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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我跟他掰了 (1)

裴聞靳過去時, 少年趴在被積雪覆蓋的橋上看風景, 邊上的老人把乞讨的小瓷盆往蛇皮袋裏塞,嘴裏還在跟他嚷着什麽, 他沒回應, 看風景看出了神。

幾乎是下意識的, 裴聞靳就順着少年面朝的方向望去,那裏是張家老宅, 正對着的是個小白樓。

唐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面, 陷得很深,耳邊忽地響起蒼老的大喊聲, “小娃兒, 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家人啊?”

他猝不及防就被扯到了現實世界, 恍恍惚惚跟橋下的男人對視。

雪花紛飛,視野裏潮乎乎的。

這要是放在漫畫裏就唯美了,可現實中只覺得冰冷刺骨,讓人止不住的打哆嗦。

唐遠跟老人告了別, 他徑自走下臺階, 看都不看男人一眼, 一個人拖着受傷的腿吃力的往前走,背影平靜且沉默。

裴聞靳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在後面,看少年踉跄,差點摔倒,又挺直了腰背。

唐遠膝蓋以下又疼又冰,一腳踩進積雪裏面, 留下一個髒髒的鞋印,帶起來一些細碎的雪,寒風如同冰刀般刮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像是擡頭看了看什麽地方,确認完了就不走了。

裴聞靳看少爺停下腳步,他也停了下來。

這裏在橋的西邊,已經看不到張家老宅,看不到小白樓了。

雪漫天飛舞,悠悠揚揚的,沒有退場的跡象。

唐遠的頭上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層雪,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轉過身平靜的望着不遠處的男人,“你要我出來面對,逼我做出選擇,如願了?”

裴聞靳沒有走近,立在原地說,“回家吧。”

唐遠還是很平靜,他甚至笑了起來,“你就不怕我不選擇你?”

“昨晚你跟我說你在車裏等我,今天到張家的時候,你還是說了那句話,一字不動,你試圖用那幾個字在我的潛意識裏加深印象,等不到我了,你打算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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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聞靳的語氣裏聽不出情緒波動,“雪下大了。”

唐遠眼裏的平靜在分崩離析,被他壓制的憤怒跟委屈瞬間迸射而出,同一時間精致漂亮的五官也在不斷變得扭曲,他攥緊拳頭,牙齒打顫,全身抖動着大吼,“裴聞靳!”

裴聞靳用憐愛的目光看着他的少年,看他的眼睛怎麽一點點變紅,眼淚怎麽滾落,怎麽布滿整個臉頰,全都看在了眼裏。

唐遠哭着,聲嘶力竭,“錄音那麽真,跟你的聲音一模一樣,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害怕?”

裴聞靳皺眉,“錄音?”

唐遠止住了哭聲,“你不知道?”

裴聞靳說,“不知道。”

唐遠死死的瞪着男人,一字一頓,“但你知道這場局。”

他篤定的說着,攥在一起的手指甲刺進手心,手背青筋暴起,“你知道他會利用多年的兄弟感情設局用計,讓我把你趕出唐氏,趕出我的人生,于是你将計就計,要我一個人赴約。”

裴聞靳沉聲嘆息,“不論我說什麽,你都有借口往你的殼裏鑽,只能讓你親自……”

唐遠吼着打斷,“滾你媽的!”

他的情緒到達一個臨界點就極速下降,腿疼得厲害,站不住的跌坐到了雪地裏,抖着嘴皮子喃喃,“別人算計我,你也算計我。”

下一刻,唐遠大聲咆哮,“連你都算計我!”

裴聞靳蹲了下來,将視線從俯視變成平時,維持着那樣的距離看過去,眼中平靜無波。

“一,你的用詞有誤,我對你不是算計,二,你的想法有偏差,要你出來面對的是我,但是步步緊逼,不給你留退路的不是我,是你那個發小。”

說到這裏,裴聞靳的薄唇動了動,“不過,你發小給你擺的這場局,我的确早就看穿了。”

他的眼眸發沉,“而且我很早就提醒過你。”

唐遠瞪着從始至終都沒露出情緒變化的男人,臉上的眼淚被冰雪蓋住,冰冰涼涼的,他用兩只手把臉捂住,不知道疼似的一下一下用力搓着。

裴聞靳沉默良久,他沒問錄音的內容,而是在乎別的事情,“既然錄音裏的聲音聽起來就是我,那你為什麽沒有相信?”

唐遠搓臉的動作一滞,藏在手心裏的嘴角自嘲的扯了扯,“我被愛情懵逼了心智,眼睛看到了,耳朵聽到了,我還是不信,我寧願信才認識半年的人,也不信一起長大的兄弟,我傻了。”

“你不傻,你比誰都聰明。”裴聞靳殘酷的往少年最脆弱的位置攻擊,“你就是心腸太軟,總是習慣的去裝傻。”

唐遠的嗓子裏幹澀無比,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撐着單薄的胸口不斷起伏,混亂的喘息着。

兩三分鐘後,他嗚咽着,坐在雪地裏嚎啕大哭。

裴聞靳長長的嘆氣,伴随着他低沉的聲音,被風雪吞沒了大半,剩下的那點兒送到了少年的耳朵邊,有些溫柔,他說,我的少爺,裝傻裝久了,就真傻了。

唐遠邊哭邊想,傻人有傻福,人活的越清明,就越累。

裴聞靳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搖搖頭說,“有時候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走到了那一步,沒得選擇。”

唐遠哭的更兇了,他像是要把這段時間積壓在心裏的所有負面情緒都發洩出來。

裴聞靳不再言語,只是看着少年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人的內心是個器皿,儲藏着七情六欲。

需要适當的清理清理,把不要的倒出來,否則有一天器皿會炸掉。

唐遠哭夠了,人也差不多虛脫了,他垂着頭,腦子裏破碎的思緒正在一點點重組。

不知道張舒然是從哪兒找到的那個聲音,什麽時候找的,在這個世上,知道聲音的主人不是裴聞靳的,大概只有他了。

換作別人,誰都會信以為真,毫不懷疑。

因為真的太像了。

唐遠用猩紅的眼睛看着男人,聲音嘶啞,“別人暗戀一個人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我暗戀你暗戀的很變态,我喜歡碰你碰過的所有東西,把跟你有關的物品都收藏起來,沒人知道我熟悉你的呼吸,心跳,鼻息,說話時吞咽口水的響聲,錄音裏的聲音聽着跟你一模一樣,卻不是你。”

裴聞靳自覺将少年的表白收進心底,他的眼神柔和,帶着明顯的表揚跟贊賞,“可你沒有當場揭穿,你藏的很嚴實,所以你平安的從張家走了出來。”

“我平安了嗎?”唐遠的呼吸發抖,情緒崩潰,聲音尖厲,“我失去了什麽你不知道?”

裴聞靳提醒着他的少年,“那不是你今天失去的,早就失去了。”

唐遠抓起一把雪朝男人扔去,“滾你媽的!”

裴聞靳蹲在那兒不躲,任由那團雪砸到自己頭上,滿身狼狽,他不但不生氣,還勾起了唇角,“剛剛罵過了,換一句罵吧。”

唐遠,“……”

裴聞靳低聲安撫着少年受傷的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要走的路,你們只是道不同而已。”

唐遠不接受那句話,太蒼白,太薄弱了,輕飄飄的,好像從小到大的那些日子都是泡影。

裴聞靳看出來了,不強迫他接受。

一時間周遭靜了下來,雪花親吻着少年痛哭過的眼睛,看他舔着自己被現實擊打出來的傷口,笨拙又倔強。

不遠處的男人起身,“小遠,回家了。”

唐遠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傷口血淋淋的,雖然已經不像在張舒然面前那樣往外噴血了,卻還是疼得要命,深可見骨,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愈合。

即便愈合了,也會留下一道疤痕。

唐遠回想着從進張家到出張家的一幕幕,被冷汗打濕的後心又潮了起來,他在那個昔日随意玩鬧的房間裏試探了他的發小,究竟試探了多少次,自己都數不清,只覺得可笑。

牛逼,太牛逼了。

人人都會演戲,誰也不輸誰。

真的演起來了,能把自己給迷惑進去,分不清現實跟虛幻。

演的正忘我的時候,現實會突然給你一刀,就貼近你的心髒,兇狠的紮進去,皮開肉綻,想要讓你致命。

但你沒有,你死裏逃生,活了。

于是你又哭又笑,覺得人生有多美妙,就有多操蛋。

唐遠想起了不知道在哪兒聽過的一句話,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局,他是既猜中了開頭,又猜中了結局。

今天的證實,顯得他之前的自我欺騙有多諷刺。

發小想要他爸打下來的江山。

這就是現實要給他看的東西,強行撐開他的眼睛叫他看,不準他閉上眼睛,殘忍的可怕。

唐遠的腿麻了,起不來,他撈了一點雪塞到嘴裏,舌頭上的傷碰到冰雪,刺刺的疼,“你們這些高智商的都沒意思。”

裴聞靳凝視着少年,“全都被你識破了。”

對于這樣的誇贊,唐遠只能呵呵,他惡狠狠的瞪了男人一眼,“晚上別想上床!”

裴聞靳一臉無辜,“不上床我睡哪兒?”

“我管你,”唐遠冷笑,“愛睡哪兒睡哪兒。”

裴聞靳說,“你得管我。”

“滾蛋吧你!”唐遠的嘴裏有血腥味,眼眶一陣陣發熱,他受不了的說,“裴聞靳,你怎麽能那麽冷靜呢?還是不是人啊?”

立在原地的裴聞靳突然幾個闊步走近。

男人的面色不正常,唐遠不自覺的縮了縮肩膀,尚未開口,頭頂的陰影就落下來,裹挾着恐怖的氣息,他的臉被冰冷的手指大力捏住,嘴巴傳來疼痛,口鼻裏沖進來一股嗆人的煙味。

得了失心瘋似的男人不知道抽了幾根煙,正在用行動為自己辯解。

箍住他的手臂在抑制不住的顫抖,力量極為恐怖,想要把他活活勒死,再一寸寸揉進身體裏面。

先前被裴聞靳克制的暴戾,狂躁,焦慮,以及……恐慌,都盡數釋放了出來,源源不斷的傳遞給唐遠,剖開了心髒給他看自己深藏在裏面的那些東西,只給他一個人看。

我也會怕,我其實沒有多少信心,他無聲的說着。

唐遠的痛苦跟不安随之慢慢減輕,被放開時,他渾身都軟了,直接癱在了裴聞靳懷裏。

“錄音是假的沒錯,但資料是真的,你在商場唯利是圖。”

裴聞靳親着少年眼角眉梢融化的雪水,坦蕩承認,“确實如比。”

唐遠暈乎乎的想,看來他今後要多積德行善了。

當晚唐遠就發起了高燒。

燒糊塗了,嘴裏說着胡話,亂七八糟的,沒有邏輯。

裴聞靳開車帶他去醫院,半路上他人清醒過來,吵着鬧着要回家。

倆人在車裏僵持了會兒,裴聞靳掉頭。

管家提前接到消息,早早把王醫生叫了過來,也讓廚娘煮粥,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等他們的小少爺回來。

車開進唐宅時已經快十一點了,裴聞靳把少年從後座抱出來,喊了他一聲。

唐遠的臉燒的通紅發燙,額前發絲濕答答的貼着紗布,他睜着紅彤彤的眼睛,一時分不清這是哪裏。

裴聞靳彎腰低頭,蹭了蹭他幹裂的嘴唇,“到家了。”

唐遠閉上了眼睛。

這一晚裴聞靳跟管家都沒睡,倆人坐在三樓樓梯旁的茶桌那裏,半天都沒動桌上的棋盤。

管家先開的口,“裴秘書,辛苦你了。”

裴聞靳說,“應該的。”

“不應該。”管家老了,心裏通透,“這本是先生的家務事,不是公務,按理說,裴秘書不用這麽費心,耽誤了你的時間。”

裴聞靳淡聲道,“沒有董事長的賞識跟栽培,我也不會有今天。”

管家打量着坐在對面的年輕人,休息不好,壓力大,心有牽挂,這是他能感受到的三個信息,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涼了,提神,“裴秘書,恕我冒昧問一句,眼下這情形,你有什麽打算?”

這話問的逾越了。

管家在唐家待了多年,伺候老的少的,盡心盡力,作為一個老人,他不會犯這樣的錯,但這次他卻不得不問,而且是三思過後的決定。

先生不知所蹤,少爺還太小,局勢很不好。

所以管家得問一問,查探一番,心裏也要有個數。

裴聞靳沒說什麽廢話,他言簡意駭道,“我不會離開唐氏。”

管家心頭大震,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明顯的難以置信,“盡管現在唐氏內憂外患?”

裴聞靳道,“對。”

管家一直看着裴聞靳,像是在判斷真假,好一會兒他站起來,鄭重的彎了彎腰,“我替我家先生謝謝裴秘書。”

裴聞靳說,“仲叔客氣了。”

管家坐回椅子上,“我看得出來,少爺很信任裴秘書。”

他的字裏行間都是不放心,“少爺畢竟年輕,容易沖動,意氣用事,又是個心思淺的性子,要是他糊塗了,犯了傻,還望裴秘書到時候能多提點提點。”

裴聞靳昂首,“我會的。”

管家面色凝重,“也不知道少爺能不能挺過難關。”

裴聞靳屈指敲點着桌面,不徐不緩道,“少爺心善,為人處事都很随和,朋友多,有什麽困難,必定會有人伸出援手。”

“朋友多,那也得看是什麽朋友,會不會牽扯到利益糾紛。”

管家自知說多了,他及時收住聲音,尴尬的咳了兩聲,“客房在二樓,房間都打掃幹淨了。”

裴聞靳沒動,疑似在發呆。

管家看過去的眼神奇怪,“裴秘書?”

裴聞靳,“嗯?”

“不早了,”管家說,“我帶裴秘書去客房吧。”

裴聞靳這才從椅子上起身。

到了半夜,二樓一個房間的門打開了,裴聞靳把門帶上,衣褲整齊,從頭到腳是一貫的一絲不茍,似乎都沒在床上躺過。

今晚的月光稀薄,長廊一片漆黑。

裴聞靳沒去模牆上的燈開關,而是在黑暗中行走自如,準确無誤的停在一扇門前,他擰開門把手,門發出輕微聲響。

門打開的一瞬間,有亮光從房裏跑了出來,親昵的撲到他腳邊。

裏面傳出少年促狹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我知道你會過來,所以就沒鎖門。”

裴聞靳擡腳走進去,反手帶上了門,他松了松領帶,解開襯衫上面的一粒扣子,看着靠在床頭,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沒睡?”

“沒呢。”唐遠招招手,“過來。”

裴聞靳站過去,“為什麽不睡?”

唐遠瞪眼,這男人在明知故問,他慢悠悠的笑着說,“白天發生了那樣的事,我還能睡的着,心多大啊?”

裴聞靳的面部肌肉隐隐一抽。

唐遠的氣色很差,眼睛裏倒是很有神采。

裴聞靳喜歡少年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裏去,“邁出了那一步,是不是覺得反而輕松多了?”

唐遠偏開頭,沒搭理。

裴聞靳沒有放過少年,扳過他的臉讓他看自己,“嗯?”

唐遠氣着了,“怎麽這麽煩人呢你?”

裴聞靳擡起大手蓋到少年頭頂,把他被燈光照得發黃的頭發揉亂,“少爺脾氣。”

話裏有寵溺,有縱容,唯獨沒有絲毫怒意。

唐遠舔了舔發幹的嘴唇,碰到上面結痂的傷口,他剛綿軟下來的眼神就變得淩厲起來,跟小刀子似的嗖嗖飛過去,“仲伯看到我嘴上的傷都吓着了。”

裴聞靳面不改色道,“多看看就能習慣。”

唐遠,“……”

裴聞靳摸摸少年的額頭,手往下移,模着他的臉,“不燒了,就是瘦了。”

“瘦了是正常的,”唐遠撇撇嘴,“我要是胖了,那才有鬼。”

裴聞靳不置可否。

唐遠舒出一口氣,“我出的汗多,睡衣濕了,被子裏也有點潮,睡着不舒服,你幫我換個床單,被套也要換。”

裴聞靳擡眼看向少年,眼神詢問,你等我過來,就是為這事?

“當然不是,”唐遠滿臉的冤枉,“主要是我想你。”

裴聞靳還看着他。

唐遠被看的渾身都毛毛的,他虛着呢,中氣不足,說話就顯得沒底氣,“你幹嘛不說話啊?”

“我在想,”裴聞靳低沉緩慢地開口,“我看上了你什麽地方。”

唐遠一個激靈。

裴聞靳的語調冷淡,言詞犀利嚴苛,“生在大家族,卻有不該有,也不能有的柔軟心腸,待人處事優柔寡斷,嬌生慣養,過于敏感,擅長自欺欺人……”

唐遠越聽,臉色就越難看,聽到後面,他耳朵邊嗡嗡的,眼睛就盯着男人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心想果然嘴皮子薄的人都無情,卻冷不丁的聽到一句,“但你還是很可愛的。”

“……”

裴聞靳的聲音裏夾着嘆息,愣是把變态的話說的雲淡風輕,“可愛到我想給你找一個小房子,把你關進去,誰也別想看見你。”

瞪了男人半響,唐遠咬牙,“你成功讓我出了一身汗。”

裴聞靳說,“感冒了,出出汗也好。”

“起開!”

唐遠殺氣騰騰,奈何身體虛弱,站在床上就搖晃,他無意識的抓住男人的胳膊,剛要往下跌,就被抱下了床放到沙發上面。

裴聞靳手腳麻利的換好床被,他把少年抱回床上,自己也脫掉西裝外套躺了上去。

唐遠靠着男人的肩膀,“這都過很長時間了,我沒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找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

裴聞靳摩挲着脖頸,“睡吧。”

唐遠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睡不着啊。”

“不會有什麽事的,”裴聞靳在少年耳邊低聲吐息,“人活着,免不了要做各種各樣的選擇,有時候一天就要做好幾個,你只是做了一個選擇,很正确的選擇……”

耳邊的聲音仿佛有催眠的功效,唐遠困了,他翻個身窩到男人懷裏,合上眼皮慢慢睡去。

唐遠再見張舒然是兩天後,也是公司放假的前一天。

富麗堂皇的飯店大堂裏面,唐遠從電梯裏出來,朝大門口走,張舒然從轉門那裏進來,往電梯方向過來,倆人身後都跟着各自公司裏的一撥人。

這場面挺像是在拍電影,而且還是慢鏡頭,從全景到中景,再切換到近景,推的很慢很慢,慢的讓人心煩氣躁。

兩位主角都跟大病了一場似的,瘦了很多,眉眼間的青澀所剩無幾,覆蓋的是不該出現在他們那個年紀的東西,近似歷經世事的滄桑。

卻又像是出鞘的劍,鋒芒淩厲。

兩位主角身上都穿着正裝,一個是一身藍,輕快鮮活,充滿朝氣,另一個是一身黑,深沉壓抑,冷漠疏遠。

最後切成了特寫,唯一的觀衆是老天爺,它看清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

确切來說,是很細微的變化。

有句老話說“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這話不是空穴來風,人真的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成長,長成全然陌生的自己。

兩位主角都安裝上了自己選擇的面具。

唐遠兩手抄在西褲口袋裏,停在原地看着張舒然,對方也在看他。

想好了?

想好了。

你不要後悔。

你也是。

倆人的眼神交流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唐遠做了選擇,張舒然也做了選擇,應該說是張舒然先做了選擇,把他逼到一個十字路口,沒了後路,他才不得不難受的做出選擇。

眼神交流完了,他們帶着各自的人馬擦肩而過,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更何況是談笑風生。

氛圍說不出的怪異。

兩方的所有人都是商場的人精,眼光毒辣,心思敏銳,很快就明白唐氏跟張氏的繼承人已經分道揚镳,他們心裏有些唏噓,維持了不到一分鐘。

在這場匆忙來臨的商戰裏面,兩個發小被推了出來,十幾年的兄弟感情淪為了犧牲品。

這其實在不算什麽,商戰裏最不值錢的就是感情,各種感情,但對他們而言,不亞于是人生一個巨大的轉折點。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出了飯店,唐遠站在臺階上看着川流不息的繁華大街,一口一口呼吸着冰寒的空氣,“裴秘書,給我一根煙。”

身旁的裴聞靳拿出煙盒,拔了根送到少年嘴邊。

唐遠咬住淺黃色煙蒂,看男人拿着黑色金屬打火機給他點煙,那手很寬很大,骨節分明有力,指腹的顏色很淺,指甲修剪的幹淨整潔。

農村出身的,還是家裏的長子,農活多多少少都會做,手掌裏面有繭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他喜歡有事沒事都用指甲撓兩下。

裴聞靳仿佛對少年的視線毫無察覺,點了煙就退回原來的位置。

吸了一口煙,唐遠不太娴熟的噴出一團灰白煙霧,他靠近男人,壓低聲音埋怨,“你早上給我系的領帶有點緊了,我喘不過來氣。”

裴聞靳沒拆穿少年拙劣的謊言,而是當着其他人的面把他的領帶整了整。

唐遠沒料到男人膽子這麽大,他愣怔了一下。

其他人也沒多想,就覺得小少爺福大命大,有貴人相助,唐氏倒不下來。

一根煙燃燒了一半,唐遠走下臺階坐進車裏,那些在大堂裏翻湧出來的情緒都已經沉下去,沉到心底的某個角落。

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跑上來了。

誰知道呢。

唐遠受此打擊,對這個世界都有了新的認知,珍惜所擁有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沒了。

而且還失去的驚天動地。

放假那天,唐遠從仲伯手裏接過一封信,說是從信箱裏拿到的,看了監控,送信的人是半夜過來的,畫面裏只有個模糊的人影,不是先生,也不是他們認識的某個誰。

管家還說了什麽,唐遠沒聽清,他抓着樓梯扶手以最快的速度上樓,一刻不停地沖進他爸的書房裏面,靠着門坐到地毯上把信拆開。

裏面就一句話:寶貝,我沒事。

五個字,兩個符號,帶着一個父親對兒子深厚的挂念跟安撫。

唐遠辨認真僞的功夫一流,除了真本事,還有靈敏的直覺,這上面的字是他爸寫的,不是有人僞造,看一遍就能确定。

他幹澀的咽了咽唾沫,他爸沒有生命危險,而且從灑脫的字跡上可以看得出來,身體挺不錯,沒什麽問題。

由于某些原因只能這麽向他報平安,暫時回不來。

說不犯嘀咕是假的,唐遠心裏有很多個猜測,都有重合的一部分,那部分就是他爸被捏住死穴遭到了軟禁,不能跟外界聯系,不能離開,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叫看護的人給他送信。

可能是威逼利誘都有,也可能是打的同情牌,打到看護心窩嘴軟的地方去了,或者是跟幕後指使者談了條件。

當然,也不排除是別的情況。

不管怎麽說,這封信對于唐遠來說,相當于是霧霾天終于露出了一絲陽光。

唐遠身上的傷都沒那麽疼了,胃口也好了起來。

當唐遠醞釀醞釀,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裴聞靳的時候,并沒有得到以為的反應,對方只是沉默了兩分鐘左右,很平淡的表示知道了。

他在電話這頭把心思轉了好幾道彎,覺得老男人還知道些他不知道的東西。

喜歡上一個沒事就喜歡布局的狐貍,唐遠總感覺自己在傻逼的邊緣游走,傻逼就傻逼吧。

他認了,誰讓他喜歡呢。

三十那年,裴聞靳過來了,人來了不說,還提着大包小包,都是些家裏寄給他的東西,大棗,核桃,煙熏肉之類的,還有一袋山芋。

唐遠一樣樣把東西接到手裏,笑的像個二百斤的傻子,“叔叔阿姨都是實在人。”

裴聞靳側頭看着少年。

唐遠眨眨眼睛,在男人的眼睛裏确認了什麽後就立馬改口,相當真誠,“不是叔叔阿姨,是咱爸咱媽。”

完了他小聲嘀咕,“我這會兒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咱爸咱媽還沒見過我呢。”

裴聞靳聽到了,“見了就會喜歡你。”

唐遠說,“萬一不喜歡呢?你家就你一個了。”

不等裴聞靳說話,他就懊惱的蹙眉,“大過年的,我幹嘛挑這麽個話題啊,沒勁,我們還是吃大棗吧,你去洗。”

裴聞靳看了看他捧在手裏的一把大棗。

唐遠捧着棗往男人身前送送,笑着催促,“去呀。”

裴聞靳面容嚴肅的說,“你爸太寵你了。”

唐遠剛要來氣,就見男人皺着眉頭,嘆了口氣說,“我都不知道怎麽贏。”

他的臉騰地一紅,支支吾吾,“我我我,你,你那什麽……”

裴聞靳好整以暇,“什麽?”

“洗棗子!”

唐遠說着就不管不顧的把一把棗全塞到了男人手裏,留給他一個烏黑的後腦勺,跟一個害羞的背影。

裴聞靳去廚房洗棗的時候,唐遠刷了刷手機,刷出了一個新聞,還是頭條。

貼的照片是張舒然跟周嘉,後面的背景是旋轉木馬,夢幻無比。

周嘉笑的像個墜入愛河,智商為零的小女人,張舒然卻眉目淡然,好像只是一個坐在臺子下面的看客,并非臺子上面激情投入的主角。

這段在萬衆矚目下緩緩展開的愛情裏面,周嘉輸了。

管家不知何時站在沙發邊上,他恭聲說,“少爺,要不要給張家那孩子打個電話?”

唐遠沒回答,只是鎖了手機擱一邊,“仲伯,我想吃甜橙。”

管家去切好了端過來,“真的不打?”

唐遠拿一片甜橙吃一口,突然就來一句,“我跟他掰了。”

管家聞言老臉猛地一動,什麽都不說了。

唐遠練過書法,春聯是他寫的,洋洋灑灑寫了很多,還有不少福字。

這宅子大,要貼的地方多,管家數了數,不夠數,唐遠犯懶了,不想寫,讓裴聞靳寫。

裴聞靳首次展示了自己的毛筆字,怎麽說呢,怪一言難盡的。

唐遠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憋住,噗哈哈的站在他旁邊大笑出聲。

笑聲太有感染力,管家也崩了臉,這跟他平時的形象大不相符,他趕緊腳步飛快的離開了書房。

裴聞靳把最後一副春聯寫完,氣定神閑的把毛筆架在硯臺上面,低頭一掃春聯,默默無語。

唐遠擦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裴氏筆法,牛。”

裴聞靳用手蓋住少年生動的臉,像是在說,沒誠心的小孩子,一邊去。

唐遠拉下男人的手,認真的說,“說正經的啊,看到你的毛筆字這麽醜,我就放心了,果然是人無完人。”

裴聞靳轉身就要走,腰被抱住了。

“唐家人丁興旺,分布在各個城市,每年大年初一都會去老宅吃飯。”唐遠把臉埋在男人厚實的背上,“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吧。”

裴聞靳說,“不合适。”

“合适,”唐遠說,“就是添一副碗筷,吃頓飯,不做什麽。”

裴聞靳不為所動。

唐遠可憐兮兮,“往年都是我爸當家,他往主位上那麽一坐,喊兩字,吃飯,大家就都安靜了,那是當家幾十年攢下來的威嚴,沒人敢造反,今年他不在,我來,我是第一次,那些人肯定會搞事情,陰陽怪氣什麽的,你也知道,總有些人腦子進水,偏要自作聰明的沒事找事。”

他越說越可憐,還抽起了鼻子,“你要是不去,我會被他們的唾沫星子跟眼神弄死。”

裴聞靳壓根不吃這一套,“別裝可憐。”

唐遠的臉往下一拉,“我在撒嬌,謝謝。”

裴聞靳,“……”

唐遠被拽到前面,後背抵着書桌,前面是男人結實溫暖的胸膛,他咕嚕吞口水,卧槽,這姿勢漫畫裏很常見。

像是沒發覺少年在浮想聯翩,裴聞靳撩起他額角的發絲,看那處傷疤。

唐遠撥開男人的手,他發絲全弄下來,“別看了,醜。”

裴聞靳又要去撩他發絲。

這回唐遠沒阻攔,還直起身把傷疤送到男人眼皮底下,“看吧看吧看吧,我讓你一次看個夠。”

裴聞靳的臉上不見表情,“哪兒來的脾氣?”

唐遠瞪他,“少爺脾氣呗。”

裴聞靳屈指在少年眉心彈了一下,在他發怒的目光裏低下頭,親了親他額角的那處傷疤,“明天陪你去。”

唐遠頓時就安穩了。

天快黑的時候,宋朝打電話跟唐遠拜年,說他上午出了省,現在人在s市,就在那裏過年,一個人,初五回去,到時候一起聚聚。

“怎麽不叫上我?”唐遠沒問有的沒的,只是說,“我也想出去散散心。”

宋朝在那頭輕笑,“你太忙了,散不了,就在花園裏散散吧。”

唐遠的嘴角抽了抽。

抓了個又大又紅的棗吃,唐遠靠那點甜壓下心頭泛上來的苦味,聲音模糊的說,“小朝,我跟舒然……”

宋朝說,“我知道。”

唐遠也不奇怪,唐氏跟張氏拉開界限的報道滿天飛,“那以後吃飯就別叫上我了。”

“吃什麽飯,他也是個大忙人。”宋朝似笑非笑,“又要忙着收購公司,又要談戀愛,忙得很,我昨天見到他了,瘦的有點脫形,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唐遠沉默的吃大棗,連續吃了幾個才開口,“你跟阿列有聯系嗎?”

宋朝的語氣跟呼吸聲都沒變化,似乎那件事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沒有。”

唐遠說,“他被打了。”

宋朝涼涼的說,“欠打。”

唐遠找回了熟悉的感覺,他把棗核吐進垃圾簍裏,“他的證件全被他爸的人拿走了,他能使的法子都使了一遍還是沒用,就跟保镖們幹了一架跑出去,和倆德國人起沖突,被打折了一條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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