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
請在殺人和害人的時候想一想:你殺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親人。
四十八、兩岸的燈火都點起各自的燈籠
絕對不可能!
當驚怖大将軍和冷血聽到宋紅男說“他是你的兒子!”的時候,他們在心裏都同時響起了一聲狂喊:
絕對沒有可能!
——一點可能也沒有,
大将軍覺得他的夫人也要背棄他了。她居然想得也這種鬼主意來使他打消殺死冷血的念頭。這世上的事是怎麽搞的?怎麽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閣下、唐大宗、薔蔽将軍、大笑姑婆、李國花……難道我真的已到了衆叛親離的地步了?
——冷血會是我的兒子!?
——決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頭的震動,如此之甚,是因為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雖然完全不信那美婦所說的話,但對那美婦卻有一種莫名的信任。這種感覺使他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不信來。
——大将軍會是我的父親!?
——那太荒謬了!
大将軍額上突出了綜橫交錯的六條青筋,像六道青龍贲起。
“你為什麽要維護他?”
宋紅男:“我不是維護他。他的确是你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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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兒子!?”大将軍怒笑,“那未小骨是什麽?”
“他是冷老盟主的兒子。”
“什麽!?”
“他是冷悔善的兒子,”宋紅男哭着說。她已經走投無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說出來,冷血就得死,自從冷血入城以來,她就一再力勸丈夫不要跟冷血為敵,可是淩落石壓根兒聽不進去,剛愎自用,獨斷獨行,到今晚,她再不說出來,她唯一的兒子,就要保不住命了。
這使她失去了選擇:“他就是你殺死了的冷總盟主的兒子!”
大将軍的樣子,像給人砍得個身首異處!
“你說什麽!?”
“你說什麽!?娘?”
第一次是大将軍像一個瀕死的人吐問的。
第二次則是小骨怆問的。
他的聲音己失神喪魂。
在場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動。
風吹來。
冷月無邊。
蒼穹漢漢。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大将軍吼道,“你快給我說出來!”
“那都是因為你殺了冷總盟主全家……”
宋紅男飲泣不已。
“什麽!?”
“……那時候,你跟冷總盟主那麽親昵,那麽要好,那麽唯命是從……我又怎知道你轉過臉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時候,你只管争權奪位,我們母子三人的事,你也從不加理會。
小刀那時候周歲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個月大。我順從你的意思,盡量多跟冷夫人接觸,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說:“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兇光,殺氣太大;行止暴烈,殺性太強——不如把孩子交一個給我看顧,萬一有個什麽,也好些。”我見你殺戮太盛、殺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覺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給冷夫人撫養……”
“你……可是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怎麽跟你說:我只把小骨交過去才半月不到,那半個月來,你忙着布署什麽事似的,我跟本見不着你的面!你那時不是吩咐我:萬事要聽冷家的麽?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時還說:我們對他們言聽計從,他們才不會起疑心……我那時還不知道你說的疑心是什麽……”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過去了!?那麽……這這……我們這孩子……小骨……
他……他是…………?”
“他是總盟主的兒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愛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說:“不如我們易子而養吧,你抱他回去幾天也好,這幾天我有點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這兒剛剛适應,如果你抱回去,就得從頭來過,不如到中秋再說吧。”其實,她是見我沒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這樣喜歡小欺,便把小欺給我看顧幾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賞月,便還給他們……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動了手。”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大将軍全身劇烈的抽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你那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怎麽告訴你?我怎能告訴你!冷總盟主一家慘死,你揚言為他報仇,趁此東征西伐,趁機鏟除異已。我卻知道是你幹的,一定是你幹的,如果我告訴你,你在盛怒之下,殺了我也就認命了,而且你還會殺了小欺……就是現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訴你,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點香燈,我含辛茹苦将他養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訴你,不然的話,你就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
大将軍一時覺得天旋地轉,山崩樹移。
他暮然記起了:當年他殺了冷悔善之後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腫了眼,淚人兒似的,過份傷心,他不明其因,還有點起疑:以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麽過于親密的關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為人和宋紅男的節烈,因此,他只認為是愚婦軟心,于是便不屑多理,沒料到,宋紅男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來,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說……那天晚上,我殺……殺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紅男在月華下滿眼滿臉都是淚光,“你當年若不是對我們不聞不問,又怎會連自己的孩子都認不出來?落石,你在殺害人的時候如果想想:殺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親人的時候,你或者就不會下此毒手了。”
大将軍只覺一陣暈眩,不錯,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熱的是權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時候,他體力正盛(而他自覺體力已開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殺冷總盟主之後,他依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時候,卻怎麽都射精不出,這到底是什麽問題,他也弄不清楚。他曾為自己開解,而上太師也附呵的為他開導: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腦,正好顯示大将軍有過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奮發勤練當世無人衛得破的“屏風四扇門”內力大法;這是不是真的,對大将軍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體內,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殺性更烈。
而這情形也使得大将軍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來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卻沒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沒真的殺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為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殺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記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時,冷悔善極為奇特的表情,還對他慘嚎:“你竟對他也——”
他記起他是要殺得一幹二淨的,只不過,他的手下卻沒有徹底執行他的命令。
——幸好沒徹底執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聲:“楊奸。”
一個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應道:“在。”
寒月下,他的臉就像一只沒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軍問:李閣下和唐大宗在哪裏?這件事,我要找他們對證一下。
楊奸答:李閣下和唐大宗在一個月前已給你切斷手腳,瞪浸在“五屍蛆”裏,現在還沒斷氣,但他們已跟甕裏的蛆蟲一樣,不能為你證實什麽了。
大将軍怒道:是誰把他們弄成這樣的!?
楊奸即答:是大将軍您親自下的命令。
大将軍反過去問宋紅男:你怎麽知道這冷血就是……我們的孩子!?
宋紅男抽泣着說:當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殺的惡耗後,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殺人、奪權,沒理會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閣下來問個究竟,他們不敢不據實相報。他們說:冷悔善的兒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聽說了,便說什麽也要尋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屍體,便暗裏請張判幫助,派人搜山,但無所獲。後來,住在罷了崖谷裏獵戶們說:曾經有個白發銀髯的人,抱了個孩子,給了銀子,要求婦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聽他們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請張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諸葛先生趕來保護冷老盟主,但來遲了一步……
他!?大将軍倒抽了一口氣,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為這事,曾請張判和尚大師輾轉到京城裏跟諸葛先生讨還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說明冷悔善的兒子就在我這裏,也不能道出是你殺冷家大小……所以,諸葛先生誤會我是心存惡意,以為我要斬草除根,一直也不讓我沾這孩子……
大将軍兀然厲聲問:是不是有這回事!?
張判說:将軍夫人所說的話,句句屬實。
尚大師也嘆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軍夫人一定要我隐瞞,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将軍明禀了。”
大将軍雙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的頭,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腦袋,他要緊緊地護着自己那顆巨蛋似的大頭般的。
“你怎麽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紅男道:“一直以來,我都留意着京城那邊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齡、出身、容貌,冷血确就是小骨,不會有錯。那段日子,他來到危城,要徹查你,我便請張判跟他結交,留在他身邊,一來是向我密報:萬一你要下辣手時,我可還來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與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淩……他、他就是咱們的孩子!他是淩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個聲音狂嚎”“那麽我呢!?我是誰呢?”那是小骨的悲問。
宋紅男悲痛的說:“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說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為什麽要騙你們……”宋紅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們誰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師忽然向大将軍低聲道:“咱們的人,都已現身,這兒不是軍營,也不是在莊裏,易為敵人所趁。”
大将軍居然在此時此際、此情此境,立即、馬上,冷靜、有力的吩咐道:
“點燈。”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莊”子弟,紛紛點亮了手上的燈籠。
黑夜裏燈籠逐一綻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這不是人間,而是在人給放逐到某個星曜上的一片荒涼之地,人為了尋找自己的族類,以蒼白的微亮打着旗號,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後果前因。
由于這些人正布成“潛翔大陣”,所以白燈籠東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卻不料,在“三分半臺”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曠地黃土坡上,也同時亮起了東一叢、西一叢的紅燈籠。
仿佛那兒也形成一個戰陣。
白的無瑕和紅的驚豔的燈籠,似是對着兩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燈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長袍古袖且時正中秋。
也像是一場對陣。
大将軍現在的心情當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擊、精神極之震蕩之際,仍馬上警覺,逐問:
“對面的燈籠是誰怖下的!?”
四十九、一聲斷喝
在黑裏看去,對面婉蜒列陣的燈籠,十分凄豔奪目。
尚大師稍猶豫了一下,觀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軍的布陣。”
這時,只聽對面石臺有沙啞而沉凝的語音在喊:
“淩大将軍,你那兒可有事麽?”
其實,巨岩間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遙,那人嘶嘎低沉的語音,如跟人喁語,但卻字字清澈可聞。
大将軍雙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軍,你這算什麽意思?”陡然發現自己的語音燥弱,竟一時間忘了運氣發聲,所以傳不開去,轉念間他已暗自惕懼,淩落石,你這樣心亂神失,連內力都為之支離破碎,這就得要小心給魔頭反撲,為敵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雖始料不及,變生肘腋,但因而灰心喪志,就說什麽都不可以!他強自鎮定下來,但只要一念及多年來他對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計安排他能直上青雲路,不意事與願違,近日來他費盡心機要将之扼殺的仇敵:冷血,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小骨”卻是仇人之子,這麽不教他魂蕩心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卻喊:“于将軍,你來得好快!”
只聽對面那沙嘎的語音沉着的喊話:“我鎮守這兒一帶,今聽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來歷的武林人物出沒此地,即調動軍馬來此,既是淩大将軍的行軍,我便按兵候在這兒,聽候指揮不作騷擾。”
大将軍聽于一鞭如此表态,這才放了心,揚聲道:“于副将軍,你果然沒忘了我在你帳蓬中說的話。這兒的事,我應付得來,你且候着吧。”
對面石岩傳來一聲相應:“是。”語音只有聽從,但沒有恭順之意,也無感激之情,當然也全無違逆的意思。
大将軍這時心中像一鍋打翻了的八寶粥,紊亂至極。他自己也頗覺摸不準于一鞭的來路,是否對自己忠心不貳;但歷年來于一鞭卻無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來寧可殺錯,但對于一鞭這種人物卻是錯殺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見責,二是生恐萬一殺了個聽話的換來個更難纏的,豈非得不償失?
他此際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無非是為了能使自己暫時抽離這令他可駭可愣的傷情局面。
大将軍一向都認為,當心神不寧、為煩惱所困的時候,有幾個方法可行:
一是直接去面對它。當你比煩惱、問題和陰影更強大時,便沒有什麽不可以解決的,沒有什麽是值得憂慮的了。
二是跳出現時的困局,去克服另一個更大的麻煩或專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頭來面對原先的困擾時,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輕松自在。有一次大将軍練“屏風神功”到了“第三扇”的關卡時,無法寸進,他出外狂嫖縱情了三天三夜,回來後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躍進,直沖“第四扇門”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圖返京掌權,但遭傳宗書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勢力日漸坐大,會與他抗衡,故在蔡相爺面前進詫力阻。大将軍處心積慮,仍鬥不過傳宗書在京裏的老樹盤根、羽翼遍布,煩憂不堪,終采納尚大師忠告,買舟出海,放棹七天,回來後繼續安心當他一時無倆的“上将軍”。
現在大将軍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種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個困擾中。
當他自另一困局掙破時,再來面對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較心寧神清些。
這時候,唐小鳥正問他:
“大将軍,我該拿他怎麽辦?”
他自是非問不可。
——因為,她發現身受重傷、且已為她所制的冷血,渾身上下,發出極大的抗力,只要一個疏神,自己就得反為他所傷。
——要就殺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則,她恐怕無法抵擋得了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撲。
大将軍沉吟了一下,強欽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這短短片刻間,已把事情周慮了一片:
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為他才是淩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旦得知自己是父親,冷血也不會再跟他作對了罷?
——有了這麽個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兒子,對自己而言,也可以說是驟增強援!
——就算萬一他獸性難馴,但已與屠晚互拼重創,想要對付自己?難矣!
唐小鳥依言放開了手。
一放,立即窮空急翻。落開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擊。
——她在制住他的時候,越發感覺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負傷門聲越盛!
馬爾和寇梁,立時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雖然傷重,搖搖欲墜,但他情緒激蕩,渾忘了身上的傷痛。
他推開馬爾、寇梁。
他走向大将軍。
大将軍身後,忽然冒出了一個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說:他攔在冷血與大将軍之間。
冷血搖搖頭,咬牙切齒的問:“我是你的兒子?”
大将軍沉着的說,看來是的。
冷血森寒地問:是你殺了冷悔善?
大将軍沉聲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慘痛的問:可是你當年着人追殺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軍道:因為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現在你既知我是你的親父,你還不向我叩拜!?
冷血臉色慘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個步。
便不動了?
——看來,他是趁機想對冷血下毒手,但因無大将軍之令,便不敢異動。
(其實,追命是見冷血吐血,很想過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來。)
“嗯!?”大将軍又沉聲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見了我還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軍的兒子!)
(大将軍居然是冷血的父親!?)
(這變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應付。)
(——看來,要是冷血幫向大将軍,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會給揭露了!)
(冷血會這樣做嗎!?)
(——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認大将軍為父,那未說,大将軍今晚恐怕也不會放過冷血的了。)
(這樣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嗎?)
(此際,心中最是驚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
(他望向楊奸。)
(楊奸還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來,除了奸以外還有沒有別的人性。)
(——大将軍呢?)
(人說虎毒不傷兒,但是,別說是虎,就算是魚,有的餓起來連自己産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誤,更何況虎哪及大将軍兇,怎夠淩落石毒?)
(——冷血呢?)
(人說:父母親,海樣深,原來冷血是大将軍的兒子,有的是似錦前程。他還用當流血流汁而且淚往肚裏流的捕役麽?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八年後乍逢親生父母,舐犢情深,冷血豈可大義滅親?焉能全無所動?)
然而這一動一靜間,一取一拾裏,卻牽涉了追命個人的安危。
——甚至牽扯到整個武林道消魔長、邪不勝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舊傷一起迸發,連鼻孔也滲出血來。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幾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溝上的血,又流過人中,流落到唇角來。
他已來不及揩抹。
他只問:“屠晚在這裏。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認得,久必見亭何家的死人,都傷在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卻栽到我頭上來?”
他長吸一口氣,強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說。”
大将軍卻在此際,陡然發出一聲斷喝。
一聲雷震清風起,像大死一番絕後再蘇,這猛然一喝,震煞衆人。
這是關鍵。
——冷血之所以成為被官府通緝的“黑人”,便是因為他牽連進“久必見亭”老何一家的慘案裏。
冷血此際心情慘蕩,但卻仍問在關節眼上。
大将軍心念電轉:既然他是我兒子,為他洗脫罪名,在所必然,問題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兒子,而不是敵人。
——要是自己的敵人,則就得消滅!不管神還是佛,皇上還是相爺,只要是要傷害自己的敵人,就得殺!
——管他是誰,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惡,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為了自己好,為了自己好就得要掃除障礙:掃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礙!
所以他在這生死關鍵,忽然大喝了一聲,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為出發。
一——切以自己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萬物之牽絆,不受心志所羁靡,成為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盡的人物。
——連親情都可放下一邊去。
(你對我有親,我便待你有親;你對我無親,我便對你絕親!)
所以他冷冷的反問:“我,是不是你父親?你,當不當我是你的爹?”
他的語意十分明顯:
——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敵人。
對敵,就得要你死我活。
五十、一聲喝斷
親情,卻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雖然情懷激蕩,但他卻是聰明人,也是機敏人。
他當然聽懂了大将軍的意思。
——大将軍是他的親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駭。
(我竟然一直與自己的父親為敵!?)
據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為自己是“不死神龍”冷悔善的兒子。
——所以不但別人稱之為“冷血”,他自己也稱為“冷血”:姓“冷”,名“血”——
熱血的血。
可是,現在聽來,大将軍才是自己的爹爹,而這個親父,卻殺了自己以為的生父:冷悔善!
——也就是說,他應姓淩,不姓冷。
(天!原來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天啊,原來百般毒害狙殺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
(天啊天,原來十惡不赦、自己矢要繩之以法的大惡徒,就是自己的爸爸!)
怎麽辦?
——該怎麽辦?
冷血第一個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麽……!?
他的心緒一片亂,像在心坎裏各有十二三隊人馬,正在刀光劍影、往來厮殺、難分難解、死傷枕藉。
他在絞腸椎心之時,忽然問了大将軍那句話。
可是大将軍要他先表态。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當然便要護着你,要不然……
冷血猝然大喝一聲。
他這一聲仿佛喝斷了一切。
把一切喝斷。
他像載浮載沉掙紮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來,反而要放棄掙紮,先沉下去,再浮了起來。
——為了大活,必須大死。
要有所執,便盡其棄!
——大将軍到現在,仍講的不是親情,而是利害,自己當他是父親,便得放棄原則,站在他那一邊,他就會為自己澄清罪名。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狽為奸。
他問了這一句,卻得到了這種反問。要是對方有肯不顧一切,先為自己澄清,自己說不定就會立即跪下,喚:爹!
(自己不知道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親!)
(他是殺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對這一點都毫不變異!)
所以他發出一聲大喝。
——他這一喝無疑與大将軍十分神似,但叱意卻十分不同。
他要喝斷自己一切雜念。
——只有對世間情大死當場後,他才能為心中義大活現前!
所以他喝了一聲,仿佛喝止了浮雲,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臺上一切的人。
然後也一字一字的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親,你罪大惡極,殘民以虐,暴征聚斂,還截殺上書天子的太學生,又遣這惡徒殺害老何全家,還嫁禍于我——我,一定要拿你歸案!”
他把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回寰馀地。
他的鼻孔仍淌着血。
咀也咯着血。
但他強撐起來,面對大将軍。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丙兩人在對峙着。
白的燈籠在附近。
紅的燈籠在遠方。
白燈籠。
紅燈籠。
長空一輪清月。
——哎,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将軍切齒冷笑:“你要抓我?你殺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紅男忽泫然的說:“殺久必見亭何氏一家的,決不是小骨!”
衆人俱是驚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喚大将軍為父,卻肯叫宋紅男為娘。
宋紅男情懷激動:“小骨!我兒!”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給父母放棄了的孤兒!”
宋紅男哭道:“孩子,心肝寶貝,你還在怪娘,是不是……”
大将軍沉聲叱道:“阿男,退回去,別胡言妄語,這兒沒你的事!”
宋紅男卻決然的道:“他确不是殺人犯!當天,久必見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張判明查暗訪,你們卻只顧着抓他,而卻給張判在湖裏找到了一個在那場大劫中仍未喪命的人……”
然後她低喚了一聲:“張判。”
張判立即應聲而出。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一出現,一見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時怒火中燒,咆哮道:
“——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幹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撲過去格殺屠晚。
張判連忙按着他。
大将軍也十分詫然。
楊奸揚聲道:“慢着。你到底是準!?”
“他是‘斬妖二十八’梁取我,”張判朗聲道,“當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見亭老何家裏,跟阿裏媽媽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傷落湖,并沒有死絕,我當晚救了他上來,聽從将軍夫人的意見,留着他治傷,直至今天才遵從夫人之命,為冷捕頭洗雪冤情。”
大将軍冷哼一聲,道:“張都監,你聽拙荊的話,還多于聽我的”
張判俯首長揖道:“大将軍,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師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話,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聽計從的。”
卻在這時,有人叫了一聲:“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裏。
叫了這一聲後,便冒了上來:
頭冒出土來。
月亮照平頭。
四四方方、黑鴉鴉的頭。
——阿裏。
五十一、悲憤也好
阿裏、侬指乙和二轉子三人,原跟楊奸、追命分道揚镳,在目标則一,掩撲或潛入“三分半臺”,為的是設法救護冷血。
——卻不料,三分半臺正演出一場父子相戈的慘劇。
阿裏是“下三濫”何家子弟,深谙遁術,二轉子則是輕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陣,潛入大将軍陣中,加上大将軍因陣前認子一事而心神震蕩,而楊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報,所以二人才順利潛入,侬指乙則守在外邊,以表萬一有事,得以應合。
阿裏本來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聞冷血認父的慘事,已頗感懷,加上以為自己近親俱殁,而今喜見父在,一時盡忘當日恨他之種種情事,叫了一聲:
“爹!”
梁取我乍聞再乍見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頭,才知是阿裏,更是心懷激動,掠上前去,相擁大哭。
大将軍心中卻打了一個大大的突
——今晚似乎情勢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兒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來,夫人一直隐瞞了他那麽多的事!
——于一鞭那邊敵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這兒發生的事情。
——張判似乎偏幫紅男,而崔各田、尚大師、楊奸在這節骨眼上,都不改為自己拿什麽主意。
——馬爾、寇梁窩裏反,而突然間土裏冒出個阿裏,岩沿裏走出個梁取我,今晚恐怕敵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決。
——卻不知敵人還來了多少?正在自己身邊?還是在陣外?
大将軍心中同時也十分感慨。
這時他念起了曾誰雄、蕭劍僧、蔡戈漢……甚至是李閣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們都加以殺害,或處于極刑,這時候,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可以為自己拿主意、作決定了。
他看到阿裏父子相認對泣的場面,更是感懷冷血對他的冷臉。
他想到自己萬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鐵不成鋼的小骨,卻沒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竟是自己處心積慮要扼殺打擊、誣陷誘使他犯罪沉淪的冷血!
他念及當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擊老盟主的時候,曾想到過:
——要不要讓他們一家先高高興興過了中秋再說?
畢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讓他們先快快樂樂渡一個中秋節也不為過吧?
但他最後還是決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當“大連盟”的總盟主,早已等不耐煩了,等瘋了。中秋團圓,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際,可以一次過禍患盡除,然後等稍後夫人趕到,恰好發現這件血案,以夫人對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駭泣不已,正好可讓世人知道自己夫婦對冷家的有情有義,并藉機登上寶座,順勢盡除異已。
他就是因為不等這片刻。
這一念之間,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過來,換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敵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來打擊自己!
而就是這一念之間,仇人之子卻成了自己的兒子,養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換不回來一聲爹!
想到這裏,大将軍不怪自己!
他只怪諸葛先生!
——都是這老兒搞的鬼!
他恨絕了諸葛先生!
剛好相反,冷血這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