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
的面、六只饅頭、八只鴨屁股、十六只螃蟹(連殼)、十五粒旦(連殼)、十一只乳鴿(連骨)、還有一整張豬頭皮(連毛)。
吃完之後,她仿佛覺得很不好意思:讓大家苦候了,于是就痛改前非般的,在她衣服上用朱筆(平常是用墨筆),寫上了五個大字:食食食食食。
“我寫這些字,”她堅決而且近乎惶恐的說,“是要引以為戒——下次不吃……這麽多了。”
大家都知道她說歸說,做歸做,沒半晌又得故态複萌了。
連出來收拾殘肴的羅嬸,也大搖其頭:單止收拾清洗這位大“食”姑婆的東西,她一天到晚都不用想歇息了。
只有追命心裏知道:
大笑姑婆那五個“食”字,是寫給羅嬸看的。
羅嬸是負責把消息傳出去的人。
那五個字的意思是:
——“大連盟”終于和“六幫五會六聯盟”火拼起來了!
二十四、牙
鴨子泅泳,腿忙而水不興。
世上最容易解決的人,當然就是自以為聰明的笨人;最難對付的,便是裝傻扮懵的聰明人。
——大笑姑婆顯然是屬于他一類。
她鼓動大将軍和他帶領的“大連盟”及附屬于他的“天朝門”,對“六幫六會七聯盟”
發動了攻擊,然而她卻只顧食,吃完又吃,然後等大将軍發號司令,她只等待黑道勢力對消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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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發去殺人的時候,還剔着牙。
金牙。
——一個愛吃的人,當然注重她的舌頭和牙,正如一個繪畫的人珍惜他的牙和彈琴的人受惜他的指一樣。
她常算自己有幾只牙齒。
——折斷掉落的不算,她算來算去,卻只有二十四只牙齒。
——聽說這是短命和夭折、貧寒的相格。
所以她問同行的追命:“喂,你有幾只牙齒?”
連一向知道她常詐癫納福、扮癡取勝的追命,聽了也有些受不了。
——他們要對付的是“生癬幫”的高手!
“生癬幫”的名字古怪,所習的武功也怪異非凡。他們練得高深之時,終年可以只吃白菌青苔,并如動物般冬眠、歸息,練成後可以抵受極大的打擊,而且複元得奇快無比。練成這種武功,皮膚上會結一層斑癬,有的長在臉上,有的長在趾間,功力越高,結癬越厚,而且結的還是彩色斑爛的癬。萬一:癬毒所侵,除了“老字號”溫家以外,只怕再無解毒之人了。
——對付這等人物關“牙”什麽事!
真是!
“聽說他們這些人全身刀槍不入,除非你把他們活生生炸開了,不然,還真是殺不死的呢!”大笑姑婆接下去就說:“不過,聽說他的鼻梁就是罩門——但鼻子是防守嚴密的地方,我只好準備用牙齒把他們的鼻子咬下來了。”
然後她又自言自語:“卻不知他們那些生了癬的鼻子好不好吃?”
如果說大笑姑婆是面憎心精的人,那麽,“生癬幫”主盛一吊又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非常非常的聰明,非常非常的強悍,非常非常的有野心,也非常非常的有私心——這四者加在一起,使他不甘屈服、不甘後人,甚至不甘心只作“生癬幫”的幫主而已。
同時他也是個很努力的人。
他雖然已當了“生癬幫”幫主,可是對一些事,仍一絲不茍。如果他因為一時怠懶或太過忙碌,有兩三天沒有習武,那麽,他一定會在後來的幾天裏,多花一些時間練武,以補先前之不足;要是他一失手間虧了一筆款子,他便在其他花費上盡量削減,以彌先前的耗費;假使他不幸折損了一些人手,他也一定千方百計的招募了一些新的小子弟回來,以補先前人力上的喪失。
餘此類推。
——憑他今日的身份、地位、聲威,他大可任意揮霍、恣意享樂,但他仍勤奮練武、用心幫務、刻意節省。
——只不過,人力可以吸收,但人才卻可遇不可求:像戰貌貌、戰渺渺、虎聰聰這等高手,無論他如何着力尋覓,一時間還是收攬不回來的。
至于總管葉柏牛,也是個非凡人物。
他刻苦耐勞。
到他今天這個“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也大可不必如此辛苦了,可是,他還是跟幫裏徒衆一齊工作、一起休息,有時,就連幫徒休閑的時候,他也還沒閑着!
他連吃飯也吃同一樣的飯菜。
——所以:“生癬幫”裏,人人都喜歡他,也敬重他,并且能和他打成一片。
因此之故,幫主盛一吊一直以來都十分重用他。
但這兩人,卻有着同一種癖好:
女人。
好色。
——但凡江湖正常的漢子恐怕都兔不了好色,只不過有些是很好色,有些是不大好色而已。
葉柏牛很好色。
盛一吊十分好色。
——大概練“生癬功”的人,能夠少吃、少喝、少花錢,但就是女人不能少吧!
他們之間,數年來合作無間,也可能是因有“同好”之故。
所以這“主仆”二人,要來“鹹肉莊”。
“鹹肉莊”上,有老相好:
紅姑和旺姐。
旺姐在薄紅色的蚊帳裏。
“還害什麽臊哩,”盛一吊詭笑着走近,“咱們是老相好了嘛。”
他扯開了蚊帳,突然感覺到不對勁。
他太熟悉旺姐的身子了:
——她年紀已不算小了,但徐娘半老,帶點殘的豔更騷媚入骨。
這像一座山般的身體決不是旺姐的胴體!
就在這一剎那間,鬼發如鞭、鬼角猛搠、鬼腳飛腿,全擊中了他!
他吃下了。
他捱了發鞭,熬了腳踢,吃了角搠,不過在同一剎間——
“鬼發”回單刀的頭發末梢已染上了綠苔色。
“鬼角”陶雙刀的角尖也沾了一種牛皮斑癬。
“鬼腳”響過三刀的鞋底開始潰爛。
盛一吊怒笑道:“是誰教你們來暗算我的?旺姊呢?!”
——看來這老幫主還相當情深,此時此際居然還沒忘掉那時使他到老彌堅的水靈靈清媚媚的旺姊!
回答他的是一個女聲。
那個像一座山般的女人。
大笑姑婆。
她從床上跳了起來。
床立刻塌了。
她說:“大将軍叫我來殺你,你死吧。”
她叫盛一吊死。
同時她出拳。
一拳一掌一腳。
但拳掌腳卻不是向盛一吊身上招呼。
而是打向鬼發、鬼角、鬼腳。
三鬼同時中招,然後分別以發、腳、角攻向盛一吊。
盛一吊原本吃過他們三招。
他不怕。
他一張臉全都綠了。
他也要趁這時候多布一些癬毒,攻殺三鬼,再傳染過去,連這可怕的胖女人一并兒幹掉。
——他們一定已殺了我的旺姐!
——旺姐,我要為你報仇!
三鬼沖向盛一吊。
不由自主。
三鬼攻向盛一吊。
身不由己。
盛一吊長吸一口氣,也同時攻出雙掌一腳,硬硬撐住三人的來勢。
這一剎間,三鬼分三個角度撲向盛一吊,但給盛一吊二掌一腿撐住了,而三鬼背後卻是大笑姑婆的一掌一拳一腿,三人在這奇妙的瞬間僵持在那兒:
大 笑 姑 婆
鬼 鬼 鬼
腳 發 角
盛 一 吊
然後就發生了相當驚人的變化;
在大笑姑婆眼中看去,她雙手一腳抵在三鬼背門上,三鬼也以發、角、腳攻到盛一吊身上,而盛一吊:
鬼 鬼 鬼
發角腳
成皿一口巾
盛一吊的身子,驟然斷裂成五截,每節都有鮮血迸噴而出,接着下來,三鬼的身子也有着激劇的變化
爆 爆 爆
炸
爆炸 炸爆 爆炸
乍暴 暴火 乍
火火 火乍 火
大笑姑婆第一步,是以“隔牛打山”之力,擊殺了盛一吊,然後又把力量倒引回三鬼身上,三鬼正着了盛一吊的“毒癬功”、怎能與“隔牛打山”抗沖?立時全身立即炸裂了開來,更倒引致盛一吊已斷裂的屍身炸開,而當四人屍身混在一起,再濺炸了開去之際,鬼發、鬼角、鬼腳和盛一吊的骨肉血骸,早已分不開誰是誰的了。
之後,大笑姑婆拍拍手,愉快地道:“完成任命:三鬼跟盛一吊,互拼身亡。解決了。”
忽然,她摸摸自己的腮幫子,像咀嚼了什麽似的。用手往咀裏一陣掏挖,不久便吐出一雙帶血的牙齒來。
那只牙已長了一層薄薄的癬苔。
大笑姑婆微微變色,喃喃自語道:“好厲害的“生癬奇功”!
——其實,在她以“隔牛打山”之力震碎盛一吊之際,盛一吊也把“毒癬”催入她體內,只是大笑姑婆的功力,已可把“隔牛打山”運轉自如,随時變成一種防守的內功,将癬毒轉注入一只牙齒裏,把毒力集中于一處,然後消去。
不過,大笑姑婆(“一流一”花珍代)本來已經夠少了的牙齒現在得又少了一只牙齒了。
二十五、咯吐一聲,莫敢争鋒
葉柏牛汗出如漿,狀甚痛苦,意甚艱辛,但男人正是出這一身風流汗時最歡愉。
然後他聽到一些特異的聲響。
他立即“收”了。
——能在這時候,說停就停,要收就收的人,也算不容易、不簡單。
然後他發現床邊多了一一個人。
一個滿眼風霜、滿腮于思、滿臉風霜、滿身酒味的漢子。
葉柏牛沒有問:你是誰?
他一向是個沒有廢話的人。
——這人在此時出現,為的是什麽,還用得着多問!
他一低首,背脊立即射出三道飛癬。
那人一閃身,避過了,還他一腳。
他一看便知道:自己不是這人的對手!
他硬捱一腳,忍着痛,立刻走!
他不往窗外竄,不往屋頂沖,因為如有埋伏,把守這種地方的一定是來人中的好手。
他只往大門闖。
門外有一人。
嬉皮笑臉,手裏拿着一件奇怪的事物,狀甚悠閑。
他仿佛在等他的寶貝孩子出來。
———見葉柏牛露面,他還招呼道:“哇,連衣服也沒穿就出來了,沒夏天就熱成這樣子了嗎?”
當葉柏牛看清楚了對方手裏拿着的事物是什麽的時候,他腳都軟了。
那是一口痰孟。
“痰孟一出,號令天下;喀吐一聲,莫敢争鋒。”
——在江湖上,武林中,對這首歌闕,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作會心。
誰都知道這手拿痰盂的,正是“天朝門”門主“陰司“楊奸,在“大連盟”裏,除了大将軍之外,被目為最厲害狡狯、深不可測的人物。
葉柏牛一揚手,三片“飛癬”,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回一剎間,葉柏牛只覺足心一疼,一支針劍已自足心刺破他腳背,突露了出來:樓底下藏有敵人!
只是楊奸把痰盂分上中下三路一兜,飛癬便給接入孟裏,然後楊奸向葉柏牛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只有兩個字:喀吐!
一道飛痰射向葉柏牛臉上。
——葉柏牛只覺鼻梁上一痛——痰自後腦穿了出去。
葉柏牛倒下去的時候,追命和埋伏在樓梯底下的“三間虎”傅從也跟了出來。
楊奸點了點頭。
傅從領命。
他把床上吓得昏過去的紅姑拖出來。這女子雖然暈了,但裸體仍散發出一種妖豔的美。
楊奸又點了點頭。
傅從一劍就刺殺了她。
追命本待阻止,一猶豫間,紅姑已香銷玉殒了。
“幹得很好,”次日,在“三叛齋”,大将軍十分滿意,高興得連光可鑒毫的禿額也微微發汗了,“太好了,迄此,‘生癬幫,已完全瓦解。”
楊奸忙道:“這都是大将軍安排得當,算無遺策。”
大笑姑婆只道:“盛一吊忒也窩囊,這種貨色,殺十個八個不夠喉。”
大将軍笑道:“這次是你們兩個立功最大。”
大笑姑婆問:“卻不知下一步怎麽走?”
大将軍道:“你還是念念不忘李國花?”
大笑姑婆道:“她可害了上太師,殺了三将軍,也傷了我。”
大将軍道:咱們對付燕盟,可也不能忘了一人。”
大笑姑婆奇道:“誰?”
楊好見大将軍略作沉吟,便代答:“‘鷹盟’的李鏡花。”
大将軍注目向楊好,“楊門主真是我的知心。”
楊奸只覺背上一驚,忙恭身道,“我只是總盟主肚裏的小蛔蟲。”
大将軍笑道:“難怪我近日肚子不太好。”
然後他反問:“肚子不好該怎麽辦?”
楊奸已開始淌首冷汗:“該把蛔蟲清理掉。”
“對,要清理掉,”大将軍沉聲道,“李鏡花是唯一目睹屠晚行兇的人,此姝自是非殺不可。”
然後他又問:“你們可知道,以屠晚殺手的手段,名列‘四大兇徒’之一,為何一千兩金子加一千兩銀子,就肯替我來個‘大出血’血洗了‘久必見亭’那一家子?”
楊奸忙道:“那是大将軍面子夠。”
傅從也道:“大将軍托他做事,是他的光榮。”
斑虎也想來阿谀一番:“大将軍這麽兇,他敢不聽命嗎,想死話未說完,已給老大斑星一巴掌刮得作不了聲。
斑星低聲罵他:“想死是嗎?”
斑虎這才知道失言,吓得不敢再看大将軍。
“理由很簡單。他殺別的人,可以收取更多和更大的代價,但為我做事,他卻不敢多拿,主要是他想要我欠他的情,日後,他殺人犯事,我便得罩住他;”大将軍道,“同理,他為相爺做事,也是求之不得,索取甚少。‘小心眼’趙好近幾天也來了危城,他也想替我效命,也是這個原故。”
尚太師畢竟是大将軍的“知交”而不是部屬,捧場之徐,也比較方便說話;“所以,在官場上廟堂裏先有個位子,在武林中江湖上行事也方便多了。”
追命也道(此際,他料想在身份未洩露之前,他還算得上是大将軍的“朋友”:“崔各田’):“所以大将軍雖然主掌‘天朝門’,更在‘大連盟’裏當家,但‘鎮邊大将軍’這位子,還是推不掉、卸不得的。”
——當阿谀奉迎是必須的求生法門之時,說多了,也就不赦然,甚至習以為常了。
人總是這樣!
追命心裏不覺有這種感嘆。
“現在,屠晚和趙好都已來了,我們人手齊集、高手如雲,自是最好不過。”大将軍說到了主題,“我們突襲‘生癬幫’,能如此順暢無礙。主要是因為盛一吊和葉柏牛都以為我們要對付燕、鶴二盟、大敵當前,無暇分心,他們才敢出來鬼混,而為我們所趁。現在,滅了‘生癬幫’,該輪到鶴、燕二盟了。所以,鶴盟的長孫光明、仲孫映、公孫照、孫照映,還有燕盟的鳳姑、李國花、餘國情、宋國旗,全聚合在‘一樓一’裏,凝集實力,随時可以反擊我們。”
尚大師周慮的道:“這八大高手聯合在二起,确也不易一口氣拔掉。”
“可是我們并不去拔掉他們。”大将軍悠然中帶着七分狡狯,“不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但在萬般難解的事理中,你只要找到最輕易入手的地方下手,到頭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擒賊是先擒賊王——萬子王不易擒,那麽,把賊殺光了,那麽那個‘王’也自當不成王了。”
追命眼睛發了亮;“大将軍的意思是……?”
大笑姑婆卻歪着脖子(如果“折瀉”出來的那一截肥肉是“脖子”的話)問:“什麽意思?”
“所以,我們兵分二路。大笑姑婆、楊門主和崔兄弟,你們各領一隊,趁我們大舉進侵‘燕盟’、‘鶴盟’,大家都以為我們騰不出人手來之際,你們卻殺入‘鷹盟’,取下‘雄霸天下’張猛禽的首級,還有‘小相公’李鏡花的人頭來見我!”
楊奸怎麽想,他們不知道,但對大笑姑婆和追命而言,這“任命”委實是再好不過、卻也再為難也沒有了!
——“鷹盟”是僅存的“五幫、六會、七聯盟”裏,三個最“不需要鏟除”的組織之一。
諸葛先生曾經向追命吩咐過:“鷹盟”在當年仇十世的管治下,确是非常飛揚跋扈,大膽妄為,但由林投花執掌後,已很少犯事,鬥智多于鬥力,有時有些作為,也與朝遷國策吻合,并非必除之例。另者,近年來林投花跟盟裏的采花和尚神秘失蹤後,聲勢也大不如前,雖然主事者張猛禽嗜殺成性,但多跟武林黑白兩道的江湖意氣之争,可以暫時不理。
如今,“鷹盟”事務,暫由“一”、“飛”、“沖”、“天”四組織總統領“雄霸天下”張猛禽主理。林投花主政的時候,對他已非常倚重、十分信任。他手上還有“三大祭酒”,即是“小相公”李鏡花,還有“痛心掌”司徒黍、“疾首拳”歐陽線,都是極為出色的人物。
——現在,大将軍下令要殲滅鷹盟,不啻使追命(尤其是他)和大笑姑婆頗感為難。
可是,要不是由他們來主理此事:
李鏡花就死定了!
一一李鏡花一死,冷血的冤案就沉冤不白了!
二十六、痰盂一出,號令大下
高手的力量一如殺手,到一擊必殺的時候才現身出手。
自從安排了大笑姑婆、陰司楊奸和追命去解決“鷹盟”,而他自己卻親領精兵對付燕鶴兩盟之後,便一直很少出見外人,聽說終日在後院的那口古井旁,來回、負手、踱步、沉思。
沉思不已。
——他在想什麽?
——他到底在盤算什麽?
——他究竟在計劃些什麽?
誰也不知道。
來了這麽久,大笑姑婆還沒見過大将軍的出手。
追命也沒有。
——一次都沒有。
這個窮兇極惡的人物,除了偶爾表現他的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外,似乎已完全用不着出手、不用他出手、誰也不值得他表現身手了。
要出發之前,追命覓着了個機會,偷偷問大笑姑婆:“對鷹盟的人,咱們殺是不殺?”
“你說呢?”
大笑姑婆用一支小小的尖椎,竟在她鍍金的門牙之後刺戳着,發出細微但極刺耳的聲音來,齒龈還冒出牙血來。
追命知道她的能耐,只有忍耐。
“要是不殺,大将軍定必懷疑。他似已起了疑心。”
“嗯。”
“要是殺,鷹盟敵友難分,我也不願誤傷無辜。”
大笑姑婆的牙龈又因挫戮而發出令人舌酸的銳音來,追命不覺皺了皺眉頭。
“你受不了吧?可知道:死士就是為完成一件任務,随時可以不惜死;志士就是為達成一個理想,不折不撓;而鬥士便是為一宗旨奮鬥到底的人。”大笑姑婆笑了,“這三種人,既無畏犧牲,而且都比忍人之所不能忍——你聽到這無關痛癢的聲音便不耐煩了,如何能成不朽之功業”?
追命苦笑道:“師姊教訓的是。只不過,我只想做該做的、當做的,對不朽與否,倒沒有想過,也不敢奢望。”
“大将軍是個厲害人物,此舉說不定是為了試探我們,鷹盟的人不殺是不行的,只看能不能少殺一些;”大笑姑婆道,“不過,在殺敵之餘,不妨對‘小相公’放一馬,而對那位手拿痰盂吐唾液的家夥…………”
她指的當然是“陰司”楊奸。
“也不妨多加照應。”
追命聽懂她的“意思”:
“照應”的意思是——
就像上回她“照應”了“三鬼”一樣。
——受她“照應”的鬼腳、鬼發、鬼角,真的變成了“鬼”去了。
一路上,大笑姑婆都有意“照應”楊奸。
可是,楊奸不易被人“照應”。
——他一個人就好過“三鬼”。
楊奸令追命最感可怕的一點是:
他念書。
就算是啓程到“鷹盟”總壇的路上,決戰在即,奔波跋涉趕程,但只要一有空暇,楊奸仍不忘讀書,并且讀得一些是一些,加上他過目不忘,更是獲益良多。
——他既為武林中人,又何必如此勤奮向學?!
追命認為: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不像一些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稍為得志,忙上一些,就說無暇進修、無法念書(“忙”亘常是他們的借口,而“念書又不會增長功力、發財升官”便是他們目光如豆之見),其實便是要在極忙時仍能進修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大人物。
大笑姑婆則覺得楊奸太“滑”:
比泥鳅還“滑”。
——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看去在任何時候都輕松自在、謙卑順從,但其無時無刻,不在提防戒備。
——這種人,不好對付。
可是這種人要是你不去對付他他便會來對付你。
吃掉你。
——吃掉了你你還以為他是大恩人。
事與願違。
還未到“鷹盟’總壇,只到了離總壇還有六裏半的“六分半亭”,他們一行三人,便遭受到張猛禽、李鏡花、司徒黍、歐陽線和一衆鷹盟好手的突襲。
鷹盟也是倉卒應戰。
——他們得悉“大連盟”要全面出動,對付燕鶴兩盟的聯手,本來已松了一口氣,認定大連盟決無暇兼顧,可望一時之平靖。
可是李鏡花卻認定大将軍人會來殺人滅口,找他的麻煩。
——聲東擊西,是大将軍的慣技:生癬幫就是這樣給剿滅了的。
由于她的力勸,張猛禽還是加緊了提防。
——“小相公”李鏡花本來就是“鷹盟”中除張猛禽之外,武功最高的一人,只不過她已為屠晚所傷,失血過多,重傷未愈,功力得要大打折扣了。
——許是因為她功力大打折扣,大笑姑婆一開始就找上了她。
李鏡花相當秀氣、皮膚細致得一匹罕有的絹、清秀得像山中無人覓得的泉、秀麗貴氣得帶點倦意。年紀那麽輕的她本來是不該帶有這一種出塵的倦意的。這種女子,要是半夜夢到她,醒來之後多半發現自己原來是哭醒的。
——她是女子,但卻作男子裝扮。
我見猶憐。
她胸前有一面鏡子,是能把所有來襲的勁道反照回去。
大笑姑婆祭起老拳,在拳風如虎嘯獅吼之際,她向李鏡花說了下面的話:
“你快走,我不想殺你。”
“大将軍要殺你滅口,你如果不想死,就快把所見到的向所有的人說出來,那時,他再殺你也沒有用了。”
“你有傷在身,決非我之敵,快逃!”
她在這樣做和這樣說的時候,追命正以雙腿纏戰歐陽線的“疾首拳”和司徒的“痛心掌。”
以追命的功力,足可穩勝。
但他多用拐杖,少用腳。
一是他不欲殺人。
二是他不想露出真正的武功。
他和大笑姑婆都心照不宣:
把“獨步天下”張猛禽讓給了“陰司”楊奸。
這兩人正是棋逢敵手。
楊奸本來不欲跟張猛禽交手的。
他想找追命。但追命已跟歐陽、司徒力拼。
他要找大笑姑婆,但大笑姑婆已纏上“小相公”李鏡花。
而“天朝門”帶去的弟子,還有“大連盟”的子弟,正跟“鷹盟”徒衆力拼不下。
何況,張猛禽一力、一心、一定、一直要我的是他!
——在一向嚣橫自負的張猛禽心中,崔各田名不見經傳,大笑姑婆只是個女人,他要鬥的,是最難鬥的人物:例如楊奸便是。
張猛禽通曉十三種身法,四十一種拳術、掌法,還有會使十九般兵器,但自大志大、才高氣高如他者,竟然自二十八歲起便把一切雜藝放下,專心一致把所有的武功,合成一式,這一式便叫做“獨霸天下”。
———個人有才并不十分難得,但有才而能不濫用,聚精會神,專攻一事,必有非凡成就,這才難能可貴。
張猛禽便是這種人。
所以,“獨步天下”雖只一招,但只要他飛得上去,就真的“獨步天下”,無人能把他扳下來。
——楊奸能嗎?
痰盂一出,誰敢不從?
喀吐一聲,莫敢争鋒!
——誰能獨霸江湖、君臨天下!?
張猛禽只有一招。
他長身而起。
飛空而落。
——成敗、生死,盡在一式。
誰成?
誰敗?
——誰生?
——誰死?
張猛禽飛躍而起,如一只猛禽,飛撲急取楊奸,楊奸知道自己不能避。
———避,勢就弱了,只死一途。
不能躲。
——一躲,氣就衰了,只死而已。
不能招架。
——任何招式都不能破這千招萬招式合成一體的一擊他只有迎戰。
他揚起了“痰盂”。
——那一只奇怪的、幽秘的、七色閃幌的痰盂:
張猛禽只覺有一股大力把自己吸進痰盂裏去。
他快給吸進去了。
不可以給吸去。
決不給吸去。
快吸進去。
吸進去。
進去。
進。
出。
出來。
逼出來。
力逼出來。
大力逼出來。
他全力逼出來。
他終于逼了出來。
楊奸只覺得痰盂中有一股銳力正反攻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件事發生了。
“小相公”李鏡花向大笑姑婆說了一聲:“好。”
她的意思是明白大笑姑婆的苦心。
大笑姑婆立即停了手。
沒料李鏡花一返身,身上的晶鏡發出了厲芒,照在半空中張猛禽的額上。
張猛禽的額頭立即冒起了熱煙。
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楊奸立即出擊。
他一張口:
一朵飛痰——
穿過了張猛禽的咽喉。
張猛禽萎然倒下,整個身子萎縮成一只老貓般的身軀,給吸入了楊奸手上那口痰盂裏去了。
幾乎是同一剎間,大笑姑婆已頓悟了一切。
她立即飛掠而出。
掠出“六分半亭”
并向楊奸大叱了一聲:“快走!敗露了!”
——奇特的是:這一聲大喊,是向楊奸而不是向着追命。
二十七、暴食折斷的牙
她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一發現不對,即退,才掠出亭子,亭上忽“掉下了”一個人,一出手,一掌如令,已印在她胸膛上;她看到那人,就像是見到自己昨天親手殺死的人今天活着一樣,像連閃躲都忘記了。
那人一招手,袖手退開了一邊。
他的額頭光可鑒人。
他又狠又絕的出了手,但旋即又大慈大悲的站在那兒,像一個沒事的人兒一樣。
他當然就是大将軍。
——“驚怖大将軍”淩落石。
他在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像一面令牌。
将軍令。
驚變。
——大變遽然來。
追命一見大笑姑婆忽然軟叭叭的挨在亭柱上,又見大将軍驀然出現,他立即采取了“速戰速決。”
他踢飛了歐陽線。
踢倒了司徒黍。
他只想/要/意圖把這兩人踢走。
——可就在他踢開兩人之際,八條人影,分兩處撲去。
幾乎就在同一剎間,那五個人的一組,已把歐陽線“五馬分屍”:頭、手、腳、各扯了下來。
同時,另外三個人的一組,亦把司徒黍分成三截:上、中、下斷開了三段。
三人的那一組是大将軍身邊的三名殺手:狗道人、雷大弓、唐小鳥。
五人的這一組是大連盟轄下的金、木、水、火、土五分盟負責人:斑青、斑紅、斑花、斑虎、斑星。
他們都來了。
——這些大将軍身邊的人!
大将軍身旁還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尚太師。
——他一向都是大将軍所信重的人,大将軍在,他便多半會在。
另一個是令人驚異的人。
——他居然會出現在陽光之下,顯得世間事常令人不可置信。
這人不是武林高手。
他甚至連武功也不會。
但他的出現,比一百個高手的現身,更使追命震撼,更令大笑姑婆完全絕望。
他是倦得像一頭又癞又病的老狗的上大師。
——他不是已經死了的嗎!?
這一點,連楊奸也異常吃驚。
這時,“鷹盟”已全軍覆沒。
只剩下了“小相公”李鏡花。
——只不過,這樣看來,李鏡花還能不能算是“鷹盟”的人?
大将軍含笑問大笑姑婆:”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大笑姑婆說話了。一說,血水就湧了出來,但不是自咀裏,而是從印堂上冒出來的。他的聲音也不是自喉裏傳出來的,而是從耳朵裏溢出來的。
她只吃了大将軍一掌。
——一掌已教她五藏六腑器官經脈全移了位。
但她問的居然是:
“你使的是‘将軍令’?”
大将軍笑道:“這确是我的掌法,有見識。你是個人材,可惜卻叛了我。”
大笑姑婆的聲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她笑時像哭,說話時變成了老漢沙啞的嗓音:“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大将軍溫和的道:“我一直都在懷疑,也早就留心了。你利用我去殲滅其他幫會,我也正好利用你去替我格殺異已,彼此彼此。但我一直只是懷疑,直至我着你去試探上大師、崔兄弟和司徒老三之際,你殺得不甚幹淨——”
然後他望向上大師。
上大師立即病恹恹的說了下去:“你還是不夠狠,讓我自盡。我是個研藥者,又不會武功,你自然放心。我用藥物假死過去,并且硬受你一擊而不動,你居然這就信了。你那一掌也真打得不輕!”
大笑姑婆慘笑。
她一笑,耳朵就掉了下來。
——那是什麽掌力。竟可怖一至于斯!?
大将軍道:“上大師死了翻生”告訴我的時候,我還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