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2)
油的燈,他們是善者不來,他可有把握同時點着那麽多處火頭?”
“其實火頭多幾處,反而火勢更大,更可把他要消滅的敵人焚之于一炬;”諸葛先生道,“他知道了冷血是他的孩子,仍會不會下殺手,殊為難說;但以他的狼子野心,并吞于副上将軍的兵力,是遲早的事;而攻打鶴燕二盟及青花會,更是勢所必然。”
鐵手追問:“為什麽他要在此時取下這三個武林中不可忽視的勢力呢?”
諸葛先生道:“那又要回到我剛才說的金梅瓶一事上。當時,淩尚岩盜得了金梅瓶,私下獻給蔡卞,蔡卞也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要了這口瓶子,會得罪蔡京,但他還是要了,卻是為何?原來他知道皇帝好淫奇巧,且已久慕金梅瓶,若能先其兄而獻上,必定備受重用,大有封賞。那時候,蔡卞已遭貶逐外斥,正要這口瓶為他換來東山複出;淩尚岩曾多方巴結蔡京,已知決不會受他重視,于是便把賭注押在蔡卞身上。兩人雖然各懷鬼胎,但卻同心一致,由蔡卞名義,請淩尚岩下杭州親護金梅瓶上京,不料,中途卻遭燕盟的鳳姑、鶴盟的長孫光明攔截,把金梅瓶搶到了手,這一來,便注定淩尚岩翻不了身,既怕蔡卞遷怒,又怕蔡京對付,兩面讨不了好,只好不敢再回東京,失意流落了好一段日子後,近日再化名混回到他老弟的山頭去,跟蘇花公同當成“大連盟”和“天朝門”的軍師了。
鐵手很有點震訝,“燕盟和鶴盟明知是朝貢聖上的寶物,也敢劫奪?”
諸葛先生道:“有什麽不敢?聖上下令采辦花石,對民間寶物,無不搜刮,督辦或協辦的大小官兒,無不趁機擾民劫財、作威作福,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沸騰。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就把押到東京去賀蔡京的壽禮十萬金珠生辰綱劫了,擺明是劫“貪贓禍國亂臣賊子的財物”,一點情面都不留。當時,鳳姑和長孫光明比現在還年輕七八歲,正是銳氣少年——
一個銳氣少年,還有何事不敢為?你去問冷血,他有什麽事不敢做?我派他先去危城獨戰老奸巨滑的大将軍淩落石,便是要磨磨他,要是這樣就磨鈍了,他的造就便也不外如是;如果越磨越利,那你們三個做師兄的得要好好奮進了,這小四師弟日後可不是等閑之輩!”
六十四、老氣青年
鐵手笑道:“我看四師弟能打熬得住的!他比我還堅忍!”
諸葛先生道:“但你比他沉着、穩重而且溫厚。相比之下,無情有氣質,追命有氣派,冷血有氣勢,但你有氣度。”
鐵手赧然道:“我就少了他那份銳氣。我是老氣青年。”
“你不是老氣,你只是懂人情道理,跟追命一樣,但他玩世不恭些,我才特意要他去當卧底,折一折他的不羁,讓他多收斂一點,對他日後自有好處。”諸葛先生道,“你則比較為人着想,知道進退,但做事的顧礙就也比人多了。我要你赴“七分半樓”,便是要你放開懷抱,跟江湖好漢、武林高手放手一搏。至強不鬥,至大能容,但在未至強至大之前,還是要在與天鬥與人鬥與敵鬥與邪魔外道龍争虎鬥中證實和鍛練自己!”
鐵手道:“世叔的苦心,我是領會的。學無止境,學而知,坐而言,起而行,學問到了最後,還是得要有行動;同樣,武到了最後,是不動手的止戈。所以,我跟大師兄學習,多念點書,多化點功夫在修養學識的進修上。”
諸葛先生道:“問題就出在這兒。首先要劄好學問的根底,可是,學識是死的,必須要悟和化,才能成為活的、自己的學問。冷血的優點是凡做一件事,必全力以赴,無後退之心,這種只進不退的決心,使他的武功能擊敗比他強上一倍以上的對手。可是他首要就是專注、堅忍和狂熱,所以心無旁骛。因而,他的武功做事,都比別人迅疾快捷,但未必應付得太複雜的事。歷來所謂大事,都是道理十分簡單,辦來卻十分複雜的事。他專心練劍,不好讀書,所以習劍比人快上手,但到了高境界時,就不易跟心神一并提升以簡禦繁了。”
“追命則不同,他放得開,灑脫得起,深明人情道理,無羁游戲人間。他覺得生活的學問比書本的學問大得多也有用有趣得多了,這有道理,可是他到頭來江湖事樣樣懂一些,件件插上手,反而不夠精專,因而外觀快活自在,內心實落寞無寄,天涯載酒行。幸他一雙神腿,與生俱來,加上酒量好,追蹤術高明,所謂有拳有腳,一時橫行;有情有面,天下去得。所以一入江湖,他可比你和無情、冷血都便給;”諸葛先生話鋒一轉,轉入無情身上,“無情雖為你們的大師兄,但年紀只比冷血稍長,比你和追命都輕多了,不過,在心智上,他卻成熟多了,他自己也戲自己是“老氣青年”。他天生殘疾,天性孤僻,不便修習內功,無法行走天下,所以發奮苦讀,學問十分淵博,且對行陣韬略、機關勘案,非常精專。他智能天縱,博學強記,可惜就比較少在人世間真正浸淫過,所以紙上談兵,有時對世間中的七情六欲、人情世故,不易縱控。他壞在光是讀書,有時候書讀太多會把人讀傲掉讀迂掉的,你不要學他這點。”
鐵手聽到這裏,惶愧的道:“世叔,卻不知我的弱點又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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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先生笑道:“你溫柔敦厚,待人以誠,豪邁坦蕩,好交朋友,也愛讀書,內力掌功,也得天獨厚。只不過,你也太實心眼兒些了,讀到的學到的,還不能化,牽制較多,放不開來。你不要學無情的冷漠孤僻,不要學冷血的一味勇悍,不要學追命的吊兒郎當,但他們也不要學你的老實忠厚。忠厚還可以,老實在這險惡江湖上,準時常要吃虧的。”
鐵手慚然道:“游夏自知愚魯笨拙,但就是天性愚鈍,常枉費世叔一番昔心教導培育。”
“這倒沒有。我四位徒兒裏,你大師兄天生殘疾,咎不在他,除此之外,目前為止,就你最能忍辱負重,最能也成大器。”諸葛先生嘆了一聲道,“你萬勿使為師失望才好。”
“世叔……”鐵手為之哽咽,忽想起一事,于是有問,“我們四人,都是你入室弟子,武功多由你親授啓迪:你待我們恩重如山,豈止于師?簡直恩同再造,就跟親父一般——可是,為何你總是不讓我們叫你一聲師父呢?”
諸葛先生斜睨着眼,笑而反問:“那麽久了,你們四人竟沒商讨出一個所以然來嗎?”
“大師兄最能領會你老人家的意旨,”鐵手試着說,“他說你精通天文地理、奇門術數,可能早已算出我們對您的稱呼,不宜過親,以免刑克,不知是嗎?”
諸葛先生嘆道,“無情果然是聰明過人,甚契我心。這是主因。你看我年老無嗣,亦必有因,為了不想對你們刑克太重,稱我為:‘叔’,或能減免一些。但個中還有其他因由,待他日時機成熟,再為相告。現在先談你赴‘七分半樓’的事。”
鐵手問:“七分半樓”不就是“青花會”的總壇嗎?他們跟燕、鶴二盟又有什麽糾葛?”
“沒有糾葛,卻有情義。”諸葛先生道,“‘七幫八會九聯盟’,是先有‘七幫’,再有‘八會’,然後才有‘九聯盟’的。‘青花會’會主杜怒福遠在鳳姑和長孫光明初涉江湖時,已大為看好贊賞,予以鼓勵協助,所以日後鳳姑和長孫二人有所成,便要報答杜怒福。
杜怒福一直到四十六歲,尚未娶妻,後來卻鐘情于‘錦衣幫’的幫主‘狂僧’梁癫之女梁養養。可是一是梁養養早已許配給‘污衣幫’的幫主‘瘋聖’蔡狂。杜怒福從來內向,不敢表達,又年事已高,那能跟人争?于是長孫光明和鳳姑,便為他奪取‘金梅瓶’,使他能情場得意,以報當年看重之恩。”
鐵手道:“他倆能記人恩義,倒是難得。不過,我曾聽江湖傳說,鳳姑一度有意向‘大連盟’示好,有意結納,不知可有此事?若然,鳳姑何不将金梅瓶送還淩落石?”
“問題是:不知心理作祟,還是真的神物,金梅瓶果然生效——不但杜怒福終得養養姑娘的青睐,共諧連理;連同長孫光明及鳳姑這一對歡喜冤家,也誤會冰消,有意長相厮守—
—而這兩人也是有志氣的高手,所以,他們更不願把金梅瓶還予大将軍這等惡人了。”諸葛先生道,“他們也因不想過于激怒大連盟的勢力,本來派出麾下高手李國花,為大将軍效力一事,那是要找出将軍府和朝天山莊裏的卧底,那一場追命雖然中伏,但大笑姑婆卻及時反應,使李國花負傷而逃,從此‘鶴盟’更對淩落石深痛惡絕,翻臉到底,誓死抵抗不從。”
鐵手問:“那麽,我是不是要去奪回金梅瓶呢?”
諸葛先生道,“本來,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可是,赫連樂吾現在跟我聯成一氣,對抗蔡京、傅宗書,他因赫連小姑哀求,要他設法為夫婿劉芬開脫複藉,便轉求于我。你知道,赫連将軍是向不求人的。我勸皇上,只怕白費唇舌,萬一讓蔡京知道我們正圖謀營救,說不定就會先下手為強,劉芬可能更有殺身之禍。唯今之計,我們既需要赫連一脈的助力,以抵制蔡京有大将童貫的靠山;此外,劉芬因力阻‘逼遷案’而遭連坐,實在冤枉不公;再說,金梅瓶也确原是他所屬之物,如能取回獻給聖上,定必龍顏大悅,定能赦免劉芬之罪。”
他頓了一頓,又道,“更重要的是,皇上現采納妖言,饬令全面采辦花石,如果得了金梅瓶,能使他轉注于那回事上,也是迫于無奈之計,至少沒有那麽擾民傷財、驚動全國之甚!我看曾得寶瓶之人,似乎并未貪色荒淫,反而與所愛之人恩愛逾恒,這不是正好嗎?如一口金梅瓶能解一半花石綱之虐,那真個是普天同慶、額手稱歡了!”
鐵手的眼睛發了亮:“好,那我去奪回寶瓶,一并留意淩小骨安危!并且與崔、冷二位師弟盡量應合。”
“不過,大将軍早已亟欲除燕、鶴二盟而後炔,加上近日我們派人赴危城偵察他,他定已覺不安,所以必提早發動,滅鶴燕取金梅瓶,獻予蔡京或聖上,争取歡心信任,以圖獨掌邊防兵權,如此他便可為所欲為,格殺偵辦欽差了。你去到,極可能與他有遭遇戰,要提防了。另外,”諸葛先生道,“長孫光明、鳳姑和杜怒福之所以一直不肯交出這口寶瓶,諒必有因。雖說金梅瓶是他們強搶而得的,但盜亦有道,燕鶴二盟連同青花會,在江湖上都是響當當的腳色,在武林中也是豎起大拇指頭的人物,你要權宜辦事,不可胡來莽撞,得罪武林好漢!”
鐵手恭首道:“世叔吩咐,我聽着了,記下了。”
諸葛先生道:“你一向敦厚持平,重人自重,所以請你去我能放心;要不然,而今之際,我身遭當世七大奇門中的五大頂尖高手的伏襲,怎麽把你們三師兄弟均外遣,只留無情周護呢!”
鐵手一聽,大吃一驚:“什麽——!?”
諸葛先生道,“你不必驚動,不要擔心。你們三人辦好事情,才是至要。”
鐵手卻仍是情急,“是誰要暗算您呢?”
“除了恨我入骨的蔡京,還有誰呢?”諸葛先生道,“只不過,這一回,他請動了當今之世,七大奇門中的五名出色高手來刺殺我,确是不好對付。”
鐵手怔了怔,揣測的說:“七大奇門……莫非是……蜀中唐門!?”
諸葛先生點頭道,“還有‘老字號’溫家。”
鐵手尋思道:“……還有‘鬼斧斑門’不成!?”
“對,”諸葛先生淡淡地道,‘當然還有‘下三濫’何家。’“何家?”鐵手半驚乍疑,估量道,“那麽,難道‘太平門’——”
‘下三濫’何家也出動了,”諸葛先生笑道,“還少得了‘太平門’梁家麽?看來,除了‘江湖霹靂堂’雷家那兩家之外,家家戶戶,都得給蔡京收買。”
然後他反問:“你知道光是‘太平門’和‘下三濫’二家,他們出動的是什麽人?”
鐵手搖首。
諸葛先生道:“‘太平門’派出來的的‘空穴來風’梁自我,‘下三濫’那邊派來的是‘孩子王’——”
鐵手一震,失聲道:‘何平?’
諸葛先生長吸了一口氣,緩緩的道:‘何平。’然後漫聲道:“而且,他們還趁你沒離開之前,已經來了。”
只聽一人铿锵有力的道:“諸葛先生,果然好耳力。”說到這裏,陡然而止。
另一人則笑道:“我們以為憑梁兄的輕功和我的詭術,縱闖不入神侯府,但進入鐵二爺的‘舊樓’,大概還難不倒我們——可是我們才進得了,卻還是立即給先生發覺了,真是丢臉丢到家了。”
諸葛先生朗聲道:“兩位世侄要見老夫,跟管家說一聲便是,哪有不恭迎之理,何必夤夜穿梁越脊、冒風受霜的,太辛苦了。”
只聽那有力氣的語音道:“因為我們不是來拜訪您的,而是來殺你的,所以才——”
語音又陡然而止。
另一溫和還帶點羞澀的語音卻充滿歉意的說:“沒辦法。先生是知道的,我們這些小輩,也只是執行上令,受家門約制,若有得罪之處,也是萬不得已,請多多賜教包涵,更請前輩手下留情。”
諸葛先生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們既是受命而來的,自然要以禮相待。”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緩,但另一方面卻同時以蟻語傳音向鐵手疾說了幾句話:“他們一上來就把話擠兌住了,敘後輩之禮,待會兒就算猛下毒手,我也不便痛下殺手。我看他們主要是來試招的。”
鐵手即低聲道:“世叔,這事就交給我吧,我跟他們是平輩,動手也方便。”
諸葛先生遙向樓外的夜空徐徐推出兩張空凳,緩緩的道:“既然來了,有失遠迎,還是請坐吧。”
說幾句話的同時,已用蟻語傳音跟鐵手速道,“他們既已準備了後着,我們最好也予人退路,不到必要,不須趕盡殺絕,仇便不會深結。下三濫的詭術是武林一絕,何平是何家年輕一代高手中最出色和心狠手辣的角色,你要當心。太平門則是江湖上逃跑輕功之最,聽說由他們來安排逃亡路線,包準能保性命。梁自我的人很自大,但他兼修的“斬妖刀法”已遠在梁取我之上,你要當心。你若能應付這兩人中之一,可為你即将遠行以壯行色,我也比較放心。”
鐵手一聽,心中暗佩不已。諸葛先生一面對外說話,中氣十足,應答如流,但同一時間卻能以腹語跟自己急速的說了那麽多的話,要又字字能清晰入耳,理路清明,單憑這一點“心分二用”的內力境界,他就遠遠不及。
六十五、年年失望年年望
“舊樓”有七層高,位于“神侯府”南面,裏面藏的盡是古籍、經書和各種希奇古怪的冊子,以及數百坐羅漢泥塑及其他諸天神佛的雕像。
鐵手住在這裏,也負責守在這兒。
——不過,這兒一向都很平靖。
因為現在的人,連讀書也懶,更何況偷書?要偷,也寧偷些奇觀異珍、值錢的東西。
所以,無情守的“小樓”,最需提防,因為那兒有不少奇珍異物、名畫古玩,無情精于機關布防,旁人根本混不進去,也沒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冷血的“大摟”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樓”貯的是好酒,那就更少人“光顧”了,只有對械器有特別研究者,或對此道有特別嗜好的人,才會征得樓主同意,得入“大樓”內參觀;至于赴“老樓”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們四幢分座四方,中為“神侯府”,分四面匡護着諸葛先生,并替諸葛先生看護着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畫。“神侯府”一旦有事,大、小、老、舊四樓立即赴援,就算是蔡京權傾朝野,并收攏無數江湖好漢異士為他賣命,想要拔除諸葛先生,也一直未能如願;再說,諸葛曾三度救過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測天子的心思,深知進退之道,并投其所好,實暗促其行有助國泰民安之策,就算是趙佶一向聽蔡京擺布,也斷不肯擯斥諸葛先生這等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人物。
蔡京無計,只好實行暗殺。
這夜殺手便來到了“舊樓”。
兩張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後兩張凳子也緩緩的在半空轉了回來,就像半空中有無形的絲線,正在扯動着凳子一般。
兩張凳子。
一個人。
一個人坐兩張凳子?
不。睡。
這人是支頤睡在兩張平排的凳子上渡了過來。
這人還浮在半空中時就說:“我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觀察的,至少,第一個動手的不會是太平門的人。”
鐵手抱拳問:“你是‘空穴來風’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梁自我,拜見諸葛先生。”
鐵手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對諸葛先生雖說“拜見”,但亦全無敬意;但他半卧側躺,能禦二凳飛翔如蝶,這一手輕功竟連座椅也沾了光,成了輕若片羽之物,也着實教鐵手敬羨。
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來的麽?怎就你一人亮相?”
話一說完,只聞“奪”的一聲。
聲音只一響。
針有四十九發。鋼針。
針長一尺三分,全釘入諸葛先生原來的坐椅上。
但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羅漢旁。
——這座“舊樓”,除了藏書之外,擺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羅漢雕像為最多。
光是這七層木塔裏,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樣。
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羅漢虎目,上有羅漢揚起伏虎的拳頭。
只聞他和氣地道:“賢侄是這般拜見長輩的麽?”
只聽一個稚嫩的語音自梁自我進來的相反方向傳來:“晚輩無狀,因久慕前輩武功蓋世,大膽獻醜,求睹神技,而今一試,果然震服。”
鐵手一聽,知道此人尚未出場,便好話說盡,備好後路,謙虛極了,但手段卻無所不用其極,知是極厲害的角色。
說話的人有一張孩子的臉,他手裏握着一把蚯蚓似的劍,他的手指白皙柔軟,像只畫眉繪梅的手。
這是一個美少年。
他皮膚細膩而嫩,唇很紅。
但眼神很堅銳。
鐵手知道,這人該由他來應付。
雖然這人不好應付。
但更不好應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使“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為他辦事,替他殺人,如果殺了諸葛,自然了卻心頭大患,如果殺不了而為諸葛所敗所殺,一定會跟梁何二家結仇,那麽,“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自然會跟諸葛先生煩纏個沒了。
諸葛先生畢竟只是一個人:他在江湖糾紛裏,還能遣下多少時間心力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這件事,諸葛先生不好應付,尤其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讨教為名,實行狙殺之事,梢一失着,就會惹上沒完沒了的仇隙。
所以鐵手站了出來。道:“閣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态度也十分恭謹,“兄臺便是名震江潞的鐵游夏鐵二爺?”
“豈敢。聽說閣下年少得志,已當上“下三濫”中“德詩廳”的總主持,連“戰僧”何簽都命喪你手,了不起。”鐵手道,“可是戰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盜匪;”何平怯生生的道,“我只好奉命大義滅親。”
“好個大義滅親,”鐵手道,“他一向盜亦有道,除暴去惡,濟貧安良,我很佩服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沒聽錯吧?鐵捕頭居然為一個送命在我手中的強盜歌功頌德起來了。”
鐵手道:“我也聽說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氣和的道:“我們‘下三濫’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無情一出手就是暗器——
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爺,你不是要罵我賣友求榮罷?”
“不是,這不是賣友求榮;”鐵手道,“你殺了他,所以變成了“德詩廳”的主持,應該是殺友求榮才對。”
何平若無其事的說:“我要是能殺了諸葛先生,回去也一樣能高升。”…
鐵手揮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當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憑什麽叫他——”
他的話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讓人感覺到無頭無尾,但也有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鐵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動手。”
梁自我一聲冷笑。
連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氣。
然後他問:“要殺諸葛,就得先殺你?”
鐵手誠摯地道:“你過不了我這一關的。”
何平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以一種奇特的眼神望着鐵手,像一個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
“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麽?”
“有的人要錢,有的人要權,有的人要天下無敵,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樣。”
“我樣樣都要。可是,什麽事情都總要有個開始,得先有一樣。有了一樣,其他的自然就會接踵而來了,只要我聰明一些、沉重一些、運氣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敗你,我就會很有名。”
“我勸你不要冒這種險。”鐵手說話很直接。
何平迳自說下去:“……如果我能打殺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簡直名動天下了。”
鐵手道:“你在做夢。很多人都做過這個夢,但都夢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嗎?我想成名想瘋了。上頭叫我來殺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還是一試。因為這誘惑太大了。諸葛先生是當今智勇第一人,殺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實,現在武林上剛冒起來的江湖年少,誰不想殺諸葛?不殺諸葛,即殺蔡京,這是人人的夢想。多少人試過,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輪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試的。殺不了諸葛,也許可以殺了你。殺了你也可以名聲大噪。”
鐵手惋惜的說:“但你已經很有名了呀。”
何平臉色陡然乍白,額上青筋一閃:“我不要那種名。不生不死,一萬個人,只有五百個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萬人中一萬人都聞名色變!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揚名立萬,不但要名滿天下,還要名震江湖!”
鐵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為什麽?”
鐵手道:“因為你連我都打不過。”
何平詫道:“我們還未動手,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用卑鄙的技倆殺了戰僧;”鐵手道,“你這麽年輕,就心術不正,你不能坦蕩磊落,怎打得贏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從來大丈夫都是給小人攢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嗎?我們‘下三濫’的武功絕技,是愈要心術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當今身竊高位的,那一個是天真無邪便能扶搖直上的?誰不是你虞我詐心機陰詐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信。”
“錯了。”
鐵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業,卻沒有一點大氣派,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
何平面對他的話浮一大白的說:
“好,我就先拿你祭劍!”
六十六、事事無憂事事憂
鐵手知道何平會出手的。
會向他出手的。
可是他絕對/根本/從未想到這時候向他出手的會是:
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揉身撲近,左手中食二指直取他雙目,右手曲成豹掌,反托他鼠蹊,右足急蹴他左太陽穴,在袖如刀飛切他的咽喉。
——諸葛先生竟向他下辣手!?
(諸葛先生居然向他下的是毒手!?)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立樁、開馬、沉股、吸氣、收丹田。
但沒有出掌。
也沒有出手。
他不動。
不動如山。
只大喝了一聲:
“開!”
映象立即破碎、淡去、然後幻滅。
諸葛先生仍微笑跌坐于伏虎羅漢之旁。
他壓根兒就沒有動過。
鐵手那一聲大喝,喝碎了假象。
喝出了何平一劍刺來。
劍身彎曲。
如蚯蚓。
——這一把正是蚯蚓劍。
鐵手空手接劍。
他接下了這一劍。
劍突然變了,軟了。
劍纏在他手上。
劍變成了一條蛇。
毒蛇。
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鐵手又喝了一聲:
“開!”
崩地一聲,蛇破空飛去,半空化作一道彎曲的白光。
何平長天飛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他那種人十分鮮見的狠色。
他一腳踹一尊羅漢。
那是一個怪羅漢。
他衣襟敞開,露出一個青面撩牙的人頭,何平這一腳,竟把羅漢蹴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人撲向鐵手,而且一頭——不,兩頭——就向鐵手撞了過去。
鐵手雙手一托,抵住了兩個比鋁鐵還重的頭顱。
這時候,何平已一連數腳,踢下了也踢“活”了幾名羅漢:
一個羅漢,有東南西北四張臉,一張臉笑,一張臉哭,一張臉不哭不笑,一張臉又哭又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遞腳,攻向鐵手。
一個羅漢,有一條極長極長的舌頭,還有一條極長極長的尾巴,他的尾巴和舌頭,成了他身上的兩道鞭子,直向鐵手砸來。
一名羅漢,肩下生的是一對腳,在走的是一雙手,他就用雙腳攻向鐵手。
另一名羅漢,鼠蹊上長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鑒,朱紅帶青,竟萬蕊飛出,印向鐵手。
更有一名頭陀,忽然撷下自己的頭,飛砸鐵手,而在斷頭處,竟長出了一把金色的雨傘來。
這樣怪的打法和這樣詭異的場面,換作別人,不吓死都會給擾亂得六神無主。
鐵手只見招拆招,忽吐氣揚聲,默運玄功,雙掌一催,大喝道:
“開!”
狂風乍起,宛若百十丈風火雲雷,排山倒海,駭浪飄風,怒鳴突起,就在這剎間,他已一個箭步,直闖過十幾名怪羅漢的圍攻,離何平只一步之遙,掌出聲揚:
“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點真本領來!”
何平見幾次施絕招,都迷他不倒,眼見已搶近身來,避已不及,只好接他一掌。
“格”的一聲,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聲,腿胫也斷了,又同時“格格”兩聲,頸骨和腰脊一齊折斷。
何平癱軟于地。
鐵手也不願下此重手,心裏難過,同時也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劍風到了。
自後而至。
劍只一招。
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
這是何平的絕門刀法化為劍法的秘法。
這時候,鐵手才發現癱瘓在地上的,只是一尊泥菩薩而已!
這驟變奇而急,饒是鐵手步步為營,着着當心,但在稍錯愕自己殺了人之際,何平的抽送刀法已化作絕毒劍影,連刺他背門,後腦、腰脅。
忽聽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頭,叱道:
“關!”
鐵手當即醒領。
其實開和關,只一線。
——道是沒有門的,所以誰都可以進去,但誰沒有悟道都進不去;同樣,因為沒有門,所以任何地方随時都是入口。
鐵手聽了諸葛這一叱,乍然而悟,一時間,四大五蘊、三十六穴,同時封閉,回身瞪目,雙手一合,拍住了劍。
何平連攻六十六劍,但有六十五劍,是劍尖到了鐵手衣上半分之處,竟給一種無形的罡氣生生托住,紮不進去,他正要把力量全聚于一劍之際,劍卻已給挾住了。
鐵手的手如鐵。
劍刺不入鐵的手。
也抽不出來。
何平知道自己若不棄劍,就危殆。
如果棄劍,這把“蚯蚓劍”仗以成名,是丢不得的。
就在這一剎間,何平想要施展當日自戰僧處學得的“四十一仰五十六伏”。
然而同在一剎,鐵手已放了手。
而且還心平氣和的問:
“你要走了嗎?”
何平只覺一陣血氣翻騰,一時心浮意燥,強立步樁,但他居然還可以強斂心神,強抑體內浮躁氣動,苦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