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2)
了兜着走也未必走得成了。
“說!”
二轉子再也按捺不住,尖叱了一聲。
“是……”張無須心忖:小刀姑娘畢竟跟大将軍是父女倆,跟她說實話大概也不打緊吧?“是大将軍吩咐屬下,屬下不敢有違……
小刀哀呼了一聲。
“爹他想對小骨做什麽?”
“小的……不知道。”
小刀清叱一聲,馬調首,發一抛,咬在唇間,往回路疾騁而去。
“等等……”二轉子叫已不着,喃喃地道:“也罷,誰叫我輕功好,唉,人家騎馬,我追馬……我追!”
他的身形宛若電掣星飛,七起五落間已追上馬尾,張無須見這煞墾遠去之後,這才呼了一口氣,但旋即念及自己洩露是大将軍的意旨一事,想起唐大宗、李閣下等同僚的下場,不覺又膽戰心驚起來。
五十八、咳!咳!咳!
追命急竄飛掠。雙袖獵獵飄動。真似大鳥一般,這時才見出他上乘輕功的造詣。剛才,他在趕程之時,一方面要遷就二轉子,不想讓他太失面子,且料想不到大将軍為了完全脫嫌,竟不等小骨回府就派人沿路截殺,所以并未全力趕路,加上不欲使路上行人太過觸目,而今,救人要緊,也管不了、不理會那麽多了!
到了金河大道的岔路,他直轉入走馬山徑,疾行裏餘,陡然止住步子,後倒退二十五丈,轉入道旁的一處義冢,在那兒仔細搜尋。
那兒有一個新掘的坑洞,追命心下一沉,但俯首看去,坑內并無屍骸。
但卻有血。
追命以指醮血,拈到眼前,看了一陣,附近有好幾灘的血,半凝未固,他都沾手試過了,然後,似乎又在地上撿到一些什麽屑粉碎片,他端凝了一陣之後,把衣褲下擺一束,即飛掠出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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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剛好跟氣咻咻趕上來的二轉子遇在一起。
二轉子急問:“怎麽了?”
追命一指前路,疾道:“曾有打鬥。”
遂飛足追上去。
二轉子正要追趕,忽聽後頭的小刀大叫:“等等我!”
她嫌馬馳不速,到了山道,尤其難以駕禦,便下了馬,提氣直奔,現已跑得香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
二轉子向來好漢慣了,一向獨來獨往,自了自決,見得漂亮女子,雖心仰慕之,但也嫌煩,所以一直未與女子有過豔遇,而今見小刀趕不上來,本也想一走了之,但一來對小刀頗有好感,心存憐香惜玉,二來這時已入山徑,加上危機四伏,誰也不知獸性大發的大将軍會不會把小刀也一并殺了,他不忍相棄,便只好略放慢步子,與她并行。
好不容易又疾奔裏餘,只見追命在一小徑前住足審視,不遠荒草之處,有一處不知紀念什麽的牌坊,塌下了一半,他就在石碑斷裂處整個人發了呆。
二轉子正是跑得氣喘,正要發問,只聽小刀氣急敗壞的問:“……崔……三……哥……
有沒有……小骨……的……”
二轉子一聽,連忙強蹩一口氣,盡量裝得神完氣足的問:“崔爺,您先行一步,卻不知您神目如電,明察秋毫……有沒有發發發現現現什什什……什那麽個麽那個線和索……我唏!”
他的輕身功夫雖勝小刀,但小刀原也長于輕功的,他這為了逞強,蹩住一口氣,裝得氣定神閑的說話,說到一半,氣竭元散,反而發音全亂、語不成音,到得後來,也心知自己丢面丢到家了,遂不理一切,亂問一氣。
這可把小刀吓住了,用那對黑白分明的明眸望着二轉子,她雖然跑得力盡筋疲,但一對麗目,依然明媚清亮。
二轉子故作悠游,負手嘿道:“看什麽?沒見過我二轉子在練“團團轉神功”,故意以亂聲調息?我這下聲氣愈亂,調息愈勻。”
這時,卻聽追命澀聲道:“高手,高手!”
二轉子連忙戒備四顧:“什麽高手?在哪裏!?”
追命神色凝重,看着石碑斷折處。
二轉子定睛看去,只見石柱切口,齊整平滑,宛若刀切——而且還是一口鋒利的刀切在豆腐上一樣。
但這不是豆腐。
也不是木頭。
而是石塊。
二轉子瞧見了,心中也想:我們幾人中,本來要算是耶律老大的內力最高,但他縱再悍厲沉猛,要崩斷這牛腿粗的石柱,也得要分作幾次,且非要震得碎片四濺方可,這樣一刀切落,直似稀松平常,這功力當真是非同小可。
于是便道:“好刀法。”
追命沉聲道:“不是刀。”
二轉子道:“哦,原來是劍。”
“不是劍。”追命馬上更正,“是掌,手掌。”
二轉子更為之咋舌:“敢情是冷四哥的劍掌,才有此功力。”
追命神色更為凝肅,“不,四師弟沒有這麽好的掌力。”
小刀聽了,心頭為之一黯:這麽說,來人的武功還高于冷血,小骨焉還有生之望!
所以她一句話沒說,眼中的淚花,已簌簌落下。
追命雖然心頭沉重,因為這石碑敢情是先朝皇帝欽建的,用的是上好的當陽石,八銅二岩,比鐵還硬,直比普通石柱更堅固五倍,但卻教來人一掌削斷,還真不必第二下。同時他也心細如發,小刀黯然流淚,早已發現,當下便把在墳家坑外發現血漬一事隐去不說,二轉子卻還在推測:“嘩,這人的功力還高過冷血;哇,這人沒理由會在這兒出現,既在這裏出現,必是大将軍派來的;嘩,大将軍手下居然還有這種高手!哇,這種高手來了,小骨豈有生理——”
說到這裏,才曉得陡然住口。
追命發現這只是個戰場,但顯然格鬥仍在持續,既然像這種功力的高手來了,小骨居然還能頑抗,情形非比尋常,當下便道:“走!”
二轉子問:“怎麽?”
追命已一路搜尋過去,才走出裏許,忽然嗖地轉入一處羊腸小徑。
這時,追命沿路都有發現,且路上花草樹木,常剩殘蔓禿枝,似為淩厲的劍氣所摧,他既要分神尋索,行動便遲緩多了,所以小刀和二轉于還能勉強跟上。
進入羊腸小徑,約二十餘丈,只見一處花圃,原有花卉處處,鮮亮奪目,映襯遠山遠峰,藍天白雲,本來是好一片世外桃源,但已經摧殘得七零八落、花瓣四墜。
追命游目一閃,只見幾朵花瓣,各釘入樹幹上、石塊裏,有的還穿過樹身、嵌入石中!
他看了臉色一變,自忖:這種飛葉穿樹、飛花入石的手法,武林中有此功力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這些人,無論來的是誰,只怕自己也未必對付得了。
——看來,小骨遭遇,甚為兇險。只怕猶在想像之外!
——并且,來人武功高深莫測,今天不打省十二分精神來應付,恐怕未必能全身以退。
既然如此,他想先把小刀和二轉子勸返,跟大夥兒會合一起,而他自行奮力一搏,在無後顧之憂的情形下,盡力營救小骨。
——當時,他把二轉子一起帶來的原因也無非是這樣:萬一救回小骨時遇上險阻,他即請二轉子護小骨回老廟,由他來斷後。
現刻,他未見敵人,便生懼意,這是自他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只不過,他雖懼不畏,人是要救的,但像小刀這樣的女子不宜涉險,不在身邊,反而方便放手一搏。
——只是,他也深諸人情世故,小刀姊弟情深,二轉子特別好強,如何能使他們先行折返?
就在猶豫之際,只好拿着葫蘆灌了幾口酒,忽聽得一聲怒吼,仿似從地底傳來,波的一聲,葫蘆竟碎裂了開來,酒沾得一身皆是!
這一聲怒吼雖然低沉,但低到極處,卻是無比深沉的力量,追命一聽,心頭一搐,竟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一一這是煉獄裏神魔的狂嚎?怎麽竟如此殺力,把追命手中葫蘆,為之逼破!
卻見小刀、二轉子二人,竟然沒事。
二轉子還說用手捂心,神色微微一變,小刀根本像沒事的人兒,還問他:“三哥,您怎麽了?”
追命心中更是忐忑:原來那人低沉的吼聲,對功力愈高的人,反挫力愈大,小刀內力最差,所以反不受其侵害。
追命卻一面用手揩去額上汗滴,一面強笑道:“你們不如先回去——”他衣襟上的酒卻忘了抹拭。
二轉子一看,頓即發現不妙,知道追命如臨大敵,忙問:“來的是什麽人?”
追命正想回答,忽覺地下微微有些幌動。
追命連忙沉馬立樁,心中更是驚疑:不是吧?敵人竟打到地心裏去了不成!?
小刀卻說:“難道是地震?”
話才說完,地底下傳來一聲咳嗽。
這咳聲軟弱無力。
二轉子道:“地底下有人!?”
——這句話他問了自己也不相信。
這時,追命忽爾覺得遠處群峰,忽然幌了一幌,一陣輕搖!
——當真是地動山移!?
就在心中驚疑的一瞥見,他發現山腳下有一處殘檐,一簇昏鴉,自檐垣急掠而出,又一聲“咳”,在地底悠悠響起。
咳嗽的人似已欲振乏力。
——但這力不從心的咳聲,卻仍能傳得如此遙遠悠蕩!
追命問:“那是什麽地方?”
二轉子是“老地頭”,即答:“廟。”
“什麽廟?”
“鎮鬼廟”。
小刀瞪大了眼:“鬼!?”
——雖然是光天化日,她還是怕鬼的。
追命趁此說:“不如你們先行回去——”
這次二轉子可是早有防備了:“崔三哥,你別白費心機勸我們走了,你應該看得出來,小刀是說什麽都不肯回去的。而我,我對這兒熟路,鎮鬼廟後面有個掮鬼洞,洞上還有趕鬼梯,我都去過,這時候,崔三哥,你幸好有我。”
此際,地底下又隐約傳來一聲咳嗽,仿似一頭不死神魔,卻已瀕臨油盡燈枯。
五十九、脫!脫!脫!
追命率先進入破廟,只見蛛網四布,到處坍垣破磚,壁上灰塵寸厚,壇上的神像,亦已面目全非。
因此,地上印着十分淩亂而觸目的腳印,追命俯視之時,腳下又傳來轟轟隆隆之聲。
追命循聲追人內殿,才驀見一二十餘丈高的神的檀木大佛,佛相上傷痕累累、破損處處,可見有人曾在此地惡鬥過。佛相傷損多處,可見戰鬥何等慘烈。
二轉子這時也“閃”了進來,噓聲道:“敢情聲音是自掮鬼洞傳來。”
追命一面掠身,一面問了一句:“掮鬼洞?”
“對,”二轉子如數家珍,“傳說這兒有“五鬼二王”,都是十分可怕的人物,後來,出來了個白胡子銀發老神仙,用一口布袋,把他們都掮入洞裏去,用三山五岳九混元一氣罡氣之力,把他們壓到地底,不致出來為禍世人……”
這時三人已自廟內轉到洞口,這兒光線難覓,一片幽森暗郁,仿似鬼影憧憧,伸手難見五指,一陣臭氣迎面撲來,地面凹凸不平,怪石峥嵘,委實吓人。
小刀緊緊藏在二轉子身後。
二轉子發覺小刀的手指緊緊扯着他的衫尾,心中頓生了要保護她的感覺。
就在這時,那宛似在煉獄中煎熬的語音又洪洪發發的響了起來:
“再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你!”
這聲音似有無盡莫大的威力,小刀、二轉子連同追命都陡然止了步。
追命低聲道:“我過去便是了,你們在這裏等我。”
其實,那語音有一擊必殺的威力,連追命如此經過大風大浪的高手,都是抱了一種:今日明知是刀山火海、森羅殿裏也要闖一闖,否則要是怯了這一關,這一生都得要怯下去了。
他知道這是自己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關卡,縱一步踏下是萬大深壑,也不能不凜然舉步。
他是望着小刀說這幾句的話:連他都膽氣怯了,更何況小小的小刀。
小刀全身都發起抖來。
她怕。
可是她要去。
“崔三哥,小骨,他不是我弟弟,可是,就因不是我的弟弟,我更要去救他——今天,他已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了,我若不去,怎能化解爹和他的血海深仇?豈不是讓他一個人孤軍作戰?何況,這地方……不知怎的,我好像來過。”
追命長嘆。他知道未一句是她的借口,但他卻不能反駁她前面的理由。
他轉而望向二轉子。
——留一個在此斷後,也是安全之策,萬一有個什麽,畢竟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二轉子臉色白得連在這幽黯的洞裏都可以感覺得出來。
“你知道‘各位親愛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嗎?”二轉子居然還能擠出一個強笑,他話裏指的當然是蘇秋坊,“他說;“想要活得像樣,便得要做些像樣的事來給不像話的人看!”你知道,三哥,我是咱三人幫中唯一跟你出來混世的,我可不能丢了阿裏和老侬的臉!”
誰都不願意留下來。
誰都不肯裹足不前。
山洞已愈來愈窄。
他們半蹲着身子走。
撲面的腥風愈來愈臭。
愈往前走,愈是黑暗。
小刀忽爾踢到一物,差點跌了一跤。
追命連忙扶住。
“一定是屍首。”小刀叫了起來。
二轉子立即晃亮了火折子。
——果然是屍首!
這一剎間,小刀雙腿發軟,幾乎要昏過去了:
她不是怕死屍。
她是怕這是小骨的死屍!
“是宋無虛。”
——小刀這才放了心。
可是她又回心一想,這種想法,豈不殘忍?宋無虛也有家人子女兄弟姊妹的,要是他家人發現了他的屍首,定必傷心難過,然而,因為與自己并不親近,也不熟悉,自己就不悲反喜,這樣子,對死去的人豈是公平?
她想着的時候,立即雙掌合什,細聲禱拜:宋哥哥,你千萬別見怪,待我找到小骨弟弟,再好好給你安葬入殓……
忽聽一個聲音道:
“你們是宋無虛的什麽人?”
這女音十分好聽。
這語音也不是十分清、十分脆、十分溫柔,可是,就不知為何,就是令人覺得十分的動人、十分的好聽、十分的想見到這聲音的主人。
所以,他們也就立即見到了。
二轉子立時把火招子一照。
語音就在附近響起。
人也在附近。
這時候,小刀正回了一句:“你又是什麽人?”
火光暈黃,閃爍不定。
一個黑衣女子,眉很濃,颔很秀,眼神有怨意,她的衫着得頗短,露出了臍,小蠻腰,褲子也短且窄,亮出了自膝而上二尺餘長修勻秀麗的腿,她穿得雖少,但腰畔卻系了一口黑色镖囊。
在這黃火映照下,這樣一個女子,黑眸也閃爍着兩朵黃火,穿着那未少,卻是一點也不淫亵,而像一尊給香火供奉着的女神一般清麗脫俗。
二轉子看得心頭一震,手也一抖,火星子的在手背上,拍的一聲,火招子脫落,掉在地上,燃燒得只剩一點藍焰。
只聽小刀低呼道:“神仙。”
在這一剎裏,小刀只想到地獄裏傳來惡鬼的咆哮,敢情是上天派這仙子來收拾定了。
二轉子平素很少跟女子接近。
其實,他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平日也好色而慕少艾,心中也常揣想理想對象,但總是苦候未見紅鸾星動。
他有時去看畫、還特地買下一張仕女圖,挂在壁上,心中默禱那畫中女子,能真的飛出來和他相會,那就快活過神仙;結果總是好夢成空,只給他那幹結拜兄弟笑得他臉黃!
他有時等不耐煩了,索性許願,就算仙姐不來,來個鬼妹也好!
——鬼就鬼,反正鬼混一番,聊勝于無,至多鬼打鬼!
近日,他見着小刀,被小刀的連陽光皓月都為之遜色的清亮脫俗,弄得心神震動。
但他一開始就知道:他與她既無緣、也無份。
——小刀和冷血,天生一對,而自己,跟自己的結義兄弟們,才是天生第二、三、四對!
所以他一開始就很不喜歡冷血,要跟他作對,但後來周老渠一役,英雄相惜,二轉子才對冷血好感了起來。
所以他一早死了這條心,只把小刀當妹妹來看待、照顧。
不料,在這樣惡臭難聞,陰翳難耐的岩洞裏,卻出現了這麽一個女子:
——這完全是他的畫中仙!
——這根本便是他的“女鬼”!
所以他驚豔驚得連火摺子都丢掉了。
——既然是仙,何必有火?
——如果是鬼,何需有光?
因為她就是光。
她就是他的火。
在他心中:
永恒照亮。
這一年,當其時,追命正好三十三歲。
他不似冷血,冷血正派堅定,他在認識小刀之前,看劍多過看女孩子。
他不像鐵手,鐵手正義凜然,專注辦大事多于分心于君子好逑。
他更不如無情,無情孤僻冷傲,在房中讀書多于思慕。
追命在四大名捕中,帶藝投師,年紀最大,除了喜歡說笑喝酒,還有一好:
——那就是看女孩子!
尤其是看漂亮的女子。
——他雖沒意思要娶盡天下美女,但卻望能看盡天下美人!
這一天合當有事。
這一年合當有豔遇。
他就在充滿惡臭污糟的洞穴裏,看到這個穿得很少、肌膚給微弱的燈火照得很柔黃、眉色發色衣色都很黑的女子。
追命眼尖,就在火光一剎裏,居然還瞥見她微翹的薄唇上,有一抹細細柔柔的絨毛。
老實說,追命出道甚早,行走江湖,閱歷之多,跟他年紀一樣為四大名捕之首,但而今所見,确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女子。
坦白說,追命現在最恨的一件事,就是二轉子把火摺子摔跌在地上,以致他不能再多看那少女幾眼。
憑良心說,追命在色授魂銷之際,仍然發現在火摺子一亮之際,那少女雙瞳也是一亮,他心知那少女不是因為見着了自己,而是見着了小刀。
小刀一向亮麗。
就算是在此龌龊污穢的洞穴裏,她也亮麗如故,絲毫不受環境影響。
那少女只看了一眼,就喃喃的道:“……可惜臉上有一道刀疤。”
她說的是小刀。
——小刀曾險遭薔蔽将軍污辱,故而玉頰上留有一道刀疤。
她這句話無疑很傷小刀的心。
而且令小刀勾起極不愉快的回憶。
所以當火光再度亮起時——當時是二轉子再次幌亮的火摺子——她也回了一句:“你這麽美,卻穿那麽少,我不喜歡。”
其實,小刀對那少女的第一句作反問時,她還沒見到那少女原來是這麽美的,如果她先看了,她也喜歡美麗女子的,就一定不會不答反問;這第二句話;卻是因為那少女先傷了她的心,提到她的刀疤,她一向當慣了千金小姐,心裏難受便回了一句,到最後一句,只不過是說:“我不喜歡。”那是因為她見到那少女實在太美之故,美得連一切正常的花、藍天、白雲都沾不上邊,反而像蜈蚣、珊瑚、蟲或能形容,她覺得心服口服,所以用不上像一些:
“不要臉”、“不害躁”、“成何體統”的話。
但那少女笑了。
她不笑的時候很憂豔。
笑的時候卻很銳利。
二轉子發現她的犬齒有點出乎意料的尖利。
追命卻發現她身旁有一個人。
這是一個高大、碩長、碩壯、豪邁,看似悲歌慷慨的漢子,臉上全是濃厚的黑髭,像一根根倒插的鐵乾;這人滿身血污,一身是傷,站在那兒,卻令人一點也不覺得他帶傷和流血。
一——像一座戰神。
——少女和他并着一站,像一位姹女。
追命心中驚疑,又覺得這樣想法是亵渎了那少女,那少女卻親切的伸出了手,向小刀身上的白色衫裙揉了一揉、摸了一摸,笑道,“我不像你那麽有錢,衣服質料這麽好,所以就少穿些了。”
這論調似是而非。
追命正在發怔,忽聽一聲鋪天裂地的斷喝,自腳下地底傳來:
“脫!”
衆人不明所以,全呆住了。
地下又裂石驚地,震得全洞哄哄作響的吼了一聲:
“脫掉!”
追命臉色大變。
他一向從容,久歷風霜的他,認為沒有什麽事是值得慌惶失措的。
可是他現在完全變了臉:因為他終于認出了這聲音來!
這時,第三聲足以使山崩岩裂的、穿破地肺的巨響又轟了出來:
“快脫掉!”
接着,丈外地面,忽然隆隆裂開,微光擴照,一人如同夜袅大鳥,急升而起,就像是自十八層地獄裏沖天而出的一頭神魔!
六十、殺!殺!殺!
那人一沖而起,所帶起之勁風,令小刀、二轉子把持不住,紛紛後退。那人急竄的目标,像要撲向小刀。
但那人才沖離地面,那高大壯碩的巨漢,忽然回身,自下而上,劈出一掌。
那人由上而下,也劈出一掌。
這一年,這時節,追命正好三十三歲。
這是他三十三年以來,所見過最可怕的一擊。
只聽轟的一聲,炸成無數天鼓,當空齊鳴,洞中罡勁,無從散去,互相逼鳴,石崩岩裂,直似有無數星火,明滅亂迸,激蕩磨擦,洶湧奔騰,震岳撼山。
追命卅三年來,所見驚天地、泣鬼神的戰役可謂無算,但在內力相拼之一擊,卻是無有比這一下更令他震愕當堂。這兩人各自一擊,使追命自度:就算憑他橫掃天下的腿功,要抵住這一劈,只怕也得骨折胫裂不可!
那悲歌慷慨的大漢,擋下一擊,臉上頓露痛苦之色。
那自地底冒出的人,發出一擊之後,又狂吼一聲,跌回地底裏去。
而就在他急着要躍回地底之際,有兩件事同時發生了:
一是那裂開的地面,竟要軋軋收攏,那人顯然是要搶在地岩合迸前的一剎,重新跳入地底裏去。
二是那美少女出手。
她出手很快。
很輕。
也很曼妙。
她只把食指往拇指一彈,嗖的一聲,一道急星流火,疾取那人脅下。
那人與巨漢拼了一招,便急得亡命也似的向下躍去——這時地殼正在合攏,那人跳下去,豈不是自喪性命?可是少女意猶未足,指間還發出了一星流火追襲。
可是,這時候,追命卻出手了。
他手上還捏有葫蘆碎片。
“啪”的一聲,他彈出碎片,震飛了流火;流火“铮”的一響,釘在岩壁上,才片刻間,那兒便冒出焦煙,融了老大的一大塊。
那少女“咦”了一聲,伸手探入镖囊。
追命陡起一腳,撩踢她的镖囊。
女子另一只手,忽然掣出一把刀。
——一把很女人的刀。
她一刀斫向追命的腳。
這一刀看似有氣無力,但刀才亮鞘,“噗”的一聲,火摺子便給激滅了。
這一剎間,洞穴全暗。
誰也不知道追命和那女子,交了多少招,只聽急風四起,小刀和二轉子都發覺有些陰風,是向他們襲來的,可是中途又給一種倏忽莫測的勁道截了下來。
直至地底裏忽又響起了一聲大喝:
“老三,是你!?”
然後一人又自地裏沖天而起,手上拿了一根火把,霍地扔給了正踢腳急攻、回腿迅守的追命。
追命一把接過,叱道:“二哥,我穩得住!”
獵獵的火光之中,只見那少女臉上掠過了一絲狠色,悻悻的道:“原來是追命三爺也來了,我們走!”
那巨漢架起了兩個人,跟她大步離去。
這時候,二轉子和小刀這才發現:
這巨漢其實傷得甚重。
——一個受傷如此之重的人,看去居然誰也沒發現他傷重。
他扶持的兩個人,傷得更重。
——不過,這兩個傷暈了的人,他們都沒見過,也不認得。
這少女和巨漢身退之際,只聞一聲大吼,那自地底下沖出來扔火把的人,又跌了回去,恰似地底裏有什麽磁力,正把沖上天庭的他又吸了回去似的。
這時,追命忙将火把塞到目定神呆的二轉子手裏,立即走到地裂開處,俯身下望。
小刀也望将下去:只見那人雙手十字張開,正在以一人之力,左右抵擋着合攏的地壁,而在那深約二丈,寬若一人張臂而立的地底甬道上,還有三個人,正在匍伏着,有的傷重掙紮,有的暈迷不省。石壁上仍亮着數支火把。
火光一照:其中一個,竟是小骨!
只聽追命湊近穴口,大聲喊道:“二師哥,我怎麽助你?”
小刀一聽,心都亂了。
“他他他……他就是鐵鐵鐵……手?”
她素聞四大名捕當中,鐵手鐵二爺最是溫和忠厚、從容大度,沒料,而今一見,卻是這個兇神惡煞模樣兒!
只聽在地底下奮力張臂抵住合攏石壁的鐵手劇烈的嗆咳起來,他一面咳嗽,一面叱道:
“這兒有機關,兩面石壁要把我們夾死,淩小骨、唐小鳥和李鏡花都受重傷不能動彈,老三你輕功好,快下來,掮他們上去,這兒由我先行頂着。”
小刀可冰雪聰明,這下子可明了了泰半,看來情形是:
鐵手為救小骨等人,中伏于此,機關開動,要軋死四人,但鐵手竟以渾宏內力,竟以一對鐵掌逼住兩面巨壁,而且已不知獨撐多久的事了,剛才在洞裏的兩個人,還在上面暗算,而鐵手身負多處傷患,僅強恃一口真氣,上來跟這兩人拼搏一個照面,就得急竄回地底甬道,繼續力撐石壁,不容軋死小骨等人——這人如此冒險犯難,仍要舍命救人,雖然粗鹵了一些,小刀心裏也仍十分感動。
當下她就說:“慢着。”
追命一見二師兄遇險,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正要躍下洞穴搶救,聽小刀喚住,眉心一蹙。
小刀說:“這兒我一定來過,只不過,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二轉子沒好氣的說:“唉呀,管他來不來過,先救人要緊,鐵二爺快撐不住了。”
“不,”小刀忙道,“我知道機關。你快去大殿,把那尊泥菩薩像往右擰三匝,再往頭頂一敲,這兒一切機關就會停止。”
追命怔了怔:“是真的嗎?”
小刀抿着唇,用力的點了點頭。
二轉子正要轉身掠出,追命一把按住,疾道:“我去好些。”
——他的确是身法快些。
——更重要的是:他怕那兩大高手還隐伏在外,二轉子不是其對手。他話一說完,人已不見。
小刀張望下去,真是擔心:“小骨他怎麽了?”
鐵手強蹩住一口氣,奮力撐住石壁,反問一句:“你是他什麽人?怎麽會知道這兒機關?”
小刀說:“我是小刀,他是我弟弟。這兒根本是爹一手建造的。”
鐵手喃喃地道:“這就難怪了——”
小刀聽不清楚,問:“什麽?”
鐵手喊:“他一時三刻還死不了,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這時,忽覺兩壁壓力頓消。
原來機關經已破解。
——僅僅是小刀和鐵手幾句對話間,追命已掠了出去,封閉了機關。
鐵手頓時覺得四肢百骸,無比酸痛;他剛才以一敵衆,只顧救人,全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也不知力盡氣竭。
小刀見機關陡止,也拍手笑叫了起來。
鐵手一舒猿臂,左右各掮起一名女子,縱身上地面來,人在空中,卻見嗖的一溜煙,原來二轉子已将火把往洞土一插,跟着飛躍而下,把小骨救上來。
鐵手一到洞裏,第一件事、第一句話便叫小刀:“快,快脫掉!”
小刀見他全身傷痕累累、目激厲光,心頭害怕,一聽這樣子的話,更是心頭發寒,只叫道:“不,不……”
鐵手伸手一扯,竟“嘶”的一聲,把小刀外衣“嘶”地扯破了一大爿。
鐵手把扯破的衣服往洞穴裏扔。
卻差些扔着正背負小骨掠上來的二轉子。
随着小刀一聲尖叫,二轉子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麽!?”
小刀身上雖仍穿着內服,但外衫一破,便也露出部份肌膚和亵衣,因為過去受辱的情景傷辱過甚,猶未可忘,小刀急怒得脹紅了臉,刷地抓起一顆石塊,準備要跟鐵手拼命。
這時,忽地一陣急風掠近,原來是追命已回來了。
追命急道:“住手!二師哥這樣做,必有其因。”
鐵手內力未複,但又急于救人,眼也紅了,頭上白氣直冒,嘎聲道:“剛才那女子,是“小雪仙”唐仇,這位小刀姑娘說話沖撞了她,她已在小刀姑娘衫上下了“十五夜”之毒,外衫不能不除!除去外衫,還得趁毒未侵脈,立即逼去餘毒。我的內力現在催發如洪,片刻間就要力竭,一時三刻,難以恢複,我得先把你治好,逼出毒力,才歸息調元,設法護住一口元氣。”
鐵手這幾句話說得又急又迅,聲音也開始幹澀嘶啞,且不時有咳嗽中擾,但仍說得甚為意摯。他急于救人,無惜元氣,這樣做是十分自傷的,小刀雖不明白為何自己一句話那少女便要下此毒手,但也信了鐵手所言,只顫聲道:“……我……我該怎麽辦?”
鐵手疾道:“你快坐下來,運氣調息,意守丹田。”
小刀依言坐下。
鐵手雙手十指抵在她背上七處大穴上,長吸一口氣,沉凝的道:“我的掌力一吐,你就喝一聲殺。”
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