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往好的想,悲傷也可以是快樂的;往壞處想,快樂也成傷悲。
七、怎樣?
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萬籁無聲下的是肅殺;馬不再趕路,歲月和飄泊已轉入驿站的牆壁和地板裏。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溫熱;刃是冷的,因貼着身體而銳熱。暮晚的天色由藍轉黑,特別快,非常靜,且帶着不着痕跡的殺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棧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帶酒意的眼光很美。
——壺中天地大,袖裏日月長。
如果他醉眼裏蘊含了什麽意思,大概就只有這個意思了。
“霍”的一聲,門簾猛然掀了開來。
一人紫膛臉,顧盼有威,赤頰方顴,衣袂激蕩着金風獵獵。
他并沒有去掀開簾子。
厚舊的簾子像是自動激揚起來的。
他大步而入。
後面跟了兩個人,眉目清奇,背負長劍,神情充滿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子弟。
簾布未落之際,可以瞥見外頭雪勢已止,但風聲漸劇,無盡的暴風和風暴,看來還會繼續以無情的力量無盡的擊打着無情的人間。
掌櫃的呵着腰、屈着身、腴着像身懷六甲的肚子,去招呼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戶。
——盡管是在這樣小小的途驿裏,這漢子的氣派依然豪壯;盡管他身邊只有兩個人,但他的氣勢仿佛帳下正有千人待令出。
在這個“暫時驿棧”裏,有七桌子的客人,七臺人客都知道,來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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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正是當年禦前帶刀總侍衛舒無戲。
他不但曾在殿前舍命保駕立有大功,更曾自請命赴沙場拼命殺敵立有戰功,只不過,後來為奸臣進讒,參了一本,落得個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飽食山莊”,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舊在,豪邁不改。
有人對他說過些什麽:“看他起朱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他不以為忤,還哈哈笑道:“我的紅樓朱閣,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日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沒了又有啥相幹!起過風雲見過繁華,不就是了!我心裏還天天高朋滿座,終宵不去呢!”
近日,皇帝轉了死性,采信了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诏起用舒無戲。
舒無戲即跨刀上京,這一來,萬民稱幸,聞者無不雀躍,凡他過處,都有舊相識、老戰友、還有當年門人子弟為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為時,再來請大家幹一番事。”于是身旁只帶兩名子弟。
這晚他錯過了宿頭,在雪靜風嘯的夜晚,來到暫時客棧,要喝一口熱酒,來溫一腔熱血。
但他的敵人,已在這小小驿站裏,布下了天羅地網,置下了九面埋伏,靜候他的來臨!
七桌子和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別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殺手。
共十一人。
他們來只有一個目标:
——受命殺舒無戲。
有兩桌的人,是“太平門”梁家的好手。
共八人。
共八人。
他們來只有一個目的:
——奉命殺舒無戲。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門”的高手。
共三人。
他們來只為了:
——殺舒無戲。
此次行動由“下三濫”何家“德詩廳”旗下的高手:本由“一屍兩命”何尚可主持——
但且不管這人來不來,他們都會下手,一定下手。
他們有共同的目标:
目标只有一個——
“殺舒”。
殺死舒無戲。
還有一桌,便是那個眼裏滿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進了戀愛裏,過早有華發的年輕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後,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戀人。
他獨座。
除了他,還有一人。
這人沒有桌子。
他“賴”在地上,像一件什麽農具似的,靠在于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這人似比喝酒的年輕人還要年輕幾歲,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頭土臉,一對大手,實在太大了一些,連睡着了也似無處可安置。
低頭埋首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詳那樸實少年的睡相:天氣那麽寒冷,怎麽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日間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學過點相術,覺得這樣子的少年窩在這兒,窩在這裏渡過歲歲年年,實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實相貌俊美的世間男女,在所多有,只不過不一定也同樣有俊美的運氣,是以在俗世紅塵中湮沒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時候,三派殺手、太平門高手、唐門好手,全都在定計:
——我要在剎那間把劍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劍斬下他的頭顱/我要先別人奪取這家夥的狗命……
——我要在他背上/胸上/頭上/身上釘上七十八種暗器——我要封殺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
忽聽“嘭”地一聲,像有誰在甕底裏點燃一支爆竹,随即聞到堪稱驚天動地的臭味,像浸在溝渠裏七十二天的鹹魚突然噴出了一口氣,這才恍悟原來是親愛的舒無戲正放了一個又臭又響的屁。
一時間,那臭氣像給冰凍着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幹高手好手和殺手,掩鼻不疊,心裏也叫苦不已;偏在這時候又不能離去透一口氣,更不能貿然發作。
這時,那大腹便便的老長櫃,正哆嗦着走到舒無戲跟前,哆顫着問:“客客客……官官……要叫點點點點什什……麽……下下下下酒的……?”
舒無戲覺得很好笑:“老掌櫃,你怕什麽?嗯?”
掌櫃震顫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六桌客人,手背露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無戲揚起粗眉,笑問:“你怕我?”
掌櫃的聲音顫得像斷線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
“怕?”舒無戲還是不明白,“怕什麽,晤?”
——人們對他們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懼,多半會這樣問,卻不知別人所怕的說不定也是有一天也是自己所俱的。
“怕怕怕怕……”掌櫃“怕”得連“怕”字幾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殺你—
—”
“殺我?”舒無戲啞然失笑,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誰?”
掌櫃道:“我。”
這句話顯然是一個暗號。
這句話一出,“扭”、“跌”、“浸”三派殺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異的扭動中出了劍。
他們的劍光也是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劍時先行翻跌。
在跌勢中出劍的招路是不可預測的。
浸派的三人,出劍之時,全身突然濕了。
濕透了。
然後他們的劍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流之中,是無人不濕的:為血水所浸而濕!
“太平門”的高手後發而先至。
他們的輕功比出手還快。
至少比劍光更快。
蜀中唐門的人不發而至。
他們的暗器先至。
但誰都不及他快。
——誰快?
那掌櫃。
——驚怕抖哆中的老掌櫃!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揚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還超乎想像。
這一刀迅疾無論,而且還掠起一股腥味,見血封喉,正是“下三濫”何家的“殺魚刀”!
這一刀雖快,但有一人行動更疾。
——那當然是追命。
追命整個人彈了起來,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無戲的桌面——奇怪的是:他輕功那麽輕,身法卻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動作卻越是靈活——然後兩腳急蹴而出:
一只腳頂住了掣刀的手,一只腳沿如刀,正貼在老掌櫃的脖子上——是貼,并不是切,因為并沒有真的踢過去,只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櫃的下巴——同時,追命還向正在喝酒還是吓胡塗了的舒無戲喚了一聲:“嗨,舒莊主。”
舒無戲大為訝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無戲像在家裏閑聊一般,誇道:“晤,好俊的身手。”
追命卻大聲道:“別動手,一動手我就先踢斷他脖子!”他這句話當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撲過來出手殺人或救人的高手說的。
舒無戲肯定的點頭:“狗入的,他說的對。”
這老掌櫃正是“下三濫”高手何尚可是這次行動的領袖,也是此次行動幕後主腦身邊的紅人,唐門、梁氏和三派人物還不敢背這個黑鍋。
老掌櫃又怕得全身發起抖來了,又顫着語音說,“你你你……先收腳……我我我……立刻便撤……”
追命不同意,“什麽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腳,你還會罷手嗎!”
老掌櫃連大肚皮也抖得亂顫狂搖,“你……要是不放我……他們是是是不會走……走的……那只有耗耗耗在這這裏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馬上就走……”
追命聽了,也覺得有理,望向舒無戲。
舒無戲大力的點了點頭:“天殺的,他說的也有道理。”
于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只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櫃不住點頭,嚴寒裏,他一額是汗。
追命緩緩收腿。
先收攔住持刀的手那一只腿。
腿剛屈起,驟然之間,卻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向應變奇速、出腿奇迅、反應變奇快的追命也來不及應對的事。
老掌櫃的肚皮遞然裂開!
裏面倏然伸出一只手。
手裏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還在桌上,鼠蹊部位離那老掌櫃的“大肚子”極近極近,誰也不曾料到肚子裏面居然還藏了一名小殺手!這一刀突如其來,令追命不及閃躲、無法閃避!
甚至連發力把老掌櫃的脖子踢斷也來不及。
此外,老掌櫃何尚可的另一刀,卻急刺舒無戲!
——他沒忘了舒無戲!
——這才是他的任務!
——他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這時,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來,雙手一伸,看似緩慢,瞧似平凡,但幾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種不容人回避的巨大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雙手。
肉掌。
“咯登”、“咯登”兩聲,黑白兩刃,不管有無淬毒,都給他拗來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櫃何尚可的攻勢已完全給摧毀。
追命一腳,把“一屍兩命”的“肚子”裏藏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見這種人,太陰險了!),再一腳把何尚可踢飛了出去(他不敢再跟這種人面對面站,太危險了!)
然後追命這才看清楚,從地上挺起來的是那穩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裏揸着兩把名著天下聞名喪膽的毒刀,卻握成了碎片,還向他咧嘴一笑,有點得意,但十分善意的問:
“怎樣?”
追命忍不住誇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說:“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無戲卻說:“他奶奶的,你倆個都說得不錯!”
八、怎麽樣?
他雖比他還年少,卻以恢宏的氣派與追命相遇。追命的眼神已略帶滄桑,但唇邊依然是常懸那一絲玩世與不羁。
追命有點赧然的道:“原以為可以不殺一命、不傷一人、不打架便可化解,但還是不管事。”
那少年忙道:“兄臺用心好,不過對這等惡人卻不聽事。”
這時,那二十三名兇神惡煞,掄刀揮劍扣暗青子的又要殺上來了。·兩名少年背靠着背,準備大殺一場,大打出手。
舒無戲忽睜轉着兩只大眼,問:“你們不想打殺傷人性命?”
追命詫然,但答:“這當然是最好的了。咱們無冤無仇,又何苦要殺傷人命?”
那少年也道:“諸葛先生只命我來暗中保護舒大人上京,能免殺人就得免!”
舒無戲呵呵笑了一陣,放了一屁(依然奇臭無比,一面喃喃自語:多放點,免得進了宮就不能暢快放他奶奶的了!),然後又騎騎笑道:“殺千刀剮萬刀的,殺人還有說難的事,吓唬人嘛,那還不容易。”
話一說完,他拔刀一斬,大喝了一聲:“滾——!!!”
追命“差點”就真的滾了出去。
——真是驚人!
不單是他,連守在舒無戲身邊兩名早有防備的子弟,也給震了出去:
——一撞在牆上;
———撞在桌上。
這一刀,從腰背拔出來,劃了一道大弧型,劃過背脊,劃過頭頂,劃過前身,斫在桌上,不但大桌齊口分而為二,凡刀風過處,由後至前,整座客棧,從牆壁到屋頂,全切開兩爿,那就是說,那偌大的一間房子,給這虛斫一刀,完全砍成兩邊,切成兩爿,像本來就是兩間屋子一樣;風吹進來,連雪也激飛進來,像星星也要掉下來了——過後才知道:雪又開始下了,還下得很急,很密。
這一刀聲勢駭人一至若此!
——這一刀!
這一刀一出,敵人都“不見了”。
——走避不疊。
誰敢惹這一刀?!
——看舒無戲看刀撫刀的樣子,也正是流露着:誰敢惹我,這四個字。
走光了。
誰也不肯再留。
——誰也不敢跟砍出這一刀的人為敵;何況,他身邊有那兩個:一個擅于腿法、一個有一對鐵手的年輕人!
那一刀,那一聲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震了出去——不震出去的也給震倒、吓壞了。
只有一人,正在舒無戲身邊,連眼都不曾眨一下。
好深厚的內力!
好定力!
那正是那名以手碎刀的少年!
追命這才明白:
舒無戲根本是不需要他來救的。
那少年也這才知道:
舒無戲絕對不必要他來保護的。
“咄!”舒無戲向這兩個年輕人露了一手,瞪着眼努着咀道:“這不是都給吓回去了!
晤?”
追命和少年忙不疊道:
“是。”
追命笑說:“當真是‘君無戲言’,你那一聲滾,他們果真都夾着尾巴‘滾’了。”
舒無戲又回到那給斫成兩半兀自不倒的桌旁,大刺刺的一坐,咕咕嚕嚕的不知他饑腸裏發出的聲音還是又準備放屁了,“什麽君無戲言!老子又得回到金銮殿當看門口,這外號兒總有一天會要去我的命!我叫舒無戲,外號‘大口狗’!這才合乎我性情,這才過瘾!”
說着,又活像是個沒有事的人兒似的,繼續去吃他的肉、喝他的酒去了——現在誰也不必替他擔心酒菜有毒、背後有人下毒手了。
兩個少年卻惺惺相惜起來,暢快過瘾的談了起來,先是追命說:
“我做錯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不該出手救他的,他可是明眼人呢,這等跳梁小醜,那犯得了他!”
“對……我也錯了一事。”
“啥?”
“剛才他吼了一聲,我該也給震出去的,別裝作個沒事人兒一樣!”
“為什麽?”追命有點不明白,“你內功、定力好啊。”
“那怎麽行?”少年說,“人人都給震住了,我還逞什麽強?這樣他面子也不好過,我太不為人着想了!我再也不能在路上保護他了——他也不會再讓我尾随的了!真不愧為世叔的拜把子兄弟,單是那一刀,那一吼,誰也休想沾他一根毛發!”
追命覺得這少年雖比他年輕,但比他更成熟,更懂人情世故,更識照顧人心。
“我得先返京去了。”
“哦。”
“你呢?”
“我還得浪跡江湖去。”
這樣說的時候,少年想,仿佛還有些悲壯呢。
“為啥不與我一道赴京呢,我有好些朋友,要為你引見呢。”
“我……”追命斷然拒絕,然後無奈地笑道:“也許會有一天,我赴京去看你。”
“你來京師,一定要來看我呵!”少年遂很熱情地說了一個住處。“我跟師父一起住。”
一直孤獨飄泊的追命,确是有點兒羨慕:京城想必是一個極好玩、極熱鬧、極多高手的地方罷?自己這麽寒酸孤單,真的可以去嗎?去了真的有自己容身之地嗎?
“怎麽稱呼?”
“我姓鐵。鐵石心腸的鐵。兄臺呢?”
“我姓崔。”追命忽在心頭瞥了過一個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你認識一個人嗎?”
“怎麽樣的人?”
“他比你年輕有七八歲吧,”他覺得有些不便說對方是個殘廢的,其實說不便,不如說是打從心裏頭生起的一種不忍吧,“他好像姓吳。”
“姓吳?”
“或是姓武?”
“姓武?”
“姓毛的吧?還是姓伍?”“……這我就不懂了。我有個師兄,他姓盛,厲害着呢!他日我為你們引見,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這……”
“怎麽了?”
追命有些唏噓地道:“我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師呢!”
“答應我,”鐵姓少年熱切地執住他的手說:“你腿功那麽好,你一定要來京師教教我腿法!”
“你也答允我,”追命也給他激起熱情來了,“你的手勁那麽好,日後也要跟你比比你的拳勁還是我的腿行!”
鐵姓少年眼睛發了亮:“好。我內功也不錯,你來,咱們比一比,怎麽樣?”
追命也故意應和他挑戰的說,“我酒量才好呢!有本事能喝三百杯去!怎麽樣?!”
——怎麽樣就是“敢不敢”的意思!
他們倆時正少年,哪有不敢的事。
卻是那邊廂,“砰”的一聲,将要複出重任禦前帶刀總侍衛的“大王刀”舒無戲,忽地又放了一個奇臭無比、清脆莫名的屁!
九、什麽怎麽樣?
一個人和光同塵得太久了,就會變得一身都是塵,沒有了光。
二十歲以前就有一張風霜的臉和蒼桑的心的追命,在這段其間破了兩樁案子。
兩件大案。
——都是無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關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為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當不成捕頭。
所以兩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嗎?人生裏、一個人的一生裏,一個不平凡的人的一生歷程裏,必然發生了無數無算的事,但只好撿重要的說,正如也選重要的提一樣。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兩件大事,你選那兩件?
追命沒有選擇。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墳家的時候,一面傷心,一面除芟;在墳邊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着了地上靜靜安息的小透。
——雖然她只跟他說過一席的話,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來上香,也來除草,對白雲,對遠山,對小透的墳癡癡的說話,說完了話之後,好像還癡癡的在等什麽會現身一般。人人都說他癡了,背看只說他是傻的。
這時候,他就在“味螺鎮”的唯一武館“大會堂”打雜。
——可是,這個打雜的,卻比“大會堂”裏十一名師父都有名。
因為有幾次別個幫派的人來踢盤,師父們敵不過,但都給他一雙腿子踢走了。
不過出名歸出名,他堅決不當“師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誤人子弟”)只當雜役。
看這蒼桑少年這般沒志氣,大家都笑說是爛泥扶不上壁,都說他能退敵只是一時僥幸;追命也不管這麽多,他反而在武館留心用心學會了許多他所不會的武藝。
很多鄰鄉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頭而來學藝的:“大會堂”裏一個雜役就可把“仆派”七大高手打得抱頭鼠竄,可見,“大會堂”帥父們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仆派”的高手,就足以把這“大會堂”的十一名“師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這些,歲月匆匆,虛名浮雲,他只要篤篤當當、歡歡喜喜的過着跟小透談話的生活。
——在他心裏,小透依然活着。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渦仍笑在他心湖的漣漪裏,且漸漸擴散。
野地裏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開。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點亂。
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着小透,下了幾點淚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淚,只要真的傷心,他想不懂為何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又不是屈服;一個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麽大不了的!流淚,總比流血好!)生長了一朵小白花,在墳頭。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風微微吹過的時候,這招呼還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墳,和小白花),可是這回讓他大吃了一驚:
小白花變成了紅色。血紅!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墳前印了他一雙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問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過八旬、替人算命的順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順婆”;她說:“婆什麽婆的,可把我給叫老了,我只不過剛過五十歲又幾十個月而已。”)就說:
“哦,哝,——”然後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滿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創意)的說:“那想必是轉色花。”
“轉色花?”追命咀嚼着這會變色的名字,臉上也變了色,“什麽是轉色花?”
順嫂的回答似充滿了禪機:“轉色花就是你說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覺得墳裏的小透明明有許多細聲難辨的話要告訴他,他緊緊追問:“轉色花代表了什麽?”
順嫂這回似是洞透了天機的說:“轉色花就是會轉色的花。”
“看見了轉色花會怎樣?”追命還是要追問到底。
“該…………”
“轉色花開在墳頭是什麽意思?”
追命發現老太婆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時改為鼻孔朝地、鼻毛朝着心口,樣子像仙游一般的還挂着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搖醒老婆婆:“你說,你說,看到轉色花是什麽兆頭?我給你一錢銀子,真銀子,你告訴我,怎麽樣?”他怕她在沒有說出真相之前就真個“仙逝”了,急得什麽似的。
一聽到銀子,順嫂就自五裏“夢”中急驚而醒,惺松着眼,緊張的問:“銀子?什麽?
什麽怎麽樣?你要買甘蔗還是地瓜?雞頭還是芋頭?我都有。我先拿來怎麽樣?”
追命用一種難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并且知道若要從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問出什麽天機,那倒不如去問天的好。
于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臉。他要清醒一下。
涼風習習。
星光滿天。
追命仿佛又聽見歌聲。
那歌聲。
——那首跟小透說話時聽到的歌兒,那歌兒是快樂非凡、無怨無尤的,而今,卻半路出家似的唱成傷心凄清,在夜裏透一股比星光還冷的寒。
追命心頭一震。
——聽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覺,總是會有的。
可是追命現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動。
因為他看見他的手盡是血。
臉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變成殷紅色了!
他沒有受傷。
——難道井裏的不是水,而是血?!
從那晚開始,追命就開始做一件事。
他着手調查一件案子:
據說小透氣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淩,因妒生忿,懸梁自盡,了此殘生的。這是家事,追命本來管不着。但他現在要管了——
因為他覺得小透的死因沒那未簡單。
而且是小透着他來查個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遺意。這便是他的職志。
十、愛怎樣就怎樣!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實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個雜役。
——誰會對一個身份卑微的人說真話?
——誰願意對一個流浪漢說出事關重大、甚至性命攸關的話?
沒有。
——也不會有。
飽經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當然能明白這些。他深深體悟到:一個人會做事,不如會做人;當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會做人,但如果只會做事,不會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會做人而不會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幹好事。
辦一件事,往往要透過許多人,不通過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難辦的事。
——有時候,想辦成一件事,得要迂回曲折,得要以退為進,得要颠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還不一定能成事。
不過追命也極深刻的體悟到一點:
世間的所謂大事,便是極難辦的事——所謂大人物,就是把極難辦的事辦成的人。
他不想當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黃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開始辦事。
——為了要着手探查這件案子,他首先辦了許多跟這件案子仿佛完全無關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飛天蜈蚣”何炮丹!
“飛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縣官萬士興要獻給宰相蔡京為大壽之禮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當時在縣官地窖裏看守寶物的“頂派”、“潛派”和“托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別挑選出來千中無一的好手。
不過,當晚,先是“頂派”高手“多足如來”黎八嫩覺得院外蝈蝈聲音叫得特別響。
未久,他發現蝈蝈聲音愈來愈響,他開始懷疑身上衣服裏藏了只蝈蝈。
當他遍翻不獲後,蝈蝈的叫鳴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蝈蝈已跳入他的耳朵裏,且侵蝕了他的腦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醫。
接着“潛派”的“倒采花”鐵樂仕,也覺得自己左腳心給螞蟻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腳腫起一個大泡。再過一會,他的腳已腫得跟他的頭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時,剩下的“托派”高手“飛龍快棍”馬善欺就覺得自己喉嚨有點癢癢。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條蜈蚣。
一條美豔動人色彩斑爛的蜈蚣。
接下來的事,已不用多說。
“飛天蜈蚣”何炮丹已盜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萬士興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兒也不會罷休。
他們暫把一切案件擱置,調布重軍,召集精兵,追蹤尋搜,圍剿飛天蜈蚣。
終于,他們在“飽死小屯”裏圍住了飛天蜈蚣。
可是沒有用。
據說,那一晚,月黑風高,包圍飛天蜈蚣的人,只見他手歸手、頭歸頭、腳歸腳、發歸發、五官歸五官……各自為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頭走了出來”,像自動“百”馬分屍了似的。一節一節的“走”了出來,而且真的“走”了。
——別說攔阻,更甭說交手了,圍剿的人已吓破了膽,不知怎麽應付是好。
飛天蜈蚣逃脫了之後,卻發現仍給一人緊緊追蹤着。
他甩不掉追蹤的人。
他只好停下來。
——甩不掉的,只好幹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萬不得已時才殺人。
——只殺壞人、惡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個年輕人。
滿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間己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濫’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說,“你是一條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說:“這不關你的事,我取的是貪官送給狗官之物;你不插手,我不殺你。”
醉漢搖首。
他當然就是追命。
兩人終于交手。很快的,何炮丹發現對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濫”至少有六十三種在一流高手面前也逃去無蹤的“掩眼法”。
他剛要逃,追命已噴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于樹上,藏身于土裏,“寄身”為石牆,都沒有用;追命一嗅,就“聞”出他來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還是給追命奪回來了。
但“飛天蜈蚣”卻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趕來圍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馬。
“貪官污史的賊物,取之有道;”追命還向何炮丹解釋:“但我沒辦法。我要拿回這東西,來為好友申冤。”
飛大蜈蚣沒話說。
他不是對方的敵手,還有什麽話可說?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嫒。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獻回給縣官。
萬士興大喜過望,忙問追命要的是甚麽。?
追命卻答:願為大人效命。
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裏挂單任事。
一個月後,追命成為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許多案還快上不知苦幹倍.可謂一帆風順、扶搖直上。
然後,追命就開始辦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這時,向“崔小捕爺”“密旨”的人就多了:
阿憫嫂(在鎮長家裏當洗衣的婦人)是這樣說的:
“小透姑娘是個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啊。以前她初嫁給雷家二少爺的時候,她也是被迫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