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假充真
那天半夜下了雨,綿綿細細的,攜着秋天的寒意籠罩了整個坤州。從那時起伊昕愈發輾轉難眠,睜眼到天明。等朝陽露了臉,伊昕不管時辰多早,洗漱好就去問喬楚可曾回來,在聽說他已經去老爺書房之後更加擔心,猶豫自己要不要去看看。
最後她還是先回了房聽聽情況,但大清早的除了鳥鳴和經過的下人碎語再無其他聲音,她着急歸着急,別無他法唯有幹等。而不等她多擔憂,伊正虎就樂颠颠地來了,後頭跟着喬楚。喬楚額角的血已經凝結,神色疲倦,衣衫皺巴巴的猶有茶水的痕跡,注意到她的目光回笑,卻是勉力擠出來似的。
“許先生答應下來了,你收拾收拾就去畫。”伊正虎笑道。
驚訝許先生竟然答應下來,伊昕看喬楚這個憔悴的樣子更是嘆氣:究竟他吃了多少苦頭,才讓許先生那個倔脾氣點頭的?在她爹吩咐喬楚陪她之前,伊昕就說:“喬楚一晚上沒休息,我帶着小翠去就好。”
“不。”先拒絕的不是伊正虎,反是喬楚。
喬楚向困惑的伊正虎解釋:“許先生不大記得人,恐怕小姐去會碰着釘子,我同行比較保險。”
“哎,真是考慮周到!”伊正虎大笑着拍喬楚的肩膀表示贊賞,忽變了臉色且欲言又止,最後壓低了聲音說,“喬楚,我正氣頭上,說的話你不要在意啊。”
“老爺這麽多年的照顧,喬楚銘記在心,又怎就會将那些話當真。”
“好,喬楚你安排安排。”總算是解決了這一樁,伊正虎滿意地忙生意去了。
等伊正虎走遠,她趕緊讓丫鬟小翠拿些藥來,并問喬楚許先生究竟怎麽答應下來的。出乎意料的,喬楚竟然環顧四周,确定無人才說:“許先生根本沒有答應。”
“什麽!”發覺自己聲音過大的伊昕捂着嘴,再低聲說,“那……怎麽辦?”
“我去找另一個師傅,他說他有把握畫得像許先生一樣,我看過,應該能行。”
雖然覺得有些冒險,但喬楚都這麽說了,伊昕還是相信他的,就點點頭,問:“那我們今日去見的是……”
此時小翠拿着藥回來,聽着這句疑惑看了他們一眼。
“當然是許先生。”喬楚說。
伊昕心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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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準備就緒後,喬楚帶伊昕去見那個有把握的師傅,盡量安排沒見過許先生的人。等轎子落地,她掀開轎簾,看見“常春酒樓”四個字愣了片刻,再看見鄧靜蹦蹦跳跳地過來将她從轎子裏面牽出來,疑惑陡生。
“伊姐姐,喬大哥讓我來陪你的。”鄧靜主動解釋。
伊昕笑笑,與鄧靜跟着喬楚上了常春酒樓二層,再進了一間房。裏面有一個正喝茶的男子,見着他們立刻放了杯子,站起來行禮,行為頗為拘謹。相互介紹了一番,伊昕明白男子正是喬楚請來的歐師傅。
歐師傅圓圓的臉,蓄着胡子,可樣子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加上鄧靜很新奇地一直瞧他,正面看完了轉到後面去看,害得原本在歐師傅不好意思地低頭,直到喬楚推了推他才勉強擡頭瞧了伊昕一次。看見這麽不好意思的男子,伊昕不免訝然,好奇之前他怎麽作畫的。
“好……好了。”歐師傅說話都結巴起來,“我……我去隔壁房中作畫,還請伊……伊姑娘稍等。”
“沒……沒事,你……慢……慢慢畫。”鄧靜故意學他。
歐師傅紅了臉,不知道是不好意思的還是氣憤的,同喬楚一齊出去,別說回頭,連臉都不偏一偏。此刻伊昕終于明白了,這歐師傅記憶好,每次八成瞧姑娘一眼就憑腦子裏的印象畫,倒是挺本事的。
有鄧靜這個活寶陪着,伊昕覺得從烈日當空到夕陽西下,竟然無甚感覺就過去了。中途喬楚只出現過一次,正午時問了聲他們兩個想吃什麽,接下來就沒了蹤影。又到了用晚飯的時候,喬楚才又出現,歉然道:“歐師傅說可能再要一兩個時辰。許先生作畫最多四個時辰,再隔一日才交畫,老爺那邊不會懷疑了,你坐着累,先回去吧。”
“那為什麽喬大哥不回去呢?”鄧靜眨眨眼,微笑。
外面傳來歐師傅小聲且結巴的聲音:“姑……姑娘,我……我作畫得……得讓人陪着!”
鄧靜點點頭,提議,“那我陪你好了,喬大哥也該累了。”
“不行。”
這句話同時從喬楚和歐師傅口中說出,吓了鄧靜一跳,但也不鬧了,乖乖坐回伊昕身邊。伊昕看在眼裏,雖然有點奇怪,但還是搖頭說:“我坐着并不累,等等你好了。”
用完晚飯後鄧靜有點坐不住了,就提議出去走走。伊昕想常春酒樓所在的位置熟人不常常經過,應當沒大問題,就打算去和喬楚他們說一聲再說。她們到隔壁敲了門,門是馬上就開了,好像裏頭已經料到有人會過來一般。
“我們下去走一走,很快就回來。”
喬楚點頭,說,“萬事小心。”
伊昕走之前注意到了坐在裏面拿着筆發愣的歐師傅,不知怎的他的手在抖,時不時斜着眼睛看她,而後又迅速地移開目光,像是害怕。不過,她聯想前面歐師傅極易臉紅的窘迫模樣,覺得也是想得通的,沒在意。
酒樓的附近街道還算熱鬧,伊昕由鄧靜領着在人群裏穿梭,心不在焉地随便看看,沒想到鄧靜是哪裏熱鬧往哪裏蹿,她發覺自己被帶去賭坊門前看熱鬧已經來不及了,趕緊拉拉鄧靜的手,“這種熱鬧不要看。”
賭坊門前有一個人在地上滾着叫疼,幾個大漢拿着手中的棍子往他身上招呼,招招不留情,最後其中一人揪着他的衣服提了起來,一人拉着他的胳膊,一人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就要砍下去。衆人指指點點,議論之聲驟然大了起來,鄧靜害怕地捂上了眼睛,她也害怕這樣的畫面,就要轉身走,卻在見着那人的臉之後止步,倒吸一口涼氣。
被折磨成這樣的人,不就是陳伯的兒子陳江凱嗎?
雖然陳江凱很混賬,但如果他出事,陳家不會好過,喬楚更不會好過。伊昕讓鄧靜回酒樓叫來喬楚,自己猶豫着要不要去救下陳江凱。
還好目前拿刀的大漢只是晃晃刀,并沒有真砍,但是已經吓得陳江凱癱坐在地,神情呆滞。從賭坊裏頭走出了個衣着華貴的中年男子,一臉橫肉,步子邁得歪歪扭扭,用下巴看人極其不可一世。瞧見這個人,陳江凱一個激靈爬了起來,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每一下都響亮的很,口中念着:“孫老爺您大人大量,就饒了小人吧!”
孫老爺朝他吐了口唾沫,發現他躲閃之後上前狠狠用腳踹,才三下的功夫就氣喘籲籲,大喝:“給我砍了他的手!”
“孫老爺,我再也不敢了,您這次就饒了我吧!”陳江凱猛地搖頭,将手藏在身後亂跑,可被兩個大漢擒住拖到了前面。
啧啧搖頭,孫老爺不緊不慢道:“出老千就要砍手,哪有饒的道理,砍!”
“慢!慢!”又一個聲音制止了持刀的人擡起刀的動作。
循聲望去,伊昕看見陳伯邊喊着邊往裏擠,終于到了兒子面前抱着他哭喪着說:“這位大爺,我兒子犯了什麽錯,欠了多少債,我全擔了,你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哦,砍誰的不是砍,你留下只手就可以回去了。”孫老爺和顏悅色道。
陳伯愣了愣,而後開始磕頭求饒,但孫老爺不依不饒,還不耐道:“要砍快砍,老子沒功夫和你摻和,再吵你們就各砍一只。”
“爹,你……你砍吧。”陳江凱聽見害怕了,搖着陳伯說,“我還年輕,我不要殘廢啊!”
陳伯本就害怕,聽了那句話喘氣困難起來,現今耳邊還是陳江凱“快”、“快”的催促,終于氣得哭倒在地。
這時喬楚趕到,走過去将哭倒的陳伯扶起,卻被陳伯往孫老爺那兒一推。
“砍他的手!不是誰的手都可以嗎?”陳伯破涕為笑。
喬楚不願,掙紮,不慎将陳伯推倒在地。再也看不下去的伊昕走上前去,對着陳伯大罵:“他是你親外甥,你居然這麽對他!”跟着的鄧靜也嗤之以鼻,恨不得上前踢他幾腳。
“什麽親外甥,呸!一個野種而已!”陳伯指着喬楚,“你砍不砍?”
喬楚并未回答只是瞪着陳伯,目光如利刀。
“孫老爺,您要一只手有什麽用呢?多少銀子,說吧。”伊昕無意再理胡攪蠻纏的陳伯,直接去問孫老爺。
孫老爺看了她許久,皺眉,“伊家小姐?”
“打一頓,放了。”孫老爺思索片刻,最終顧忌伊家財勢,只好作罷。
被打總比砍一只手好多了,陳伯再三道謝,而後繼續在疼得打滾的兒子邊哭着,嚷着“輕點輕點”,不時恨恨地看喬楚一眼,喬楚并不放在眼裏,臉色不變,同她說“回去吧”。
衆人盯着她竊竊私語的樣子令伊昕發憷,可此時更讓她在意的是喬楚,他被舅舅說野種心裏必定難受。就連鄧靜都很乖巧地跟着,不再說胡話也不再蹦跶,一雙眼睛在伊昕和喬楚間來回看。
“我沒事。”在酒樓門口,喬楚忽道。
她們都被吓了一跳,愣愣地跟在他後面,走錯房間都不自知,直到喬楚開門到一半回頭看才停住腳步。
伊昕從門縫中看見吃着瓜子搖着腿的歐師傅,擔憂,卻聽喬楚篤定說:“就快好了。”
既如此,她們打算回去坐着,待轉身伊昕卻瞧見酒樓一層大堂有很多人盯着她看,腦中閃過“人言可畏”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