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2)
是當諸葛排命盤演天文之時,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時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難以将術數推算準确,故再分計出分瞬剎來《一剎間約有一彈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彈指,一分則有六十彈指,》四大名捕則沿用了這種計時方式)。
鐵手策馬路經苦淚鄉。
離苦淚鄉約兩裏三碑之處,他看到一間屋子。
一棟會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點也不錯。
會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當然不會走。
偌大的房子會走,是因為人在拉動。
拉房子的人,就像長江三峽的纖夫一樣。
但“纖夫”只有一個。
他幾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個人用四根幼兒臂粗的麻繩拉動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當牛不成?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莫非是瘋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磚塊、茅草砌成,滿壁貼滿了裸女。
裸女畫得很漂亮。
很聖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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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房子的人臉黑,發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極白眼極白,頂上戴了一頂火紅色的僧帽,整個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塊燒着了的煤炭。
更特別的是:
屋頂上有一頭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黃嘴咕溜眼。
凡他過處,人人都跪倒當堂,膜拜不已。
纖手大奇。
他問當地的人:
——他是什麽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達十一年,卻不知何事驚動他的聖駕,路經此地,真使苦淚鄉也沾了佛氣聖光。
鐵手心中驚疑,只見“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聲:“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聲: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長嘯:
“人不容人!”
他和那頂屋子已漸漸遠去:
“天人不容!”
語音咆哮猶自傳來。他去哪裏?為什麽要去?為什麽要這樣拖着間滿是裸女畫的大房子走?
秋
時正秋。
仲秋的涼意帶着虎舐的熱氣。
正是“秋老虎”。
左邊是禾。
——早稻。
右邊是火。
——火燎。
右邊的已收割,農夫們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稈燒掉。
左邊的稻禾一片金黃,風過稻動,一面熱熱的熱風,像人與人鬥争時噴出的熱浪;禾穗之間厮磨婆娑,似極戰場上的厮殺拼搏。
這兒是大車店。
門口有大車。
水車
水車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車店,趕路(也趕在那狂僧前面)的鐵手,卻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幾口水。
他坐下來,要了一點水。
——沒有水。
要就沒有,買就有。
——真是無“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賬”。
——還真不便宜。
他喜歡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個師兄弟都不一樣。
冷血喜歡大口吃肉,一日無肉不歡。
無情不喜歡吃肉,只愛吃疏菜、水果,有時還吃花。
追命什麽都吃,對吃素有研究,但最喜愛的還是喝酒。
諸葛則愛吃辣,“我的點子,”世叔曾笑說,“八成都是給辣出來的。”
他自己則不然。他愛喝水。只喜歡喝水。他認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東西。
——世叔就有這點本領:把四個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樣式、性情,随他們性格去自由自在的發揮成長。
就像無情喜歡思考,冷血愛打架,追命老愛開玩笑,自己則好交友讀書……
想到“書”字,他就看見一個女子,捧着一大疊的“書”,走了進來。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開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時間都盛開出去了,明朝謝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鄉間裏突然出現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鐵手也不例外。
他只覺蹊蹊。
接着下來,卻更不可思議了。
另一個女子進來,抱了琴。
再一個女子進來,捧了數十畫卷。
又一個女子進來,在桌上獨自下子。
然後進來的女子,正在誦詩。
女子都美。
都撲粉。
很香。
一下子,這鄉野路店裏,有詩,有畫,有音樂,還有許多美女。
和酒。
酒
鐵手先看到酒壇子,再看到那人進來的。
因為那人一面走進來,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飲。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聲,他又拍開泥封,再飲一壇。
——鐵手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沒有這人那麽大的排場。
絕對沒有。
那人進來之前、之後、身左、身右,都圍繞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載歌載舞,有的撒嬌不已,有的相互調笑,都很歡悅,很開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滿絡胡髭,身長八尺,濃眉虎目,進退生風,且聽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當哭:
衣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怆然而涕下
——唏噓
歌聲豪。
歌意壯。
歌動聽而人悲豪。
然後他們看見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歡呼,狂舞,有的撥劍,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詩,有的飛天,一起也一齊的在大車店之外,在近黃昏無限好的暮日下,慶舞歡歌了起來,跟火焰燒在幹稈上一般熱烈,手足交擊一樣劈拍的響,跟火光沖天而起一般狂烈,她們的雙眼裏都狂燒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壯悲歌的人手一揮,腳一蹬,酒壇子也一路載歌載舞的滾入火海焰濤裏。
酒灑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麽。
她們全都歡悅的暢呼起來。
她們圍繞着他跳舞,一面痛飲狂歌。
火燒得像愛的狂歡。
她們像經歷一種極過瘾的自殺。
鐵手看得出來:
她們崇拜那人。
——那個悲歌慷慨高大豪壯的漢子。
他心裏默數: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他偷偷的自後繞了出去。
翻身上馬。
在那些人狂歡狂舞中悄悄的打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聲猶隐隐傳來,漸漸遠去。
他必須要趕在這些人之前抵達“七分半樓”。
——三十一個女子!
他一定要避過他和她們。
——因為那漢子一定是他。
他是誰?
“(神手)大劈棺”:
燕趙
——還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紅粉知己”。
燕趙來了。
——唐仇還會遠嗎?
鐵手的原則是:他趕歸趕,但決不鞭馬。
——人為了趕路常打死了馬,跑壞了馬匹,累斃了坐騎,那是件自私而殘忍的事。
他不願這麽做。
——畜牲也是“人”,它們也有生命,它們只是不像人那麽聰明,懂得駕禦它們,而它們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罷了。
欺負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騎趕至越色鎮,太陽已經下山了,入暮時家家戶戶點起了白色帶灰的竈煙,鐵手看在眼裏,心中像那漸暗的窗邊點上了一盞燈:
——不知何時我流浪的歲月才告終結……
——我何時才有個溫馨的家……
——家裏會有我所愛的女子,正為我點上一盞燈,照向我歸來的夢程……
哎。
縱是江湖浪子、武林漢子,也難免偶爾有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來。
住了下來。
睡了下來。
夜涼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為有雲,也有霧,由于靠近淚眼山的飛瀑之故,已開始有水氣空懞,一街迷霧,小鎮如夢,月給打濕了,像趴在蒼穹的一只白毛絨絨的狗。
鐵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趙出沒時的香味和美女——看來,這好漢是愛女人和喜歡香味的。
就在這時,他聽到街外有釘鑿聲。
——這麽晚了,誰在打鐵?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縱橫着幾個大疤痢。
光頭,頂上又有一個大疤痢。
腰畔橫掖了一把銅銷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憤怒。
上前看他的臉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腳足踝上綁拖着一塊大石。
笑的時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錘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飛濺,發出老大的星花,有藍紅青綠紫,然後一個黃色的,像地縫裏閃上來的電。
他在刻字。
刻。
咱嘛呢叭咪哞
他在牆上刻。
樹幹也刻。
茅廁上亦刻。
現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着他的背,近處一看,原來那幾個疤痢正是刻了咱呢叭咪哞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濺到他額上。
他毫不在乎。
他咀裏哼着歌。
歌低幽。
歌聲怪異。
村民都來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樣。
鐵手不禁駭問:
“為什麽?”
“吐口水是尊敬他。”
“為什麽不用別的方式?”
“他只許人用這種方式膜拜他。”
“那麽,他是誰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着他,“連“瘋聖”都不知道?”
“蔡狂?!”
鐵手驚動之餘,只見老村長俯首向正在“越色鎮”的石碑上刻上咱呢叭咪哞六字的漢子恭敬的問:
“聖主,你為什麽來?”
“我還沒來。”
“你要到哪裏去?”
“我去過了。”
“你在唱什麽歌。”
“驅鬼歌。”
“我們村裏的人能幫你什麽?”
“你們幫幫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麽字?”
“咱呢叭咪哞。”
“那是什麽意思?”
“萬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們有人看見狂僧在前三村趕來。”
“吓?”
“他是趕來和你會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麽,他背後為何背着間房子呢?”
“你背後也背着東西,你沒看見嗎?”
“什麽?”
“我倒看見了,人人都背着,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錢,這厮背的是名,那厮背的是田……只不過,梁癫背的是一間自栖栖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華上镌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這時,鐵手已靜悄悄的離開了客店,溜了出來。
他決定不騎馬。
因馬已太累。
他把馬偷偷送給了向他探詢的村民。
他決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動身。
他決意要夜上淚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
——水行不避蚊龍者,漁夫之勇也;陸行不避兇虎者,獵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癫和“瘋聖”蔡狂還有“大劈棺”燕趙及其三十一死士都來了,我還是得上七分半樓淚眼山——我算是什麽?俠者之勇?還是愚者之勇?)
鐵手苦笑。
他仍逆風而行。
逆山勢而上。
七十一、自行闖過
他以激越胸襟逆走。
這時候,他自然想起冷血。
——一個喜歡以激烈迎風的少年。
誰不曾少年過。
真正的少年歲月少年事,應該要自行闖過自行路。
——就像少林弟子闖下少林。
他夤夜上山,卻發現月夜裏,還有一條影子,像一抹夢色,飛上了山頭。
鐵手很有點奇。
——這是誰呢?怎麽像一道夢影?
他追上前去。
可是那影子的輕功甚好。
這時候,他念起了追命。
——要是他在,向來與流水行雲同渡,跟落霞孤骛齊飛。
鐵手輕功雖然并不如何,但他元氣雄長,奔到半山,那影子已慢了下來,他已越追越近。
月下,分明是個窈窕女子。
也不知怎的,許是因為太瘦,還是因為太秀,她穿起勁裝,也令人覺得衣袂飄飄。
她的前身和後身,微微發亮,似她的心就是明月一般。
——她是誰呢?
——難道也是要夤夜潛上七分半樓?
這女子突然停步。
回身。
鐵手一閃身,躲入一叢黃麻黑影後。
月光映在那女子臉靥上,特別亮。
原來她頰上有淚。
淚數行。
她的樣子有一種出塵的倦意,揉合了出奇的柔弱,還摻和了出神的秀氣。
就像一顆無色而發亮的寶石。
——這時他憶起了無情:無情也有這般氣質。
“你是誰?”
她問,然後幽幽的說:
“是你嗎?”
語音裏只有柔弱,而沒有敵意。
鐵手一怔,尋思:敢情她錯以為了。
“怎麽你老是躲開我?”那女子悠悠的說,“你一早要是跟我朝了面,事情不是不會落到這地步了嗎?”
她在月下真像一縷幽魂。
連魂魄也這般無力。
幸好還帶着一點晶亮。
她雖吹彈得散,但卻有點通體透明。
“你出來也好,不出來也好:你無情,我不能無義。”女子悠幽的說,“我來是告密的——”
鐵手覺得自己不能也不該再聽下去了。
他馬上站了出來。
拱手,抱拳,一揖,唱喏:“在下鐵游夏,無意冒犯冒充,驚擾之處,尚祈恕罪。”
那女子的雙耳突然通紅。
透紅直轉面頰。
她的皮膚像很薄。
她連害臊都那未無力。
但她胸脯之間卻似有什麽事物亮了那未一下。
鐵手一下子報出了姓名來歷,實在令她一驚再驚,可是,對方不待她道出心裏頭的秘密,就大大方方的亮相,又讓她連忿恨都失去了由來。
當這男于一朝相的時候,在月下像是猛從黃麻地裏猛然長出來似的,那一股氣派,像已吸盡了日月精華,昂然立于天地之間。
不過,當她聽到來人竟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時,她立時變了臉。
臉還是紅的。
——害羞和怒忿時都一樣。
她總是太易臉紅。
——他是來抓她的。
所以她立即一仰腰身。
月華照在柔和也平和的胸脯上。
然後發出一道極強烈的光華來。
光華反射黃麻叢裏鐵手所處身之地。
鐵手乍見那道源自于月來自于少女的胸脯的強光,猛然一省,叫道:“‘小相公’?!”
他猛喝一聲,雙手一圈,硬硬用罡氣把那道晶光兜住,往後一送,轟的一聲,黃麻地裏竟着火了一大片。
——電火還是月火?
火焰發出銀亮的淡藍色。
像月色。
鐵手叱道:“李鏡花!”
他對像月和夢色的女子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