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心不是空巢
我看過去,聲音來自屋角,那裏坐着一個一只犬牙壓在唇外的帥哥(姑且這麽稱呼),拿一只玉米棒子放在嘴邊,深情款款地解說着。
是跳樓!
我的心好像海難者遇到浮木那麽興奮,習慣了一個人單打獨鬥的日子,忘了現在我是有契約獸的人了,我甚至沒注意它什麽時候跟我搬家搬過來的,雖然我還不知道它的具體能力,但顯然,這時候,正是要這個看起來還挺厲害的家夥一展身手啊。于是鼻涕與眼淚齊飛地大喊起來:
“現在誰要你解說《妖怪世界》!!快來幫我,跳樓!!!”
我抱着全副的希望看過去,沒想到,屋角的家夥擡起眼皮給了個笑容,抛出來的卻是簡潔無比的三個字“我拒絕。”
什麽?我都蒙了,“你怎麽可能拒絕?我們定過契約了!別說你不知道違反的代價!”
它笑得更燦爛了,看得我頭皮突然有點發涼。
“沒錯,我們是定過契約。”它眯着細細的眼睛問,“可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說的是什麽?”
“以血之羁絆在此……”我背到一半,突然住了口,因為當天的情景閃回腦海。
——在我今生時不能吃我!說同意!
——同意。
也就是說,那天情急之下,我念出來的竟然不是降伏契約獸的咒文,而是讓它不能吃我!!!
換句話說,契約的內容被定錯了,現在它根本沒有服從我的義務,只要不在我活着時吃了我就不算違誓。
阿彌陀佛啊!你知道什麽叫五雷轟頂的感覺嗎?
我确定,我這時的感覺就是!
滿腔的憤恨只剩無用的大叫,“你這只臭狗,怎麽不去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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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聳動了一下肩膀,很不屑地道,“我不是狗。”
而我沒辦法跟它計較了,因為就在同時,我的敵人自然也沒閑着,軟粘的蛛絲鋪天蓋地地卷過來,把我的口鼻都包裹進去,拖向它的身邊。
像是沉入了夜晚的大海中,周身都是黑暗、冷濕與窒息,四肢漸漸都沒有感覺,顯得心髒不停“撲通”“撲通”跳動得格外大聲,而有什麽細微的動靜傳來,仿佛一雙嘴唇在耳後輕輕地開阖: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你一定很寂寞吧……一定很孤單吧……一定很空虛吧……
形容不出的感覺,這樣細微的語聲好像一股酸蝕的液體,讓我心裏猛然刺了一下。是的,誰敢說我沒有過站在窄小的窗前,看外面繁華的燈火,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呢?
這種感覺一發不可收拾,許多情景浮現出來,一個人拖着行李,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一個人坐在餐廳裏,看着菜單點菜,一個人去買釘子,修好房間裏損壞的家具……心裏像有個空洞,邊緣被什麽撕扯着,開始不斷擴大,而這就像感到饑餓那樣,很急切地想往裏面填滿什麽,草根,棉絮,什麽也不要緊……只是這樣的空着,很難過……
我下意識地覺得不對,這種邪靈既然是以人類的空虛為食,這樣下去,我的內心很快也要變成适合它繁殖的巢穴了。但是,處于這種境地,又完全沒辦法控制。那些蛛絲在往我皮膚裏鑽,像要一點點通過我的血管伸入心髒,并不是很痛,但有非常令人惡心與恐懼的感覺,因為看不見,不知自己現在到底變成什麽樣子,格外地讓人揪心。
完了嗎?真的會這樣完了嗎?我掙紮着,意識卻越來越模糊,仿佛可以看到,在這遍地空巢的樓盤中,只有這一扇窗戶有燈光的明亮,而現在,這面窗也漸漸暗淡下去,即将歸于永久的黑寂。
—
然而,就在這時,像有什麽東西在我眉心擰了一把。
刺痛讓我不由一睜眼,眼前是一些人的面孔,各型各色,卻又都面目模糊。
我一時奇怪,不在于這些人是英俊或者猥瑣,而是,我從來就不認識他們。
那些情景浮動起來,突然變成一些片段,好像電影般從我眼前飄過。
仿佛大學自習室的地方,書桌都被隔成一對一對的空擋。
前排,男生拿起“此座已占”的書籍,笑着讓進來的女孩子坐下。後排,女生靠在男生懷裏嗑着瓜子。
“做我女朋友吧?”中間一個男生嬉笑着問。
“好吧。”
情景又變幻,一個穿睡衣的男子,叼着煙卷坐在電腦跟前,煙灰長到會自己折斷,雙手卻在鍵盤上運行如飛,qq的滴滴聲和人的呵呵笑聲混雜在一起。
“吃飯了。”有女聲喊他。
“哦。”
“快點過來,飯都涼了。”
“哦。”
“信不信我去把你電腦關了?!”
睡衣男終于動了,蹭到桌子跟前。
确定是兩個人在吃飯,可沉默得像葬禮現場,空氣裏只有嚼到菜梗的聲音咯吱咯吱。
“為什麽都不說話呢?”
“都四五年了,有什麽可說的?”
我的意識好像回來現實一點,隐隐約約能感到自己還處在14樓的某個房間裏,電腦裏卡機的音樂依然在播放,一遍一遍地“我從沒想過有了他還孤單的可怕……”,但現在,這反而成為一種正面的力量,說明我的心靈還沒有被完全吞噬,而眼前不停幻化的情景像是受着什麽的牽引地再度改變,閃過樂聲狂放的酒吧,閃過帶着香水氣味的豪華車座,閃過鋪着蕾絲的大床,閃過張開很大,裏面裝滿卡片的錢夾,而最終落在兩只顫抖的手上,一只,拿着一支顯示到39°C的體溫計,另一只裏,是纖巧的绛紅色手機。
我看到手機的屏幕上,藍色的選擇框帶着遲疑,卻又滑過一個又一個的號碼。
我猛地明白了,這不是我的經歷,而是那個白領的,由于我們的身體都被那邪靈侵蝕,我可以看到她的記憶——不,似乎應該說,是她用還沒被消化完全的最後一點靈魂,用力在将這些東西展示給我看!
因為怕寂寞,去找一個男伴。
可找到了,就真的不寂寞嗎?
以為還不夠,去找更多的人。
可當真正需要,自己也清楚他們沒有一個會來的感覺,又是什麽?
她向我展示這些的原因,昭然若揭。
一瞬間我感到那些蠕動的絲線猛然停止了前進,就像挖掘機遇到了凍土層而無法繼續,而我也用盡全力大喊起來:
“每個人都是一個人出生,一個人死去,就算至交滿天下,也沒有一個人能懂你所有的想法,人生而是必然孤獨的啊!”
“可是我并不會因為饑餓,就服食毒藥;不會因為愛一個人,就破壞他現在的幸福;也不會因為孤單,就跟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上床……我有興趣,好書或是電影,都能讓我微笑或流淚;有朋友,我相信馬甲珍惜我們的友誼;有愛的人,即使他永遠不知道我的感情;有堅持的東西,就算孤獨,也想等到真正的志同道合;同樣有希望的夢想——我希望,自己是個讓自己喜歡的人!”
“也許有時我也會寂寞,或者空虛,可是關鍵在于,我不會被寂寞空虛打敗!你是沒辦法吃食我的,因為我的心不是空巢,你的幼蛛裏面無法存活!!!”
随着這聲喊叫,世界好像迸裂了那樣光明,那些又冷又粘的惡心絲線,被炭火焚燒了一般迅速枯幹,整個從我身上消退下去,只剩卷曲的玉米須子樣的一點殘渣,零星還挂在衣袖上,而它的主人,也像被什麽猛烈地沖擊了,重重向後趔趄。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掠過在旁邊等待很久的銅錢,傾盡幾乎平生的力量。
“邪、魔、病、惡、痛——小斬出來!!”
一條光柱倏地在我手中膨脹,整個房間都被熊熊照亮,又好似一條火龍向天翻騰,頃刻間狠狠刺向對面鬼臉的怪物,像刺中一只水袋,腥臭的黃綠色液體伴着哀鳴飛濺而出。
将死未死的蜘蛛在地板上翻滾着,迅速萎縮,白色的泡沫從傷處急劇湧出,又不斷爆裂。
最後,一切歸于沉寂,地板上只留下一灘棕色的膿水和一張人皮。
我握着刀喘息着,直到不知過了多久,确信那只虛蛛已經歸于虛無,才敢長出一口氣,讓小斬的光芒暗淡下去。擡眼間,發現地上滴滴答答地一灘都是汗水。
我走過去,凝視那張人皮,上面的凸凹依稀可見,凝固着那個白領最後的表情。
我鞠了一躬,因為她用最後的靈魂向我展出的那些圖景。
如果當初她嫌棄我的職業資格時,我再堅持一些,或者來得及救她吧。可是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了。
長長的嘆息過後,我咬牙切齒地轉向屋角,這裏,可還有筆賬要算呢。
我寶貴的、第一的、也是唯一的契約啊……
“我要殺了你這死狗。”我從牙縫往外吐氣,咝咝地說道。
死狗一副可恨地若無其事的樣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一只牙壓在嘴唇外邊笑眯眯地看我。
“你腿不軟嗎?”它問。
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點軟……
“夠砍死你就行了。”我硬撐。
“你崩靈了。”死狗突然擡手,做一個裝可愛的捧頰狀。
崩靈是個術語,指有時人會突然爆發高靈力,肉身卻因為不适應而承受不了。
他媽的人的心理作用果然巨大,聽完這個詞,我突然就覺得天旋地轉,往前一栽就趴下了……
等我醒來時是在醫院裏,映入眼簾的是馬甲着急的臉。
“你吓死我了,到底怎麽回事?”
“回頭跟你慢慢解釋。”我看下外頭大亮的天色,趕緊掏出手機,不出所料,上面有十八個未接電話,前幾個是馬甲的,後面都是柴叔的。
我一下跳下床去穿鞋,“還得麻煩你,再拉我去一趟那房子。”
“?”
“柴叔早就到了,幹打沒人接,肯定擔心壞了,我這就去接他。”
“可那房子不行,裏面不知怎麽有幾具腐屍,臭的受不了,現在警察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還要問你怎麽回事呢。”
我傻眼。
“那還能借別的地方不能?”
“……要不,把我家先借給你?”
“算了吧,柴叔會以為我剛搶了銀行……”我有氣無力地答道。
“那怎麽辦?”
我把頭深深埋下去,伏在枕頭裏。
一秒鐘後,整個醫院外頭都能聽見一聲憤懑的大叫,“白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