，坤州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捶地）
喬楚終于快出來了～到我最喜歡的部分了=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