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丹青師傅（上）
一擦好藥，韋英傑就馬上沖來，看見鄧靜還是一副不悅的模樣讪讪退後，在離她們兩步遠的地方問：“嚴重嗎？好點了嗎？”
鄧靜沒說話，抿着嘴巴偏過頭去不看韋英傑，讓他又洩氣又懊悔。
喬楚則是不緊不慢地走進屋，走到伊昕身邊看看垂首沉思的她，再将目光移到鄧靜身上，柔聲問：“鄧姑娘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立即回頭對喬楚粲然一笑，鄧靜回答：“我沒事了，謝謝喬大哥關心。”
這對比讓韋英傑覺得自己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一般，愈加誠懇地道歉：“鄧姑娘，都是我不好，一時好勝才害得你如此……”
回過神的伊昕原以為鄧靜因年紀較小還留着小孩子脾性，恐怕別扭一會兒，等韋英傑道歉多次就自然而然消氣了。可沒料到韋英傑還沒說完，鄧靜就不再蹙眉，勉強說：“好吧，原諒你了，我也有錯。”她說罷對伊昕眨眨眼，明亮的眼睛神采飛揚。
伊昕了然，看來鄧靜是給了她面子，因為韋英傑是接下她繡球的人，也許會成為她的夫君。
“對了，伊姑娘，我是來問你生辰八字，順道再求你一副畫像，好告知雙親。”韋英傑看事已解決，樂呵呵地說。
聞言一愣，伊昕下意識地看向喬楚，正正對上了他的目光。
縱然心亂如麻，她依舊沒有閃躲視線，就像小時候她觀察他們的眼睛有何不同一樣瞧着他，仔仔細細，每絲每毫。可卻又與之前不一樣了，喬楚眼中的倒影再不再是她一人，兒時他們會有一人立刻移開視線，如今唯有相顧無言。
不過剎那，還是喬楚先移開眼對韋英傑道：“我去取小姐的畫像，應當還有一幅。”
“勞煩喬兄了。”韋英傑道謝。
伊昕則閉上眼睛一會兒，緩解雙目的幹澀以及心底湧上的莫名情緒。
及笄前一年，伊昕畫了不少畫像，選出最滿意地給了媒人，誰知說到哪家哪家就倒黴出事，不了了之。伊正虎遷怒于畫像把它們全丢了，加上那都是伊昕四年前的樣子，他堅信女大十八變越變越美，要伊昕再畫一幅，還特地前來讓她再換件漂亮衣裳。
伊昕皺眉，“不想換。”她每次換衣都費事，這點小灰只是扶着鄧靜時沾上的，拍拍就幹淨了。
“罪魁禍首”鄧靜不好意思了，發現伊正虎就要發火，自告奮勇地要幫忙，一下子忘記自己的腳扭了，差點又栽倒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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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鄧靜年紀還小的份上伊正虎沒計較，清清嗓子說：“小姑娘你就先坐着養傷吧，喬楚你去找師傅來畫，小翠幫小姐更衣。”
“爹，外面太陽這麽烈，讓喬楚去找師傅不好吧？昨天他陪我們一天了，派別人去吧。”伊昕不願了，起來擋着門不讓喬楚出去。這樣忤逆的事她以前不會做，但自被鄧靜一番話打亂了心思後，她極其不願喬楚為婚事奔波，哪怕因此被父親責罰，讓韋英傑起疑她也認了。
其實稍微側身就可以繞過伊昕出門，喬楚卻面無表情地被“困”在門前，沒動。
咬牙切齒地瞪着她，伊正虎真不高興了：就看這句話，女兒會對喬小子沒意思麽？再看端坐着、一臉莫名其妙的韋英傑，他無奈收斂怒氣，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喬楚腿腳快，讓他去吧。”
“馬的腿腳更快，怎麽不見你叫馬去？”伊昕反駁，忽而一拍手，“對啊，喬楚不會騎馬，派個會騎馬的人去吧。”
說罷伊昕對喬楚使了個眼色，因為她不知喬楚會不會，得和他打聲招呼。
可喬楚似乎沒看見，幸而還是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韋英傑恍然大悟：“噢，坤州人騎馬的人很少是吧？不然我去好了，反正我比較清楚娘喜歡什麽樣的畫像。”
“不不不，不用勞煩。”伊正虎的臉色立刻黑了，責備看向伊昕。
鄧靜眼球轉了轉，望望堅定的伊昕，再瞄瞄黑臉的伊正虎，小聲說：“坤州最好的丹青師傅，是要本人上門去畫的。”
其餘四人全被這句話驚到，齊齊看向鄧靜。
咽了口口水，鄧靜被瞧得不自在，調了調坐的姿勢，繼續道：“我前些日子畫像所以知道。因為他以前是宮廷畫師，架子大得很，人醜不畫，夏冬不畫，不上門不畫，不順他意不畫。”
三人都在想着虛實，只有韋英傑點點頭，問：“可是姓許，高高瘦瘦，留着長胡子的？”
見鄧靜颔首，伊正虎迫切道：“韋公子認識？”
“不認識。”韋英傑搖頭，“我聽過那位大人在畫院的事情，可不好說。”
不再追問，伊正虎當即決定：“昕兒換件衣裳，帶好銀子，和喬楚馬上去找許師傅……”
話未說完卻被鄧靜驚呼打斷，“千萬別叫他許師傅，得叫許先生，不然他會将人用掃帚趕出門的！”
“噢，那昕兒換件衣裳，帶好銀子，和喬楚馬上去找許先生一趟。還有，喬楚以後得幫忙置辦昕兒婚事，其他活不必做了。”說後半句時，伊正虎面上終于由陰轉晴。
此話一出，伊昕如遭五雷轟頂，喬楚低頭不語，鄧靜蹙眉嘆氣，只有韋英傑歡天喜地道：“我也去。”
鄧靜亦要找許先生去，這回托她的福，韋英傑沒機會再說“一切從簡”，自己騎了匹馬慢悠悠跟在馬車後面。本是一路沉默，可是鄧靜定不住，壓低了聲音與她說：“大家都猜啊，那個許先生從畫院到了這裏是犯了什麽錯。”
“應該是近兩年來的吧？”伊昕想，如果四年前許先生在的話，伊正虎不可能不知。
鄧靜看她願意談天，笑了，“對啊，他還說來這是因為坤州是他敬佩的一個人的家鄉，姐姐猜猜是誰吧！”
伊昕納悶，她怎麽就沒聽過這裏出過有名的人物？對上鄧靜期待的眼神，她為難道：“我猜不出來。”
“噢，其實我也不知道。”鄧靜吐吐舌頭，可愛調皮的笑臉讓人恨不起來，“許先生脾氣怪得很，對那個人緘口不提，誰問誰生氣，哪像是敬佩，更像是仇怨。”
外面傳來韋英傑興奮喊“快到了”的聲音，鄧靜撇撇嘴，嗤之以鼻，“做什麽都這麽積極，怪不得那時來扶……”慌忙閉了嘴，她望向并未察覺的伊昕，松了口氣。
下車的時候韋英傑居然又是第一個來扶鄧靜的人，讓在後攙着的伊昕頻頻來回打量兩人。鄧靜被瞧得羞紅了臉，用未受傷的腳踹了韋英傑，逞強一瘸一拐地下了車，差點又摔了，最後仍是避不開韋英傑的幫忙。
伊昕沒有讓喬楚扶她，慢慢走下來，站定時她勉力對喬楚一笑，仿佛再自然不過地說：“我這雙手怪得很，傷到你就不好了。”
“怎會。”喬楚定定盯着她，竟有愠色。
兩人未能僵持多久，前頭興沖沖的韋英傑和鄧靜已經上前敲了門，招手讓他們過來。
“只要你不想，就不會傷到人。”說罷喬楚恢複平常樣子，恭敬跟在伊昕後面。
縱然不免瞬間失神，伊昕腳下步子沒停，憶起往日喬楚抛繡球時的胡言。什麽她怒目圓瞪咬牙切齒扔了過去，真是睜眼說瞎話，明明是她天生力氣大得不同常人，随便一抛就将那公子砸個半死。從初時見面起，喬楚根本沒有對她這毛病露出半點異色過，那麽……
搖搖頭，伊昕黯然：喬楚沒有學武過，不在乎不代表能處理，且喬楚對她并未多想，一切僅出于朋友間關心，她又何必煩惱。
沒察覺他們之間的尴尬氛圍，鄧靜右手挽了走過來的伊昕借以站穩，左手立刻就将韋英傑推得老遠。韋英傑倒仍對鄧靜笑着，察覺伊昕的目光才故意扭扭脖子，看向別處。
吱呀一聲，一個小童子從門縫中伸頭，将他們四個全都掃視了遍，看至鄧靜時眼睛一亮，将門扉大開，說：“四位請，其他人請在屋外稍等。”
外邊看來這宅子很是陳舊，等走進了裏頭伊昕才發覺不可以這麽說，應稱為破舊。院子不大，北面和西面各建一間矮小的屋子，牆一律灰黑、坑坑窪窪，地上更有殘磚片瓦。唯一看得的是東南角栽的一棵桂花樹，陣陣飄香很是怡人。
許先生正擡頭望着桂花樹，連他們進來都不曾回頭。回頭同他們說一句，小童子跑過去拉拉許先生的衣袖，問：“先生，會爬樹的姐姐來啦！我的紙鳶可以取下來咯！”
伊昕仔細看，果然瞧見樹木掩映中的一個青色紙鳶。
許先生回望，才對鄧靜眉開眼笑一會兒，就對她被人扶着的樣子皺了眉頭，捋捋胡須，“小丫頭從哪棵樹上摔下來啦？”
聞言韋英傑偷笑，鄧靜赧然了：“我又不是天天爬樹。”
“那怎麽辦，老夫一把老骨頭可是取不下來，你不幫忙那畫就不給你了。”許先生哈哈笑，“其他幾位是來畫像的？”
韋英傑最先朗聲回答：“是！”
被他聲音弄得身子抖了抖，許先生眯起了眼，“先幫我把紙鳶拿下來再說。”
拍拍肩膀，韋英傑笑道：“包在我身上。”說着他目測了下高度，發覺夠不着後改為搖樹。他将桂花搖落一地，卻不見卡在枝幹間的紙鳶移動分毫，不禁有些着急，就要爬上去時聽到許先生大喊一聲“慢”，整個人便停住了動作。
“誰也不許爬！”許先生交代。
韋英傑難辦了，回去繼續搖樹，一籌莫展。
感覺這事情得她自己操勞，于是伊昕攔住要幫手的喬楚，主動上前去，“我來吧。”
“一個弱女子如何……啊啊啊！”大片大片落下的桂花吓到了正說話的許先生，他不再多言，立刻拉着小童子暫避一旁。
紙鳶啪嗒掉地，伊昕将它撿起後，正要走過去遞給小童子，卻聽幾聲“小心”而止住了腳步回頭。
那棵桂花樹已然搖搖欲墜，被韋英傑一吼更是晃得厲害。她訝然，一手提起裙裾趕緊跑，不慎踩着了跌倒在地，眼睜睜望着桂花樹越發不穩，一邊站起一邊考慮起她能不能一掌将桂花樹打飛。
猛然一個人将她拉起帶走，速度之快讓她沒能反應過來已經站到另一處。等伊昕擡頭，發覺幫她的竟是喬楚，估計了下他們走遠的距離，大吃一驚：就算跑得再快，也斷然不可能。她的疑惑暫且因鄧靜的驚呼擱在腦後，原來桂花樹因韋英傑吃力地穩着才沒倒下，徒有片片帶着桂香的落英紛飛，霎時感覺由險境換成仙境。
“好！”許先生拍手喝彩，“真是好啊！”
大家原以為說的是脫險萬幸的好，孰料許先生盯着伊昕和喬楚，再說了一句：“好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今個兒老夫不收銀子幫你們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