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1)
他累,他怕,他運氣不好,他懷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當我們聽至這些話的時候,便會了解,他真正的問題是:他沒有勇氣去面對和反省自己,其實只想逃避。
五十七、狗咬狗的那只狗
“就這樣,”鐵手帶着苦味地說,“本來是為了‘金梅瓶’,後來是為了‘大快人參’,先是跟梁癫、蔡狂大打出手,然後又與唐仇、燕趙、趙好鬥了幾場,傷了一身,事倒未成,真是慚愧。”
這時候,他們已回到“危城”蘇秋坊那兒,鐵手已運聚神功,把內傷暫時逼住,再運氣調息,由追命護法,功力已恢複大半;然後又以絕世雄渾的神功,把五髒以玄思冥想之法,打開天目,将八卦藏象與五髒運息相結合,并将其氣透出體外,與宇宙五行星曜相互補引,添元得力,再收納回身內,淨意欲念,歸息調元,使得內創亦複元了七七八八——這等奇功卻使阿裏、二轉子、侬指乙、梁取我、小刀、馬爾、寇梁、唐小鳥、李鏡花、老點子、張書生(這人率衆赴京上書,結果中途遭大将軍派人劫殺,以致血洗老渠鄉,他死裏逃生,與殘部逃到京城,千苦萬辛,跪求逃得性命,潛回危城,已發誓不再屈膝卑顏,叩頭乞求,只圖糾衆起事,奮發自強,決意抛卻儒巾氣,拔俠刀抗魔,這還實際些!)等人,為之大開眼界。
鐵手有這等神功,有兩個人全不詫異。
他當然就是追命。
還有冷血。
鐵手以驚世渾厚的內功為自己療傷之際,追命也正為小骨、小鳥、小相公下藥治傷,而且幸好還有蘇秋坊在旁協助驅毒敷創。鳳姑與鐵手分道揚镳之際,曾給了鐵手三片“大快人參”慘綠的葉子。
鐵手見“大快人參”只剩下四張葉子,堅不肯取。
鳳姑當時便以李鏡花的臉色蒼自為由,勸他收下:“……萬一路上小相公身上的毒性又發作起來,有這樣的靈物防身,那就方便多了……鐵二爺行俠江湖,轉戰天下,這種千年難得、百年罕見的藥物,二爺還是收下的好——”
“何況,”鳳姑堅決要鐵手拿去這三片神奇的葉子,“我看,杜會主也是這個意思,鐵爺又何必拒人美意于千裏之外呢?”
幸好鐵手沒有拒絕到底。
——因為他也聽說了:驚怖大将軍已促使師爺蘇花公,請動了“老字號”的溫辣子,還有四名溫家用毒高手趕來對付追命和冷血及一幹為民請命的書生。
——這大快人參的葉子,可能會用得着!
沒想到,馬上就派上了用場!
冷血為療傷、調息、驅毒的人護法——雖然他自己的傷亦仍未徹底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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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人确然就像是鐵打的。
他幾乎每一次對敵,都遇上強敵。
每一戰都幾乎負傷。
而且有多次都傷重幾死。
但他死不了。
他幾乎已視傷為樂———如有許多人視苦如樂一般,習武,是最苦的了,拉筋劈腿、拿頂倒立、打坐練氣、舉鎖插砂,無一不苦,但若能以這些苦為樂趣,就會練出高明武藝來。
就算初習樂器時也一樣,多是嘔啞喑嗚難為聽,但一旦熟習了,以難聽為出發,終可以練出動聽的來。冷血的情形就是這樣子。
傷——已成了他的樂趣。
負傷:是他的“家常便飯”。
追命就曾這樣調笑過他:“你真是報應。”
冷血随意地問:“什麽?”
追命打趣地道:“你下輩子一定是能治百傷、以外創藥治人無數的大夫。”
冷血這倒愕然:“為什麽會是大夫?”
“因為你這輩子負傷無數,但偏偏都可以活下來,冥冥中一定有數,想你後世必為治療傷者不可勝數,今世只是來世的果。”追命笑嘻嘻地道,“你真是個打不死的捕快。”
“可惜我的心卻不如我的身體強悍,”冷血無奈地說,順便也認真地追問了一句,“為什麽會是來世?按輪回說,前世惡行今世報,反之亦然。為啥我今世負傷累累,卻成了來生活人頻頻?”
追命道:“輪回說總是認為今生所受果乃前世所作因,這樣說來,前世作惡,便今生受苦;今生為善,都要等來世才有好報。可惜的是,有沒有前生?我們不知。有沒有來世?我們也不肯定,世人有作三世書者,實在是術數中最令人無法置信的一種:既然前生的事,卻不知是否準确應驗,看來作什麽?不如淨看今生還踏實些!這種說法太可悲了。不管你今生做了什麽,都只是前世的影子和報應,已無可挽回了。而今世無論做了什麽好事,都不知有無來世的善報,作來做甚?不如我這說法:我相信先有來世,然後影響今生;正如我們活着的時候,多做點好事,反過來影響前世,這樣較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既積極,想法也舒坦多了。”
二轉子是個反駁高手,聽到這兒,忍不住便說:“這樣也不過是故意倒反來說而已,豈不強辭奪理?”
“人會怎麽做,完全就看他是怎麽去想。人的成就有多高,就看他是怎樣想自己。人能做什麽事,也是由想法決定。”追命道:“就算這是倒反來說,但未必不是真道理——真理豈不是常在失去它的時候才顯得特別正确的嗎?只要這種想法,可以使我們做事進取、主動掌握自己好的方向前進,那就別管它反不反了;有時候,強辭也下一定是奪理,它本來就理氣直壯地逼近真理而已!”
阿裏拍拍小平頭,嘿聲道:“你真不愧是個喝酒的捕快。”
自從阿裏全家幾乎都喪命在“久必見亭”後,他已很久不言不語不笑了。
近日,他的心緒才略為平伏了一些。
那是因為他結識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那是他的一個秘密,他答應過決不說出來的。
追命對他的說法倒是好奇,笑問:“何有此說?我今天還沒喝酒哪!”
阿裏道:“你連沒喝酒的時候講的也是醉話。”
追命倒不引以為忤:“有些醉話說得倒很清醒——我只是一個游戲人間的捕快而已。”
冷血負責醫治唐小鳥。
因為他是個“受傷專家”。
久病能自醫。
一—唐小鳥本來善于用毒,但她對付的是雷大弓和狗道人,這兩個人實在是太了解她的施毒之法了,正如她也一樣深悉這兩人的卑鄙手段一樣。到頭來,她雖奮戰負傷,但由于猝然發難在先,狗道人和雷大弓也一樣負傷不輕。
雖傷,但決不致命。
冷血把諸葛先生“延命菊”金創藥,揉合他自己創研的傷藥“忍春花”,合成了一種治傷神效的藥:“骨肉茶”,不管煎煮內服還是碾碎外敷,都極具療效。
唐小鳥很快便清醒過來。
傷勢也以極快的速度好轉。
醒過來之後的唐小鳥,卻對她面前的人(所有人,除了小骨)都很防範。
她不是屬于這一夥人的。
她天生就不是。
她是殺手。
一一殺手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
也活該孤獨的。
——不孤獨的殺手不會是好殺手。
因為殺人是目的把人推向最孤寂的所在之手段,所以絕對是件孤獨的事,而進行這種事的人也一定是個孤獨的人;不孤獨;只有為人所殺。
她沒有期待。
沒有寄望。
更沒有理想。
她救小骨,更完全不是為了真理慈悲正義,她出手救小骨完全只為了要救小骨。
她不能讓他死。
因為她喜歡小骨,所以她就留在“大連盟”裏,為大将軍效力,也好接近小骨:她可不管自己是不是一廂情願,更不會理會小骨是不是也喜歡,甚至也不問小骨是否知道自己的心意。
不需要。在一貫殺人而不須問情由的女子而言,愛人,乃至救人也不必問原由。
她已是破敗之身。
她不要求別人也愛她。
——別人愛她,她反而苦,她可不想為什麽人而潔身自好——自律太辛苦。
她只要愛人就好,且不管對方是不是值得她去愛。
她不是背叛大将軍。
因為沒有什麽人值得她去背叛。
她只是要救小骨。
——所以,清醒後的唐小鳥,像一個正給人繪像懸紅下令追殺的人不小心走入殺手群中一樣,反應只有:防衛、防範、防。
五十八、鬼打鬼的那只鬼
追命負責救治小骨。
小骨只給唐仇的暗器掠過,并沒有着實打中,所以情況并不嚴重。
追命用了一小片“大快人爹”的參葉,已将之救醒。
但主治李鏡花的蘇秋坊卻發出了警告:
“叫他洗澡。”
“?”這吩咐沒道理。
小骨嗅嗅自己的衣衫,還不算臭。
“還不去沖個涼!”
蘇秋坊卻皺着亂水似的額紋怒叱了。
追命也不明所以。
“洗澡?”
“去!”蘇秋坊啐道,“你們以為唐仇的毒有這麽好對付?毒是解了,但沒消。”
“這‘四大皆兇’,人人都兇,既下了毒,就是極毒!快去井邊沖沖身子,快,遲了毒性又得複發!”
小骨不敢不去。
——讀書人總比普通人知道得多。
蘇秋坊是讀書人。
而且還是很有名的讀書人。
他的話使這些講理的江湖人不敢不聽(不講理的江湖人根本就不容讀書人說話,而讀書人也不愛把道理說那種人聽),
所以小骨便去井邊洗澡。
他嘩啦嘩啦地照頭淋上了幾桶水。
水本來是清的。
到地上已成了黑色。
因為經過了他的身體。水流過他身體肌膚時,他有一種極為舒爽、如同身心脫落的感覺。——唐仇的毒真的是這樣的毒,沒經水這一沖,還未能真個明白奇毒纏身的龌龊感覺。
小滑沖好了涼,不禁、不意、不經意地往井中望了一眼。
并中有人,亦向上望來。
那當然是他自己,只在恍惚間以為井中還有一個人。
只是小骨忽覺有些兒陌生。
忽爾,他又回頭。
——那真的是他自己嗎?
如果井裏真的是自己,按照道理,對反的互映,那人亦因望下(井底)望去才是,怎麽會反而望上望來呢?
小骨俯井再看:
井裏确是有人。
——确是小骨自己,正望井底望去,沒有異樣。
小骨怔忡間,以為剛才自己只是錯覺。
他戀戀不舍,又往井裏望去,不意竟不小心把水桶撥落井中,一時水花四濺,小骨也碎裂成無數個殘影。
他依稀覺得,井內似有一無位真人,正要與自我相會,但又未得啐啄之機。室所在近,只要更進一步;但人在竿頭,何從進退?
噫!
小骨也在水井旁一時迷茫住了,好像想到什麽,又好似忘掉了什麽。
蘇秋坊為李鏡花祛毒。
——三人中,以李鏡花的“毒傷”最為嚴重。
她剛着了唐仇之毒,才因趙好以“大快人參”救治下醒了過來,卻又給唐仇再次暗中下毒,要不是唐仇因不欲毒性即時發作而引致趙好向自己施辣手,盡量把毒力減至最輕,李鏡花這毒力可真不易去除。
而今仍能毒氣盡去,主要是因為:
一一用了幾乎是一整張的“大快人參”葉子。
——蘇秋坊在。
蘇秋坊是位書生,看來武功也并不如何,可是解毒、解穴、解奇門雜陣、活結死結的方法卻是一流的。
簡直是一流一的。
他花了相當不少的時間與心力,為小相公解除毒性。
追命對蘇秋坊也很好奇。
他慢慢發覺蘇秋坊有一種很奇特的性情:
他喜歡“解”——
解開一切“結”。
一一包括學理的、醫藥的、情感的、還是神秘的、習俗的。
他對“毒”似很有“研究”。
他用大半張參葉,解了李鏡花身上之毒,囑李鏡花道:“你到屋後,往東南行,三十丈外,有一條小溪,叫映溪。你去把身子浸一浸。”小刀生怕小鏡不便:“不如也到院子裏打幾桶水,帶到澡堂裏沖洗好了。”“不可以。”蘇秋坊斬釘截鐵地道,“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要知道她不是小骨,只受暗器擦及發際治毒。她先着了‘三毛’又中了‘冰’要盡去毒,一定要浸一趟活水。”
于是李鏡花在蘇夫人和淩小刀的陪同下,去後面的溪裏浸了一陣子。
結果:
溪上結了一層薄冰。
後果:
下游有不少魚翻了肚子,浮了上來,給毒死了。
小相公這才算複原。
真正的複元優先。
群雄議事,商量大局:
追命:“我想,要對付驚怖大将軍,首先得要争取于一鞭。‘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于一鞭,是天子門生,權重威猛,是個極難對付的人物。如果他不支持淩落石,只要不肯發兵助他,淩驚怖則頂多只剩下‘朝天門’、‘大連盟’、‘暴行族’、‘萬劫門’、‘四大兇徒’、‘妙手班門’、‘三十星霜’等的武林勢力,我們就不必跟他軍隊裏的實力硬碰了。”
張書生:“你想先孤立大将軍?”
追命:“你若要對付一群人,一股勢力,一是先要使他內部腐敗,二是要把主要敵人先行孤立起來。如此便可不戰而勝。淩落石是太可怕的敵人,他精明、殘狠、武功高,且握有重權,還能保持清醒,對付他會很吃力,倒不如先行讓他們鬼打鬼!”
張書生:“那我們豈不是變成了他們鬼打鬼之間的那只真正的鬼!?”
冷血:“我主張直接的方法。”
張書生:“你且說來聽聽。”
冷血注目向小刀和小骨。
他不知怎麽說才好。
小刀憂傷地道:“你想殺我爹爹?”
冷血點頭。
張書生:“用什麽方法?”
冷血:“直接過去,殺他,可免多傷無辜。”
張書生:“大将軍扈從如雲,你怎麽按近他?”
冷血:“我等。他總有松弛的時候。”
張書生:“他這樣子的人,難有疏忽,你等到什麽時候?”
冷血:“人總會有疏失,而且,他遲早也會憋不下去。”
張書生:“憋不住什麽?”
冷血:“憋不住要先行襲擊我們。”
張書生:“你等他出擊時才作反擊?”
冷血:“任何人在攻擊別人的時候都會有破綻讓人反攻。”
張書生:“可是這樣你恐怕要等很久,日子過得越久,大将軍害人越多,這樣等待反而死得人多。”
冷血:“那只好不等了,誰阻我殺他,我便先殺誰。”
張書生:“這樣死的人恐怕也就更多了。”
冷血:“反正是這樣子,我就先把大将軍手下的走狗逐一剪除,殺了再說。”
張書生望向鐵手。
鐵手:“我聽過你們的轉述,那魔頭既連兒子都忍心殺害,當今之計,應該先去保護淩夫人才是。”
小刀動容:“對。”
小骨即道:“我去。”
鐵手:“你不能去!”
小骨:“為什麽?”
問出口之後,他已明白,當即垂下了頭,絞扭着手指。
小刀:“那我先回去。”
冷血:“大将軍已瀕瘋狂,你去也不安全。”
小刀急了,“但誰去救我娘親?”
蘇墳坊忽道:“張判這個人也很不簡單,有他在,也許能護得住你母親,如果此人協助,救出淩夫人之事便應可行。”
鐵手:“大将軍有四大兇徒鼎力協助,我們很難解決他的,除非是先解決燕趙、屠晚、唐仇、趙好四人。”
梁取我:“對!”
他一家子都在重逢之夜盡喪屠晚手中,所以非常激動。
張書生:“你可有辦法解決他們四人?”
鐵手:“我沒有。”
張書生聽出他話裏的未盡之章:
“誰有?”
“無情。”
鐵手回答。
五十九、煮狗論英雄
衆人大喜過望,都問:
“無情會來嗎?”
冷血望望追命,追命看看鐵手,鐵手瞄瞄冷血。
冷血先說:“我大師兄他要是來了,正好四對四,一對一,我等他來。”
追命卻道:“要是他來了,神侯府裏誰人護着世叔?而今朝中鬼魅魑魉,暗中伺伏,大師哥行動不便,一動不如一靜。”
鐵手才道:“大師兄也知道‘四大兇徒’襄助大将軍一事。我離京師之時,師哥仍在世叔身邊,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衆人都有些失望。
大家都希望無情能來——無情的名頭實在太響亮了,何況又是一個雙腿有殘疾的年輕人,大家都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瞧瞧他的身手如何。
冷血道:“不管怎麽說,我們都不該依靠大師兄。這件事,我們的人手已夠多了,不該再依仗援軍外力來解決。”
追命道:“正是。我還是去說服于一鞭吧,他是我們兵家必争之子。”
冷血道:“我陪小刀去把淩夫人接過來。”
追命道:“你不便去,這些日子以來一鬧,誰都認識你。危城裏只要是大将軍的人,誰都對付你。雖然現在有梁老哥為你作證,小相公亦可為證,你非‘久必見亭’滅門慘禍兇手,但你要去護淩夫人,容易打草驚蛇,說不定反而使人面獸心的淩落石會對他夫人下毒手。”
冷血道:“可是……你也不便去,你的身份已當衆揭露,‘朝天山莊’裏誰都知道你就是追命。”
鐵手道:“你們都不便去,我去。”
冷血:“你去……?”
追命:“說的也是。一,鐵師哥還未與大将軍直接朝過相。二,鐵師哥也未跟大連盟的人扯破臉,以他名捕身份,也好周旋。三,師兄行事穩重,又是生面,比較方便。”
冷血依然争持:“可是二師哥的傷太重……”
鐵手微笑道:“四師弟你的傷說來也沒好全。”
追命呵呵笑道:“其實我們幾個都是不怕受傷的。受傷有時正像多到挫折一樣,反而可以刺激我們大死一番而後活,更加拼命。你們兩人,一個在可負傷中愈傷,一個能在搏鬥中複元,這傷可怕了你們!”
冷血很有點急。
小刀臉紅紅的,望向小骨。
小骨握緊拳頭,垂頭喪氣。
追命忽然明白了。
他在鐵手耳邊輕聲笑說了幾句話,鐵手也不住點頭。
然後他望望冷血。
又看看小刀。
這張本來挺方正、俊朗沉實的臉孔,忽然咧咀、笑了。
“這樣好不好?”鐵手溫和地道,“我和三師弟,分頭行事。三師弟試着去說服于一鞭。我則到‘朝天山莊’請出淩夫人,由小刀、小骨和冷血在較安全的地方相候,到時才勸服她棄暗投明,總比我這張拙口勝任多了。”
“對對對,”追命也附和說,“四師弟和小刀、小骨跟淩夫人都有特別的感情,淩夫人也是女中豪傑,只要不在淩大将軍身邊,我們也就不那麽投鼠忌器了。”
小刀很高興,忍不住去看冷血。
冷血剛好也在看小刀。
兩人對視了一眼。
四目交投,好像瞬息間的纏綿。
——那是一種眼色交流的驚豔。
很快。
不留痕。
只在心裏泛起漣漪:
(啊,這個人,我曾為他而受辱,而他曾在我受辱的時候救過我,啊,這個漢子……〕(哦,這女子,她曾為我受辱,我曾眼看她受辱,哦,這女子——)
這樣想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因為同經歷了那一幕,兩人都很有一種親昵而秘密的甜蜜,漾上心頭,連同慚愧與嬌羞。
追命卻注意到了小骨的神情。
小骨的魂魄就像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也發現了唐小鳥的神情。
她望小骨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附在那兒似的。
追命心裏不禁暗暗嘆息。
他想起一首歌。
一朵花。
一個人
一首熟悉的歌。
一種會轉色的花。
一個叫小透的姑娘。
張書生忽然問小骨:“你還當淩落石不是你親爹?”小骨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道:“親爹會殺兒子的嗎?”“會。”蘇秋坊回答得斬釘斷刃一般的爽利,“歷代君王帝後,殺的不少是親子親屬!”
小骨慘笑道:“反正,他也不當我是他的孩子。”
張書生再問:“如果你遇上他,你會怎麽辦?”
小骨沒精打采地道:“我避開他……反正,我是怕了他。”
張書生又問:“如果他對付你娘親呢?”
小骨心亂如麻:“他會對付娘?……你說,他會怎麽對待她?”
蘇秋坊忽道:“譬如殺了她。”
小骨駭然道:“不會的,不會的……!”
張書生叱道:“如果會呢?”
小骨仍不敢面對:“不會的……”
張書生:“他敢殺子,他會不敢殺妻?有一種人,誰礙着他前路,他就會清除一切障礙。”
小骨慘然道:“我……我能做什麽?我不是爹的對手,我,有心無力,我——太累了。”
“小骨,你還年輕力壯,就算不依仗父蔭,也大可頂天立地地幹出一番事業來,實不必如此失望。”
小骨彷惶地道:“……我憑什麽去闖江湖?我一向沒有運氣,連貓貓……她也死了,這世間懷才尚且不遇,何況是我這無才無德的人!我在‘大連盟’和‘朝天門’,就很不得爹……大将軍的歡心,爹身邊的人不是對我阿谀奉迎就是說假話,不然就當看不見我這個人,我沒有朋友,常受小人所妒,我這般沒人緣,怎麽闖這波濤萬重浪、風險萬重山的江湖呢!”
唐小鳥忽然冷叱道:“你能夠的,你有才幹,你也有朋友的。”她的聲音很低沉,但說來連沙帶啞的都是沉潛力量。
張書生和蘇秋坊對看了一眼。
張書生蔑然地說:“大家都聽到了?有些人說他累,他怕,他運氣不好,他懷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
蘇秋坊接道:“當我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大可明白,他真正的問題只在:沒有勇氣去面對和反省自己,一味想逃避而已!逃避,問題會更大,能逃到幾時?逃得一時逃不了一世!面對,自己比問題更大,就算面對屢戰屢敗,也還可以屢敗屢戰,面對得了這次,就可以面對全部!你這樣軟弱,怎麽為‘不死神龍’冷悔善報此血海深仇!?”
小骨低下了頭。
抽搐。
竟還哭了起來。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小骨竟嗚咽道,“我本來就不認識冷悔……冷老盟主……他……無論怎麽說,他都是養我育我的爹爹啊!”
張書生長嘆。
“想當年,冷老盟主掌權之際,何等英雄,何等風光,善待百姓,善抱不平,而今,難得有一脈香燈承傳,卻是,這膿包如此不長進!”張書生悔恨地道,“冷老盟主啊冷老盟主,到此為止,你的心也該真的冷冰了吧?也該真的悔恨當日何必行善了?不死神龍,不死神龍,如今如此,當是神龍也都心死了呀廠
小骨全身都顫抖。
小刀忙去勸解他。
她瞥見小鳥腳步一動,想過來又止住,于是她扯扯唐小鳥的手央道:“小鳥姊,你也來勸勸。”
唐小鳥這才過去,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叫她去誘惑人,可以。
教她去對付人,容易。
要她去殺人,也輕而易舉。
——但勸人,尤其勸一個這樣心愛的人,卻不知從何下手(開口)是好。
鐵手忙向張書生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小骨兄弟能不記前仇,化解上一代恩怨,不以冤冤相報,這點反而是難得可貴的情操,在武林腥風血雨睚毗必報,稱得上是仁心仁風,反教我等慚愧了。”
張書生本來苦通儒學,為人敦厚,但自糾衆上書無效,反而連累鄉民慘死,加上赴京受盡屈辱後,深知啞忍容讓只有助纣更恣,故而一反常态,行事狠辣,手段激烈,所以才屢屢出言質問小骨,并對他的軟弱态度加以諷嘲。
他因受過恕人厚道反招禍之苦,才選擇了以牙還牙。血債血償——他恨小骨的柔弱無定,其實罵的也是當日自己。
而今見小骨瀕近崩潰,也自覺用語太重,當然也不為己甚。
所以他把話題一轉,道:“我看,正邪對決是遲早不可免。除非邪派有一股內部扳正廓清的力量,不然的話,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終究都得要有分曉!要鏟除大将軍,他的幾名得力走狗,是務必先行殲滅的。”
蘇秋坊呷了一口酒,道:“說得對,咱們姑且例舉幾個對大将軍最忠心也最不好對付的走狗,其中‘萬劫門’門主‘懾青’是個幽魂式的人物,不好對付。”
寇梁也極熟悉大将軍身邊有些什麽非凡人物,于是道:“‘暴行旗’的三名族主:陳大膽、何二膽和文三膽,都很難纏。”
馬爾也是大将軍的手下,自然也深明“大連盟”組織內的好手,所以說:“我看這次足智多謀的師爺蘇花公,趕赴‘老字號’請救兵,溫辣子這幾人的毒比起唐仇來,又別開生面、另具一格,這才難防呢!”
唐小鳥只說:“最可怕的是‘朝天山莊’的莊主‘陰司’楊奸,他的‘痰盂一出、誰敢不從’、‘喀吐一聲,誰與争鋒’才是大将軍除了大笑姑婆,尚大師外和上太師外的第一高手。”
唐小鳥是大将軍麾下的殺手。
她對抗狗道人和雷大弓,為的是救小骨,她從無意要背叛淩大将軍。
——所以她也不知道楊奸其實是諸葛先生派去的卧底。
其實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追命和阿裏、二轉子、侬指乙更不會說。
——因為對一個簡直是把性命賣給他任務中的“卧底”而言,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對他而言是愈安全。
張書生則道:“驚怖大将軍還有一股在外的勢力,那是‘巧手班家’。班家大家長班乃信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要是過來為大将軍助拳,咱們要對付班家的人,就得費去泰半力氣,‘班門五虎’傳說死于追命三爺之手,這仇已結深了,為了面子和報仇,班乃信也有可能來趟這一趟渾水。”
——班星、班青、班花、班紅、班虎本來就不是追命殺的。
“四大名捕”有一個共同的看法:
就算自己是在執行公事,鏟除惡人,消滅歹徒,但也不可以說殺就殺、要殺就殺、想殺就殺。
——他們的任務是緝拿匪徒,而不是殺人。
雖然他們身懷“平亂訣”,可先斬後奏,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都不願殺人。
不過,對這一觀念的執持,他四人雖有大同,但也持小異。
冷血年少氣盛。他認為對付十惡不赦的歹徒,殺,是在所難免的,殺人,有時候不止是過瘾,還是一種藝術。
追命老于世故。他覺得嚴肅的事情也大可輕松來做,就算是對付天理難容的兇徒,也不必多開殺孽。
一一能不殺就不殺。
鐵手為人剛正。他勇于負責,曾以一人獨追緝十八名辣手悍匪于十萬大山,并也以獨力押送十八惡煞返京,沿途擊退來迎救及殺害這十八悍徒的人。他一向“秉公行事”,只求自己能做到公正廉明四字。
——殺是不能解決事情的。
無情沒有辦法。他不喜歡殺人。他知道不該多造殺孽,他也不認為殺戮能解決問題,但他還是毫不容情地殺。
一—因為他不能控制自己:他身罹殘疾,偏又常遇上怙惡不悛的窮兇極惡之輩,而且他又向不能收回他發出的暗器。
追命心知“班門五虎”是誰殺的。
但他不能說出來。
一一“班門五虎”一死,大将軍手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盟幾乎已全部瓦解。
可是這卻與“巧手班家”結下深仇。
一一可見,“殺”是真的不能解決問題的。
以殺戮使人懼,能懼得幾時?有朝一日殺不了,敵人反撲,則一定以殺還治其身,到時才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掀起神州世變,可以誣人愛國有罪,就算能夠殺人滅口,縱使不惜血洗長安,至多只吓怕了人,但折服不了心志;最多換來一時勇退:算你狠,任你狂,卻來跟你只比誰耐久;有朝一日,有機可趁,又來動他的亂,鎮他的壓,才不怕秋前算帳,秋後要命!
追命眼中的淩落石,也不外如是。
但不能任由如斯。
——因為百姓不是刍狗!
一一中華精英不能再斷喪。
追命別的事向以閑視之,游戲人間,心明活殺,且不管雲在青天水在瓶,他都以一念即萬世萬年即一念對待。
但在大關大節上,他卻不可等閑相視。
所以他道:“看來,對付淩落石一事,還是宜從速進行。別的不說,定是蔡京自京師遣人下來翼助之,便已多生枝節、多惹是非、多結仇怨了。”
蘇秋坊這才漫聲道:“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咱們這番煮狗論英雄,就看是先屠哪一只走狗,宰哪一只鷹犬。打擊敵人,要一氣呵成,尤其像蔡京一黨的人,是決不能手軟,一旦容讓他們翻身,人民百姓便都翻不了身了。這兒,我向三位請了——”
說着,他向鐵手長揖。
鐵手慌忙讓開。
“怎麽一一?”
他又向追命深揖。
追命也忙不疊起身。
“這是——!”
再向冷血作揖。
冷血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