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以命換命(1)
車輪碌碌,殷淩瀾靠在錦墩上緩緩睜開眼。車簾随風晃動,那一抹素色身影靠在車廂邊,天光耀眼照在她如玉的臉頰上。她臉上淚水蜿蜒,心神卻不知去向何方。
“雲兮。”他低低喚了她一聲。
衛雲兮回過頭,對他嫣然一笑:“淩瀾,你醒了?”她說着自然而然地靠了過去,為他掖緊狐裘。他已形銷骨立,面容如雪,鴉色的發襯得瘦削的眉眼越發清寒,病色遮掩不住他那懾人心魄的俊魅,只令他多了幾分神秘。
他輕撫她臉頰上的淚痕,嘆道:“你哭什麽?”
衛雲兮随手抹了臉上的淚,笑道:“沒哭,只是迎風落淚的毛病罷了。”
殷淩瀾了她一會,這才問道:“我們去哪裏?”
衛雲兮靠在他胸前,一笑:“沒去哪。東方小姐說要尋一味藥,山谷中找不到要出去外邊找。”
她絮絮叨叨地說。殷淩瀾看着她閃爍的眼神,心中一嘆:她在騙他。
衛雲兮說完,這才發現他一聲不吭,勉強一笑問道:“淩瀾,你在想什麽?”
殷淩瀾淡淡一笑:“沒什麽。想多看看你。”
衛雲兮心中巨恸,想要擠出一個笑容,卻是淚不知不覺地滾落。車輪飛快碾過平整的山路,衛雲兮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從未走過這麽漫長的路,也從未這麽痛苦地去奔赴一個渺茫的未來。
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回到了楚京中。殷淩瀾時而清醒,時而陷入漫長的昏睡中。東方晴對他用了藥,設法減輕黃泉和流觞在他體內肆虐了十年之久的痛苦,又加了不少安神的藥劑,讓他好受些。衛雲兮與華泉日夜守在他身邊,生怕一個不小心殷淩瀾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去,再也起不來。
暮鼓晨鐘,慘淡的日頭終于墜入了西山。禦書房中燃起了明亮的燈火。慕容修定定看着那一輪墜下的紅日,這才恍然發現一天就這樣過了。空蕩蕩的皇宮比任何時候都似乎更加清冷蕭索。
禦案上堆滿了各地的奏章和戰報。蕭世行在十日前攻破了落霞嶺,二十萬的大軍整裝待發,整個戰局開始逆轉。落霞嶺已破,沿途的郡縣在北漢鐵蹄之下更是不值一提。所幸西北一帶還有十萬南楚守軍,正趕往泗水一帶進攻立足未穩的北漢大軍。而京畿一帶還有十萬楚兵,堪堪可抵擋蕭世行進攻的腳步。
這一場仗對南楚來說打得艱難,打得不漂亮,甚至是恥辱!北漢除了在西北大敗之後,由蕭世行領兵開始,南楚就步步陷落,一敗再敗!難道這南楚百年的基業就這樣毀在了他慕容修的手中不成?!
慕容修木然地看着一桌的戰報,終是一猛的掃手把所有的奏折都掃落在地上。殿外恭立的內侍渾身一顫,連忙低頭進去收拾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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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慕容修眼紅如赤怒吼道。
禦前內侍們一顫,連忙連滾帶爬地出了禦書房。過了一會,禦前內侍張公公悄然進來,低聲道:“皇上,刑部尚書周大人求見。”
“什麽事?”高高的龍案上,慕容修疲倦地聲音傳來。
“是關于衛家一案。”張公公聲音顫抖。
慕容修擡起頭來,聲音低沉得可怕:“衛忠一家?”
“回皇上的話。是的。”張公公更低地低下頭。
“讓他把折子留下來,人回去!”慕容修按住突突跳動的額頭,低聲道。
張公公看着龍座上心力交瘁的年輕皇帝,心中不由深深嘆了一口氣。曾經被帝王寵冠六宮的衛雲兮卻是前朝的清雲公主。而衛國公和衛雲沖則是謀逆的義軍頭領。事實已明,皇上卻遲遲不肯處置衛家,只查抄了衛府,難道說皇上對廢後衛氏還有舊情留戀不成?
慕容修擡頭,卻見張公公眼中帶着惋惜與不解地看着他。有那麽一剎那他有種被窺破了心事那麽狼狽,原來自己已走到了這麽令人可憐的一步。
“還不退下!”他硬起聲音喝道。
“是是……”張公公心中一驚,連忙收回目光,背後冒出冷汗。
張公公退下,禦書房中又恢複了安靜。燭火搖曳,再也沒有人可以看到他的疲憊與無奈。這高高的龍座真的高處不勝寒,一步一步,他終于走上這萬人矚目的位置,茫然四顧卻發現自己依然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他撐着額頭,忽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角卻緩緩流出遲了許久的淚……
“皇上在笑什麽?”一道淡淡的聲音從殿中的陰影處傳來。令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作了夢。
慕容修惶然起身,看着那深暗看不見人影的陰影,半晌才問:“是誰?是誰在哪裏?”
殿中的燭火明滅,有風呼呼地穿過未關嚴的窗棂,吹得殿中簾帳飄舞,猶如鬼蜮。正當他以為不過是自己錯覺的時候,一聲嘆息又輕飄飄地随風傳來。
“皇上,不過是幾日未見,你就忘了臣妾了嗎?”那聲音緩緩靠近。同時靠近他的是一柄無聲無息的長劍。
慕容修渾身一僵,睜大眼睛看着衛雲兮慢慢地從陰影處走來。而自己身後則是華泉冰冷的聲音:“狗皇帝,你敢叫人試試,看是我的劍快,還是你的禦前侍衛的劍快!”
慕容修看着漸漸顯露在燭光下的傾城面容,眼中一熱,慢慢道:“雲兮,你終于肯回來見朕一面了嗎?”
宮燈下,衛雲兮面色如美玉雕成,白皙瑩潤,神色也如雕刻一般毫無表情。她一身玄黑長裙,身上一絲裝飾也無。清冷如暗夜盛開的墨蓮靜靜地妖嬈,令人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眼去。
她看着慕容修,慢慢地上前:“今日我回來,不過是求皇上給一張藥方。用你一命換殷淩瀾一命。”
慕容修聞言一怔,忽地哈哈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在空闊的殿中顯得格外地清晰,帶着絕望的癫狂。
慕容修用手指推開架在脖子的長劍,血順着食指緩緩滴落。他看着眼前的衛雲兮,笑得冰冷:“一命換一命?朕的命這時候才真的值錢吧?”
華泉手中的劍往下沉了沉,冷喝一聲:“慕容修!你再上前一步試試?”
慕容修猛的回頭,深眸微眯,反問:“你敢殺了朕不成?!”
他身上凜然的帝王氣勢陡然迸發,令華泉冷不丁眼瞳縮了縮,手中的劍也情不自禁地松了松。
慕容修見他退卻,這才鐵青着臉,一字一頓地問衛雲兮:“你當真為了他做到如此的地步?你別忘了是朕給了你們一條活路!”
衛雲兮神色平靜,冷冷地看着他:“皇上也別忘了,是你逼我到了絕路!”
慕容修陡然無言。
衛雲兮冷冷地笑:“殷淩瀾為了你們慕容家效命十年,他為了你們殺孽做盡,劇毒纏身。他現在對你們已經無用了。你只要給了他解藥,我們就離開南楚,從此不再出現。”
慕容修聽着眼中漸漸赤紅。她是真的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和殷淩瀾!
“你覺得拿朕的命威脅朕,朕就可以交出解藥了嗎?”慕容修森冷地問道。
衛雲兮輕笑一聲,她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根細細的骨笛,紅顏枯骨,在這夜裏看起竟有種妖異的美。她慢慢地道:“皇上覺得我會這樣毫無準備草率進宮嗎?”
慕容修看着她幽幽冷冷的美眸,心底一寒,不由退後一步,衛雲兮輕嘆一聲,聲音幽幽:“前皇後周秀逼宮之時,皇上的一箭令你我夫妻情分已盡。只是皇上不肯放我走。先是毀了與殷淩瀾之諾又逼我回宮。從那一日起,我在宮中的日日夜夜衆覽了無數醫書,終于找到了一種世間最不容易察覺的毒藥。”
“皇上的榮寵,金銀珠寶源源不斷的賞賜。讓我有機會拿了重金讓別人出宮為我尋來調制這種毒的高人。”
慕容修看着她絕美臉上飄渺的笑意,不禁捂住心口,半天才問道:“是……是什麽毒藥?”
衛雲兮嫣然一笑,輕撫手中的骨笛,紅唇微啓:“苗蠱。”
慕容修俊臉蒼白,不由踉跄後退一步,怒道:“不!不可能!”
衛雲兮慢慢逼近他,面上笑容飄渺:“不可能?這蠱毒的好處就是平日從不顯山露水。任由多高超的名醫都無法斷出,只有下蠱之人喚醒蠱蟲才能令中了蠱毒的人生不如死!”
她的笑意這時看起來如地底而出的妖姬,那麽媚那麽令人駭然。慕容修看着衛雲兮,腳底一軟,頹然跌在地上。他眼中皆是不信。
衛雲兮看着他的樣子,聲音越發冰冷:“皇上這時候才知道害怕吧?”
慕容修駭然退後一步。他想不到她為了今夜的這一步,早就預謀了那麽久!
“中毒的滋味如何?皇上錦衣玉食,從未試過中毒是怎麽樣的是麽?”她眼中漸漸泛紅:“十年!你可知道淩瀾十年裏每一天是怎麽過的?他十年裏每一日都如你今日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懼中,他日日受黃泉流觞的寒毒侵體,痛不欲生。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卻不得不認賊作父!他一身驚世才華統統做了你慕容家的殺人刀!”
“你的父親慕容拔殺了我的父皇、我的母後!殺了我的太子哥哥!還有前朝千千萬萬的忠臣!慕容修,你慕容家欠了我楚清雲的何止只有一條命?!”
殿中寂靜得令人無法呼吸。慕容修定定看着面前蒼白的衛雲兮,終于低下高傲的頭,低聲:“雲兮,我慕容家對你不起。”
“對不起?”衛雲兮冷冷地笑了起來,有淚滑落臉龐,她狠狠丢給他一張紙一支筆,吐出一個字:“我不要你不值錢的對不起!今日我只要藥方!”
慕容修盯着那白紙,半天不動。許久,他一推紙筆面上已恢複鎮定:“我不寫。”
華泉一聽,怒道:“你!——”他手中的長劍就要劃下,衛雲兮擡起手,沉怒蘊在眼底,驚起濤濤暗湧,她咬牙問道:“為何不寫?”
慕容修擡起頭來,平靜如水:“雲兮,有些事做錯了不是無法糾正,而是因為糾正錯誤的代價太大只能一錯再錯。我父親錯在給了龍影司無上的權力,他為南楚養了一頭随時可以反噬的猛虎。我若駕馭不了,我只能毀去他!任何人只要在我的位置上,一定會如我這般做。”
“無恥!”華泉氣得拔劍橫劈,刷的一聲輕響,鋒利的劍刃已劃過慕容修的發髻,他頭上龍簪掉落,一頭長發散落肩頭,可是眼卻一眨不眨。
衛雲兮看着面前固執冷血的慕容修,輕輕把骨笛放在紅唇邊:“要生,三個人一起生,要死,我也只會伴着淩瀾一起死。而皇上只會坐在這高高的皇位上,孤獨地被蠱蟲一點一點地啃噬腐爛!你意已決,我也一定要今夜得到解藥,長夜漫漫。皇上應該會再好好想一想。”
慕容修看着近在咫尺的衛雲兮,心中劇恸。兩人一路行到此處,真的是山窮水盡,無法再回轉。
骨笛起,奪人魂,這個夜漆黑得令人再也無法看清一切……
楚京,別苑。
到處黑影綽綽,時不時有隐藏在暗處的影衛領了命飛掠出了莊子,奔赴不知名的所在。東方晴一身的青衣布裙已沾滿了藥汁。她皺眉看着手中的一張藥方,一邊喃喃自語。或者抓了手邊什麽藥材丢入藥爐中,丢完又搖頭大叫:“不對!不對!全部倒掉!”
全心配藥的她已沒有了山谷中所見的清新伶俐。十足十是個為藥癡迷的人。而臨時辟出的藥爐藥汁滾滾,爐子旁有兩個面無表情的大漢不停地拉着風箱。
衛雲兮在另一邊屋子,守着又陷入昏睡中的殷淩瀾,神色平靜。華泉走進屋中,忍不住問道:“衛小姐,慕容修給的是真的解藥嗎?”
衛雲兮輕撫殷淩瀾蒼白的唇邊,無所謂輕笑一聲:“如果是假的,那就三個人一起死。”
她給慕容修下的蠱毒是最兇最猛的一種毒。叫做同心蠱。慕容修若是得不到解藥死了,她這下蠱的人也會死。
損人損己,這是所有下毒人的大忌。可是,她不怕。
所有的毒藥都有解藥。同樣的,蠱毒都有解藥。她在下毒的那一天早就想好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也想好了所有的後果。慕容修除了向她拿解藥,這世上無人可以解他身上的蠱毒。她靜靜地笑。她曾多麽不想走到今天這樣的局,卻還是不得不走到這一步。
“配出來了!配出來了!”隔壁屋中傳來東方晴歡樂的笑聲。屋中衛雲兮與華泉同時深深一震。華泉驚呼一聲飛奔了出去。
衛雲兮看着毫無知覺的殷淩瀾,眼中的淚終于肆無忌憚地滾滾落下,她無聲痛哭:“淩瀾,你不會死的……”
雪後初晴,一樹光禿禿的枝桠上挂着昨夜的積雪,有鳥雀叽叽喳喳地飛上枝頭,抖落了一樹的雪,紛紛揚揚,如夢似幻。衛雲兮扶着殷淩瀾慢慢走在幹淨的雪上,一步一步,身後兩對腳印相依蜿蜒,延綿而去,仿佛要走到天地的盡頭。
太陽已經出來,暖洋洋照在身上。衛雲兮呼出一口氣,看着眼前天光燦爛,看着自己的氣息變成雲霧袅袅,不禁笑道:“淩瀾,今天的天氣真好。”
殷淩瀾看着她凍得通紅的鼻尖,伸手輕撫過她素淨的面容,問道:“冷麽?”
衛雲兮微微一笑,搖頭:“不冷。”
殷淩瀾握起她的手,慢慢地攏在自己的手心,他看着她傾城笑靥,不由淡淡笑道:“怎麽不冷?你看你的手比我的還冷。”
衛雲兮聽着,想要笑,眼中卻是滾落淚水。他終于不用受那寒毒侵體的痛苦了。他,終于能感受到了溫暖。
殷淩瀾擡眸,看着她的淚水,想要說什麽,一行清淚卻不聽話地緩緩從眼角滑落。他低頭輕吻她的手,低聲道:“雲兒,這是我這輩子過的最溫暖的一個冬天。”
雪地上兩人相擁。玄黑與雪白那麽奇異而和諧。有雀兒叽叽喳喳振翅飛上晴朗的天際,熱熱鬧鬧,生機不絕……
殷淩瀾的毒已解,三日過後他已經行動自如,除了體虛氣弱,還有因中毒過久傷了肺腑時不時會咳嗽外,皆與常人無異。東方晴拿着那解藥的藥方,啧啧稱奇:“竟沒想到黃泉和流觞的毒那麽複雜,可是解藥竟是這麽普通。”
她所說的普通是指藥材的普通,并非什麽很珍貴的藥引才能得解。但是其解藥配置的複雜,她可是反反複複試了一天一夜才算是配了出來。
衛雲兮與殷淩瀾兩人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僥幸之意。怎麽不是僥幸,雖醫仙已死,但是他們還能找到醫仙之後。慕容拔已死,而慕容修終究被迫給了他們解藥。
東方晴看着殷淩瀾尚未恢複元氣的臉色,鄭重道:“這解藥雖然服下去了,你身上的毒也算是解了,但是因你中了黃泉流觞的毒已有了十年之久,身上的餘毒一定還藏在五髒六腑,而你的五髒六腑也比尋常人弱,今後你要多加小心,不要大悲大喜,貪嗔癡怒。我會多備一些解藥,你好生帶在身邊。”
殷淩瀾聞言點了點頭:“多謝東方姑娘的叮囑。殷某人會注意的。”
東方晴看着他眉宇間随意的神色,不禁皺眉:“唉,不省心。”不知道是她說的意思是這黃泉流觞的毒不省心,還是殷淩瀾這病人不令人放心。
衛雲兮聽出了她話中的擔憂,連忙問道:“東方姑娘的意思是?”
東方晴看了他們一眼,撇了撇嘴道:“我的意思是,像殷公子這樣的病人,就該找個清淨的山水之地,好好養個十年八載的,他……”
她猛的住了口,臉上掠過不自然,站起身來嚷嚷道:“累死我了,我好好去睡一會。你們都別來吵我!”她說着也不看兩人的臉色,徑直走了。
衛雲兮還要再問,手上已覆上殷淩瀾微涼的手:“別去打擾東方姑娘了,這兩日她的确是累壞了。”
衛雲兮看着東方晴的青衫長裙在門外漸漸消失,心底湧過自己也說不清的憂慮。可是如今殷淩瀾的毒已解,心頭大石已落,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她心中長嘆一聲,輕輕靠在殷淩瀾懷中,眉間的憂色卻禁不住一重又一重地聚攏而來。
她不能忘了,還有與慕容修的三日之約。
殷淩瀾輕撫她的長發,烏黑如夜的深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才東方晴離開的方向,不禁微微眯了眯……
終于到了那一日。
朱雀大街上空曠一片,沒有行人沒有士兵,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木臺上站着兩個五花大綁的囚犯。他們身上血跡斑斑,亂發披面,一個頭發花白,另一個身姿挺拔。他們身後,一張龍椅上坐着一身明黃龍袍的慕容修。
他身上的龍袍很貼身,規整,繁複的排扣一直扣到了脖子上,更顯得他體态修長,俊美如斯。他就坐在清冷的街道盡頭,獨自一地坐在龍座上。午時已快到了,衛雲兮若不來,他眼前的這兩個人就要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