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元府分家的事情剛剛定下來,不管是二房還是三房,都要回去商讨應急之策——長期飯票長了翅膀飛走了,那還不是大事?要是不合計出個一二來,照他們之前的過法,分分鐘家徒四壁啊!
在這種情況下,哪兒會有人想管重傷的節夫人?自己都要沒錢了,給一個妾請大夫不是更浪費嗎?更何況,正是那個妾讓他們淪落到這種地步,死了活該!
所以,雖然節夫人還在輕聲哼哼着,但其他三人都任由她自生自滅。元光宗走了,老夫人也走了。黃素慢了兩步,落在後面。等她确定婆婆和丈夫都不會回來後,她便折過身,蹲下去查看節夫人的情形——
哦,當然了,黃素不聖母。在對元光宗翻臉無情的驚訝過去後,她已經接受了現實,并且想知道節夫人什麽時候死。
節夫人厥過去一會兒,神智還沒完全消失。此時,從暈眩模糊的視野裏,她依稀分辨出了黃素。“……姐……姐……”
黃素先是吃了一驚,因為她以為節夫人早就暈死了。不過她很快就回過神,冷笑道:“喲,還能說話,命挺硬的嘛!”她頓了頓,又道:“确實也是,不然你不能生兒子,對吧?”
就算節夫人想反駁,她現在沒那個力氣,立場也沒有。她只努力張嘴,知道自己這樣躺下去一定沒得好死,就掙紮着用最後一絲清明懇求黃素:“念、念在……姊妹……一場……你就……就……”
“就什麽?”黃素繼續冷笑。“你不是總覺得我比不上你嗎?比我更年輕,比我更漂亮?二郎也喜歡你,下人也喜歡你?如果沒有我,那主母的位置一定非你莫屬,是不是?”
節夫人耳朵裏還殘餘着剛才被撞到頭的嗡嗡聲,但這并不影響她聽清楚黃素的話。“我……不……我……”
黃素才沒心情聽這些結結巴巴的話。她看着鮮血不斷地從節夫人的額頭、鼻子、嘴裏流出,不僅不覺得害怕,還覺得得意而興奮。“你是不是還覺得,你比我聰明?甚至比我和老夫人加起來還聰明,嗯?不然,我們都不敢做的事,你都去做了?”
“我只……只是……”因為腰椎到腦袋都在痛,節夫人能聽清黃素說什麽已經很辛苦,就更別提流暢地反駁了。
“你是不是以為你很聰明啊?假如晚姐兒病死、然後影響阿兄,你再撺掇二郎踹掉我,元府就是你的天下了?所以你就去做了?”黃素繼續道,那種優越的惡意滿得要溢出來,“你看看,今天就是你的下場!”
節夫人原本一直掙紮着想說什麽。她知道黃素留下來就是為了嘲諷她,但沒辦法,現在只有黃素能幫她,她豁出臉也要求黃素。“我……我真的……”
“我可以告訴你,現在真的事情只有兩件。”黃素冷酷地道。她站起身,躲開了節夫人想要探向她裙角的手。“第一件就是,阿兄今天是回來分家的。”
節夫人現在意識不特別清醒,花了好一會兒才把這句話理解了,臉色瞬時變得慘白。
黃素很滿意對方的這種變化。“看起來,你也知道,二郎為什麽那麽對你了?”她道,語調突然高了一個八度:“因為你,我們全跟着倒黴了!他不打你,還能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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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元光耀正是因為知道了後宅陰私,才要求分家的嗎?
節夫人現在只能想,但嘴上依舊沒有放棄。“姐……姐……”
“你這聲姐,我可擔不起。”黃素冷笑,擡腳準備離開。“你就好好呆在這裏吧!以你現在的情況,誰都不會救你!”話音未落,她就邁步出去了。
側躺在地面的節夫人徒勞無功地向前伸手,想抓住黃素。但她連黃素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觸手卻是已經開始冷下來的粘膩血液。濃郁的血腥氣更沖了,她無力捂鼻,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黃素慢的這一陣子,元光進已經回了三房,而元光宗和老夫人正在等她。
見她進門,老夫人輕咳一聲。“阿素,那種賤貨,就別浪費時間在上面了。”
黃素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又在依舊一臉陰霾的元光宗身上打了個轉。她覺得老夫人對她的和藹态度很可疑——在她進來之前,這兩人到底商量了什麽方法?
“我不過是有幾句話對妹妹說而已。”黃素面上随意一笑,但實際上心電急轉,關于接下來的談話內容。
“既然字都簽了,不認不行。”老夫人又道,“不如,我們先來清點下手裏還有多少錢吧?”
黃素心裏咯噔一跳。原來在這裏等着她呢!想知道有多少錢,不就得拿賬本嗎?“那是應該的,”她擠出個笑,“我這就去拿賬本。”
這表情落入其餘兩人眼裏,都覺得她很勉強。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因為太急切,故而老夫人點頭時莊嚴大度都裝不好了:“快去快回。”
黃素一退出來,臉上的表情就徹底變了。老夫人一貫貪財,而元光宗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想想剛才節夫人的下場!平時元光宗各種疼着寵着,程度讓自己眼熱許久;可只要一觸犯自己的利益,出手比誰都狠!
她不由打了個哆嗦。這正是她一口應下老夫人要求的原因——
如今之計,當然得虛以委蛇,先把賬本交出去!元光耀給她的月例通寶還剩下一點,估計也保不住了!
但這種犧牲是必須的,她可不想被元光宗拎着頭發掼到地上,不死也去半條命!拿錢換命是筆合算買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這麽想着,黃素便去把剩下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在捧着它們出去時,她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幸虧她做了些假賬,手裏不至于連應急的錢都沒有;看樣子下面的日子會很不好過,她最好早點想好後路!
至于三房,張婉之把那張契約一連看了三遍,一臉呆滞。“……怎麽會這樣?”
打死元光進也不會說,事情原本可能沒那麽糟,但他徹底把元光耀激怒了。不然,以元光耀的軟心腸,繼續照拂他們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他道,略有些心虛:“都是二房那個妾的錯……早就和老二說了,不該娶她過門!”
反正事實已經板上釘釘,他就算把自己的責任摘幹淨了又怎樣?節夫人讓元非晚染上了水痘,這已經是個大麻煩,想必不差再加這一口黑鍋!
張婉之沒注意到丈夫的小動作,因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契約吸引住了。“現在怎麽辦?”她開始犯愁,“阿兄以後不再發錢,那黃姐姐就肯定不給我們份例了。”
二房比他們三房還能花,怎麽可能從牙縫裏擠出東西來給三房?這就和一把沙子中的一粒沙以及單純一粒沙的區別類似——人家自己都顧不得,哪還能顧得上他們?
就算再不食煙火,元光進也能想到這點。“沒關系,”他安慰張婉之,“至少我們還有宅院,住的不成問題。至于吃的嘛……”他看了看院中搖曳的百合,“我們自己種些,不就有了?”
順着他的目光,張婉之往外看去,頓時哭笑不得。“百合泡茶還可以,吃飯就差遠了吧?”
元光進蹙眉。從小到大,他從未擔心過吃飯這種問題。“咱們之前不是有存一些錢嗎?現在拿出來用嘛!”
“可是……”張婉之想說那些錢已經很少,撐不了多久。但看到元光進一臉期待的模樣,她的話就有些說不下去。“……是這樣。”
元光進立刻高興起來。“我就知道!”他站起來,“那我先回書房了……我想畫一幅蘭花,可剛才被打斷了,現在去補!”
張婉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又低頭看向那份契約,不由重重地嘆了口氣。她這個丈夫,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風花雪月不能當飯吃?沒有錢,他們一家早晚出事!
不管是老夫人還是元光宗,不管是元光進還是張婉之,他們都沒意識到,他們的一舉一動,一直有人在監控。
在元光耀走後半個時辰,元府側門門縫打開,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他沒有做任何停留,就一路貼着巷道小跑。
拐過兩個彎,便到了一條寂靜漆黑的死巷裏。有微弱的天光打下來,勾勒出牆壁邊緣站着的高大人形。
“問之?”來人熟稔地輕喚,頗有些懊惱,“你又來得比我早!”
“因為元家三房那裏沒說什麽有用的。”見人來了,公孫問之便轉頭去看。雖然四周光線暗淡,但他依舊準确辨認出了盧陽明的臉。“你那邊呢?”
“你覺得呢?”就剩幾步路,盧陽明也不跑了,只踱過去:“元先生分家了,那些極品便都想把剩下的錢全攏到自己手裏呗!老太婆想要,二兒子想要,兒媳婦也想要!”
公孫問之微微蹙眉。他是孤兒,還是個豆丁時就參了軍,對家人這種珍稀事物十分向往。但真知道元光耀這一家內裏如何時,他竟然覺得自己還幸運些。“真是不安分。”
“何止是不安分能形容?”盧陽明嗤笑。“要我說,元先生真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黴,這才攤到這些只關心錢的‘家人’!有還不如沒有呢!”
公孫問之小幅度點頭。“接下來要怎麽辦?”
“七郎只讓我們盯着元府。”盧陽明邁出最後一步,和人并排站着,“沒說別的。”
“只盯着?”公孫問之皺眉。按理來說,以蕭欥的性格,一旦插手就意味着要管到底!
“不然你想做什麽?”盧陽明反問。但其實不用問,他都知道公孫問之想做的事,因為他也那麽想——
敵人嘛,弄死就萬事大吉了!如果殺人太明顯、下毒又太猥瑣的話,就參考那些人的毒計,放把火燒了院子,不是正好算一報還一報嗎?
此時公孫問之卻自己開始搖頭。“七郎不會讓我們那麽做的。”他道,“他現在還沒回來。”
這話放在別人耳朵裏可能很難懂,但盧陽明立刻意會,嘿嘿笑起來。“可不是嗎?他交代我們做事,自己卻一直在天登山附近打轉,誰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啊?對了,問之,我告訴你,七郎他昨晚上跑去人家姑娘窗外,守了一夜!”
聽到這話,公孫問之常年沒有弧度的眉毛不由動了動。看起來,他們殿下确實上心了!
盧陽明自顧自笑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公孫問之不笑太悶,很快就止住了。“反正這事兒輕松得很,”他道,給這事下了個定論,“只要看好他們,不讓他們真的去放火,這就夠了!只要七郎真給我們尋個王妃回來,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公孫問之鄭重地點了點頭。
此時,被兩個下屬惦記着的蕭欥,正在打馬球。忽如其來的一陣鼻酸讓他想打噴嚏,也被他忍了回去。手起杆落,球也随即飛了出去——
元非晚正守在球框附近,馬上就看出蕭欥球杆的落點有些許偏差。她雙腿一夾馬肚,便側過去好幾步,球杆恰恰好攔在木球的來路上。
“呀,守住了!”
“大娘幹得漂亮!”
這兩個聲音自然是水碧和谷藍的。蕭欥剛下場時,本來是四個人打。但奈何她們倆是純正新手,根本就不可能跟得上元非晚和蕭欥的速度和技巧,便不再礙手礙腳,一人抓着一匹馬的缰繩在邊上看熱鬧——
當然了,看的是蕭欥的熱鬧。對元非晚,那就變成腦殘米分拉拉隊了。
蕭欥對此表示無奈,但他實際上也不真的介意。開玩笑,見識過軍中打馬球時圍觀衆人的兇殘勁兒——長矛與嘶吼齊飛,泥水共群毆一色——再對比這兩個軟妹子,情況已經不能更美妙了好嗎!
當然,最美妙的還是和他打球的人!
便是戴了一頂輕紗帷帽,元非晚的眼力依舊十分敏銳。她這次不僅攔住了蕭欥的球,還順手又把球打到蕭欥的馬腳下。“芷溪謝郎君手下留情。”她翹起了嘴角。
這話無異于“你剛才沒有盡力”。
蕭欥摸了摸鼻子,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感覺。他剛才突然想打噴嚏,手下的準頭和力道才出了偏差,不過他也不想解釋。因為他更關心的是——“我倒是覺得,娘子你也手下留情了。”
元非晚挑起了眉梢。“你從哪裏看出來的?”她明明就沒留力!
蕭欥沒說話,只是從她的手看到了她的鞋。
這打量簡直是明目張膽。換做是別人,一定會覺得蕭欥有點那個什麽,嗯,見到美女就走不動路。
然而,元非晚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你是想說球杆不行?”她略擡起手,晃了晃球杆,“還是想說馬不行?”
“都不行。”蕭欥幹脆利落道。好馬基本都産自西北,嶺南這種地方是遍尋無得的。雖然為了避人耳目,他這次下嶺南時并沒有帶上自己的愛馬,但也足以甩開元非晚的馬好幾個檔次。“我的馬比你好,這不公平。”
剛才他們打了兩場。先是元非晚攻蕭欥守,然後是蕭欥攻元非晚守,以平均下來的成功進球和成功防守定勝負。
蕭欥從會打馬球開始就一直擔任隊伍中最重要的得分手職位,而且正式馬球比賽裏沒有專門的守門員這種配置。所以,第一場基本五五開,而第二場就變成一邊倒——蕭欥一打一個準,角度刁鑽,力道極大,元非晚根本攔不住——
她一個大病初愈的弱女子,能騎馬打球就不錯,怎麽可能攔得住在戰場上來去如風的蕭欥?那不是扯淡嗎?
所以元非晚接住最後一球時,只能認定蕭欥在放水,為的是讓她臉上好看點,不至于全軍覆沒、挂個零蛋。
而蕭欥的意思則是,他下嶺南來,騎着好馬是自然,不可能随身攜帶球杆也是自然。他用的是元非晚給他的杆子;剩下的差異,除了騎手,就是馬了。
“這樣?”元非晚的眉梢挑得更高了一點。“敢問郎君的意思是……?”
實際上,沒等她說完,蕭欥就已經騎到場邊,翻身下馬,把自己手裏的馬缰和谷藍手裏的馬缰換了一下。“自然是換馬。”
瞧着重新上馬的人,元非晚微微眯眼。馬的差距一直都擺在那裏,蕭欥偏要等到最後來說。這到底是剛想起來,還是找借口留得更久?
蕭欥目前琢磨不到元非晚的想法。又或者說,就算元非晚猜到,他也不介意——因為他就是要讓元非晚知道這點——
他,蕭欥,看上她了!
在想到這些之後,元非晚的表情不免帶上了似笑非笑。“郎君自願換馬,實在是體貼。不過,若要真正公平,還差一樣東西。”
“嗯,是什麽?”蕭欥已經想提議重新來過,但元非晚這麽說,他當然得從善如流。
元非晚沒說話。她擡起空着的那只手,撩開白紗,朝水碧點了點頭。
這動作露出了曲線優美的脖頸以及晶瑩白潤的皮膚,蕭欥只覺得眼前被閃了一下。等到他再注意到別的東西時,入目就是面前元非晚的一個婢子,以及婢子時候上一頂同款的薄紗帷帽……
雖然什麽也沒說,但蕭欥明顯覺得自己面皮僵了僵。他一個大男人,戴帷帽?
“這帷帽本是備用的。但既然郎君先提到了公平,那便一起戴上吧。”仿佛還覺得蕭欥僵得不夠,元非晚火上澆油。“不過是一層白紗,以郎君的眼力,定然沒有任何影響。”
重點根本不是帷帽好不好!重點是,一般情況下,男人從沒有出門要戴帷帽一說!
就連水碧也有些不落忍了。她兩只眼睛都好得很,自然看得出這個年輕男人在追求自家姑娘。總是跟着,但也不死纏爛打。雖然話少又沒什麽表情,但從臉龐到身材也真是無可挑剔。最後,這青年操着一口标準的長安音,顯然是京中的人啊!
京中的人能無緣無故出現在嶺南?那必須不能!真要說起來,如果不是貶官,那就是特使之類的人!
水碧覺得她的猜想已經很大膽,但她當然不知道,她所謂的大膽距離真相還很遙遠。反正,這擺明了是為難人嘛!為難特使之類的人,真的好嗎?
至于确實知道自己在為難王爺的元非晚,卻沒有此類顧慮。她坐在馬上,身姿筆直,唇邊挂着笑,不動靜也不催促。
這種促狹,蕭欥又怎麽不知?他望了她一眼,默默地伸手,便把原本戴着的幞頭摘了下來,遞給水碧,複而把紗帽戴上。“娘子所言極是。”
這動作看似簡單,但從兩個婢子到元非晚,全都呆住了。他、他、他……他真戴了啊!
好吧,實話說,這附近沒外人,目擊者就他們幾個。但……他真戴了啊!
就連元非晚瞧着對方現在的模樣,心裏也難免升起了異樣。那異樣中,有一部分是震驚,也有一部分是歉疚。她必須承認,她是因為發現對方故意拖延時間的心思,才想到了這麽個主意;但她也必須承認,她只想讓對方知難而退,沒真的想要德王殿下戴帷帽。如果再晚個兩秒鐘,她肯定就開口說帷帽不是個事情、随便怎樣都行……
可說好的開玩笑呢!殿下,你這麽認真,我壓力很大的啊!
元非晚不由得意識到,她低估了蕭欥的決心和行動力。不管這青年看上什麽,都是一定要弄到手的!
一方面,這絕對是個好事。因為蕭欥若是這樣的人,那就意味着他對王位志在必得,他們選擇這樣的人追随簡直再好不過。
另一方面,卻可能不太好。蕭欥真的看上她了,而她甚至還不知道蕭欥到底看中了她哪一點!那要怎麽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