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八、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
——這就是他十八歲以前五名“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只當這四人是“教練”,而不是“師父”。
——“教練”是對方教,他練;有一天對方不教了或教不了了,他就可以不練或練他自己的了。就算是強仇大敵,只要能讓他學得着東西的人,他都當他們是“教練”。 師父則不然。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是他那五個進他擊敗的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的“師父”卻只有一個。
他師父并沒有對他作出評價。
——“師父”一向很少去評估什麽人,可是,讓他得以既為捕快而又能同時當殺手的,完全是“師父”的力薦。
他甚至也不清楚師父的名號。
他只知道他複姓“諸葛”。
——人人叫他做“諸葛先生”。
他是誰呢?
——這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每次,他都好想去問他的師父。
——不過他卻很清楚師父的脾性,到了适當的時機,師父自然會告訴他;要是還沒有到時候,那麽問了也是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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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呢?
他也常常這樣問自己。
他只知道師父發現自己的時候,自己是在一處斷崖下的狼窟裏。
“你那時候大概只有一歲大吧,在黑暗的洞裏望進去,眼睛是綠色的,我還以為是什麽野獸;”師父跟他說:“後來,我還發現你吮狼乳,才推斷你是因母狼哺養而活下來的。” “後來那頭狼呢?”
“給獵人殺死了。我因生怕要你驟離狼群,會一時不适應,便多次到狼穴裏探你,着乳娘讓你哺食,讓你逐漸習慣下來。那頭狼初以為我們要加害你,拼命要攻擊我們,但我制伏了它,它看我們并無惡意,後來也對我們沒惡意了。”諸葛先生說:“如是者過了一年,有一次,它帶七只小狼去覓食,剛好附近有一位将軍,要抓一些狼回去咬食給他關起來的叛徒,他的手下剛好遇上了這頭母狼,于是殺了小狼,把母狼抓回去了,只剩下了你,獨留在狼穴裏;這時我已別無他法,便拟把你收養。”
“……可是,我卻記得,我好像一直都是在野外長大似的……”
“你記得一點也不錯。”諸葛道,“後來,我發現你十分不适應人間的生活,越漸消瘦下去——也許是天性如此吧,我便把你留在原野和森林裏,只派人常常來看顧你……不過,你一到了野地林間,反而像一只脫出樊籠的野獸,活潑快樂,欣喜無限。” (聽來我真像一頭獸多于像一個人了!)
(難怪大家都說我的血是冷的!)
(——所以都叫我做“冷血”!)
冷血有五個“教練”。
這五個“教練”都是諸葛先生為他千挑萬選的。
——這五人,要不是在武林中很有名,就是在朝廷中很有地位,或者是很有江湖經驗;要不然,他們是實戰的好手,或是武術理論的宗師。
要不是諸葛先生的金面,誰想拜這五人中任何一人為師,只怕比面聖還難。 第一位“教練”叫“狠将”陳金槍。
那時冷血才七歲半。
陳金槍十九歲。
——但在陳金槍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擊敗青溪“左手神槍”石見,重創商河“銀槍老侯爺”及“金槍小霸王”,格殺翼城巨盜“邪神槍”王令行,連“大眼神槍”羅有意和“雙槍過三關”仇友三全都在比他們年輕至少二十歲的除金槍門下拜師。
陳金槍的先人曾受過諸葛先生的恩惠,陳金槍為了報恩,所以才答允諸葛先生所托,特別前來這荒野之地教冷血習武。
他身着華服,仆從如雲,珠光貴氣,傲慢自恃,教冷血這樣的毛頭野小子,對他而言,确有說不盡的委屈。
等他擺開陣仗,金刀大馬要冷血行拜師入門之禮的時候,冷血問他: “你是什麽門派的?”
“金槍門。”
“我不喜歡這名字。我不入門。”
“什麽?我是你師父,你竟敢……”
“我不拜師。你至多只配當我教練。”
“什麽?”
“要我拜師?可以,”冷血冷冷地道:“除非先打敗我。”
“什……什……麽!?”
(不教訓教訓這小子我陳金槍還成什麽大器!?)
他要空手把這野小子好好揍一頓。
冷血卻抄了他的金槍就跑。
——他的金槍甚重,但冷血抄着飛奔,左竄右沖的,竟不覺負累!陳金槍猛追冷血,冷血逃入密林,利用地形,一下子埋身在落葉堆裏,一下子又匿身在亂草叢中,陳金槍竟抓他不住。
陳金槍暴跳如雷,追了半天,滿頭大汗,衣衫盡濕,什麽威儀都丢到前生來世去了,一面窮追冷血,一面大呼: “死雜種,有本事還我槍來,跟我一拼!”
冷血忽然自樹後轉身出來,神色冷然。
他把高過他兩倍的金槍扔給陳金槍。
“來吧。”
冷血神色堅決。
陳金槍問他:“你的兵器呢?”
冷血拔出一把“劍”。
竹劍。
——這劍是他自己砍竹子削成的。
陳金槍把心一狠,怒笑道:“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不殺這小子難平心頭之忿。)
陳金槍沖向前去,一槍搠出,忽然腳底一軟,已陷入泥濘之中。
他越想拔足出來,越在泥沼裏越陷越深,一下子已及胸際。
他高呼救命,忽然,咽喉給一物頂着。
竹劍。
冷血用金槍把陳金槍拖拔出來之後,陳金槍成了泥人。
想怕這是他生平至大的一次挫敗。
他正抹去臉上和身上的泥濘。臉上的泥團抹去之後,他的臉色并不比泥垢覆蓋時好上多少。
冷血也用小手替他刮去泥塊。
“不是我要打你,”冷血說,“是你一副什麽都比別人強的樣子,也不問問別人是不是比你更強。”
陳金槍自後拔出匕首,一手已箍住冷血,獰笑道:“你想打垮我?小雜種,還差遠呢!”
這時,其他的人都在樹林外面,陳金槍惡向膽邊生,一刀紮向冷血。 他的刀被打飛。
諸葛先生一腳把他踹翻。
“難為你還是故人之子!”諸葛先生憤然道:“竟作這種下三濫的伎倆!” 冷血倒是向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的陳金槍深深一揖,還拱手為禮。
陳金槍楞在那兒,不明所以。
諸葛先生捋髯問:“為什麽?”
冷血說:“他教會了我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
“因為我打敗了他,他才能打勝我。”
“對。一個人只要還沒死,敗了一樣可以取勝;反過來說,得勝之際往往就是日後落敗的契機。”諸葛先生微笑道,“所以他還是教了你一招。”
“不過,他只配當我的教練,”冷血仍拗執他說,“不能當我師父。” 諸葛先生頗感興趣地問:“什麽人才配當你師父?”
冷血用小小的手搔了半天小小的腦袋,然後,他指了一指上面,指了一指下面,又指了一指前面。
前面有樹林。
下面有地。
上面有天。
“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冷血說,“還有你。”
九、劍主浮沉
可是諸葛先生太忙了。
朝廷上的黨同伐異,新舊之争,已讓他殚精竭智、疲于奔命。
他并不常來看冷血。
他卻為冷血請了另一個“師父”。
——“白首書生”辜空帷。
辜空帷很有學問。
他教冷血識字、念書。
冷血開始也學得很有心、很用心。
他天未亮就在田野間奔行,然後回去讀書。他一大清早就去追野兔,然後回到小木屋去念書。他大正午去伐木渡河,然後在樹蔭下拿着一本書猛啃,他在入暮時分用過了飯,藉着星月的微芒看書。他在深夜蟲豸四響的天籁間,抱着一本書進入他不時打出一拳踢出一腳的夢鄉。
這樣念書念了四年多,辜空帷再叫冷血背誦讀過的書時,這少年就不怎麽聽話了: “我為什麽要背?”
“背才能熟。”
“熟有什麽用?”
“熟能生巧!”
“砍柴、燒飯的功夫才熟能生巧,讀書、練劍只要對基本上有認識,能夠活用和有所悟就是道理,死啃死背反而悟不出所以然來。”
“哎,你這樣說,真是羞煞聖賢!你自己懶,不肯好好花功夫在背書,就諸般藉口!” “誰說我不會背?”冷血立即把剛看過的整篇文章,一字不漏的全背誦出來:“你看,背又有何難?能悟才難!”
辜空帷張口結舌。
“可是讀盡聖賢書,上不能替天行道,下不能主持正義,外不能除暴扶弱,裏不能自立自強,空念萬卷書,不過是書生萬聲嗟哦,又有何益?”
辜空帷氣得幾乎沒把書砸在冷血臉上:“……你……你這冥頑不靈的……的家夥!” 這時,突然有人闖了進來。
一個山賊,扶持着一個在道上強擄過來的官家小姐,因避差役追蹤,逃匿到這兒來。 他沖進來的時候像一座會走動的大山。
他向辜空帷大喝一聲,晃晃鬼頭大刀,辜空帷早已吓得七魂去了六魄,“臭書主,你!去弄吃的來!小家夥,快去生火!我……”他指着自己那像一團燒塌了的蠟燭的鼻子,“老子先跟小姑娘樂一樂。”
那女子早已衣不蔽體,給他吓得只會飲泣,既不敢掙紮,也忘了掙紮。 辜空帷想要以夫子大道,來勸誡大盜,大盜一巴掌就把他刮飛八尺,把大刀在他面前地上一插,狠虎虎地說: “你再不燒點吃的來,老子餓了,先把你烤了再說!”
冷血扒過去向辜空帷悄聲道:“讀書?還是解決不了一切事的。”
那大盜根本沒把這十一歲的小孩子看在眼裏,只咕嚕道:“還嚼什麽舌根!老子餓死了!”
當下飛起一腳,要把冷血踹倒。
冷血突然翻身滾地倏然抓住地上那把刀的刀柄,猛然用力把刀拔出,陡然驟然血光暴現!
那大盜的左腳便在倏然之間斷了。
冷血飛身把大盜蹴倒,雙手握刀,刀光指着大盜的咽喉,盯住大盜,眼也不眨,既不回首,也不轉身,只吩咐道: “辜夫子,你去橫櫃上第三架子那兒找金創藥和麻葛出來,替這人包紮傷口;小姑娘,你快穿好衣服,出去房子朝西——就是豬欄那兒高呼救命,我聽到有官兵已搜到西面半裏開外的地方。”
次日,辜夫子“也不幹了”。
少年冷血的第三個“教練”是“劍主浮沉”賀靜波。
賀靜波是京師的劍法高手、劍術宗師。
他一生比劍四十七次,未嘗一敗。
敗在手上的卻無不是劍法名家、劍術高手,其中包括了號稱“京師第一劍”曾永遠和“獨尊劍王”顧有我。
他教冷血品彈一把劍的優劣,教他如何練劍,教他如何破解對方的劍招。 他教了冷血十一套劍法、十四種劍招、讓冷血使過天下十八柄名劍。 ——只花了兩年時間。
不是教得快。
他自己不願教得那麽快。
——教得愈快,自己所長越快變成對方所強,而自己所短的越易讓對方發現。 是冷血學得快。
太快了。
冷血對劍有天份——連賀靜波也只能這樣承認。
他教的劍招,冷血一下子學會,學會了就沒什麽興趣再練?
他只好授予絕招。
——所謂“絕招”,冷血也一陣子就摸清楚了竅門,于是“絕招”就不“絕”了。 “沒有什麽所謂絕招,”有次那小子居然還那麽說:“能打敗對手的招式都是絕招。要擊敗人,就得要快、準、狠,只要能把握契機予以對方致命的一擊,就是絕招。對敵的時候,瞬息萬變,所以應變得當的招式就是絕招,要不是有什麽秘傳的絕招,只要練了它就可以無敵天下!”
賀靜波受不了。
——突然教訓起“師父”來了!
——這野雜種!
“你連好劍也沒一把,”賀靜渡手上有一把名劍,叫做“主”。賀靜波得此劍二十年,不能用之,未明其利,一直到有一次,他幾為“京師第一劍”所敗,為曾永遠的強大劍勢壓得全無還手之力、甚至也沒招架之能、信心全失、沮頹萬分之際,此劍轉而“禦人”、成了“主人”,劍意大盛,結果輕易重創“京師第一劍”曾永遠,獲得勝利,“還配論什麽劍!”
冷血年少狂妄,賀靜波決意要挫挫這小孩子的銳氣。
冷血卻說:“沒有好劍就不配論劍,那麽,豈不是劍用人,而不是人用劍?” 這句話正好說中了賀靜波的弱點。
他氣得拔出他随身十六把劍,要冷血選一把。
“幹什麽?”
“我要教你:沒有好劍就沒有好劍手。劍手的劍主掌他的浮沉。”
賀靜波拔出“主”。
他的神色變了:充滿了敬畏、恭謹、謙卑,那把劍卻發出了驚人的華彩。 “确是好劍,”冷血還是說,“但我不喜歡喧賓奪主!”
“奪主?”賀靜波怒笑,“主還能奪你的命哪!”他放下了劍鞘,準備放手一戰。 冷血一哂:“試試看。”
賀靜波叱道:“拔你的劍。”
冷血忽然抄起了門旁的掃帚。
“什麽?”賀靜波氣得像一頭栽進了糞坑裏:“你用這個?”
冷血雙手持着掃帚,肅然道:“它就是我的劍。”
“找死!”
賀靜波使出了“從善神劍”。
他的劍就像流水一樣。
他用劍就像一艘急流快舟,乘風破浪。
冷血的掃帚很快便削斷。
冷血随手又抄起船槳。
賀靜波憤恨極了:他覺得把手上的寶劍削在這種爛木頭上是對劍的輕侮。 這種想法使他“從善如流”的劍法施展不開來。
久戰無功,賀靜波忽然轉使“主流劍法”,木槳又給削斷。
冷血忽然環臂一撼,拔下一條十三尺的橫梁,變作巨劍,攻向賀靜波。 每一次木頭與劍大力碰撞,賀靜波就心疼得發出咒罵。
他殺性已起,終于使出了仗以成名的“浮沉十三劍”。
他只使了五劍,冷血手上的木梁連斷五次,手上只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截。 冷血悠然退出了屋外。
“看你能逃到那裏!”
劍光忽急追冷血,冷血到了屋外,忽然拔了一根尺三長的茅草,就以草使劍,攻向賀靜波的眼!
賀靜波的“主劍”可削鐵如泥,斷金切石,削在空中風中這一條柔弱無依的草,也一樣得心應手,但賀靜波的右眼皮也給茅草葉子劃了一道血痕。
冷血忽然又掠回了屋裏。
賀靜波急追而入。
冷血遽然返身出劍。
賀靜波最不怕的就是劍比劍。
——因為誰也比不過“主”。
——比較“主”,其他的劍都不過是”仆”。
他立即還了一劍。
這一劍,卻刺入冷血遞出的劍鞘裏。
冷血沉腕一扳,賀靜波劍便已脫手,冷血立即拔劍。
“主”劍在冷血手裏,劍華大盛,賀靜波一見是“主”,一時不知如何招架閃躲,劍便抵着他的咽喉,人和劍都頓時凝住了。
“你是我的好教練,但不是師父。”冷血摯誠他說,“因為你教會我許多劍法和辨別許多好劍,然後又教會我一件事:所有有名的劍法到頭來都不如一套适合你自己的劍法,真正的劍手不是能使一把好劍或是名劍,而是能把天地萬物無一不可作劍。” “謝了。”最後,冷血仍恭敬地對他的”手下敗将”致謝。
十、刀仗起落
第四名“教練”,是位名刀法家。
——“求敗刀”牛寄嬌。
“我不喜歡刀,我要練劍。”冷血還有着少年人的執拗,這時他十四歲了。“你學的是刀法,跟我無關。”
“未知生,焉知死?你不學刀,如何練劍?”牛寄嬌說,“你錯了。” “為什麽?”
“一張紙有空白,才有畫。詩多從非詩中尋得。一個得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可貴。陽是因為陰才顯露出特性。火要遇上水才成對比。”牛寄嬌說,“你要練好劍,就得學好刀。從劍知劍只是坐井觀天,真正的劍手,需從不是劍中悟劍之道。”
冷血登時亮了眼,專注得象少聽一句都遺憾終生似的。
“刀客的刀主掌了他一生命運的起伏;”牛寄嬌說,“當刀手使刀的時候,手足是刀的部屬,心神是刀的指揮,身體是刀的庶民,也就是說,全神貫注、四肢百體,盡在刀中。” “這樣豈不也為刀所役嗎?”冷血聽過另一位“教練”類似的說法。 “當然不是。”牛寄嬌說,“我只主張人與刀合而為一。”
此後,牛寄嬌便教冷血刀法理論。
開始的一段日子裏,冷血心悅誠服。
可是不久便發現牛寄嬌只講刀法論,從不使刀法。
他也沒見牛寄嬌使過刀。
他反而用使刀的手來畫畫。
他在畫布上畫刀。
刀是最難畫的,一如流水,但他畫來就象畫布上有一把真刀。
有時他也寫字。
他在宣紙上寫刀字。
刀字直落破紙飛去。
甚至他也刺繡。
他繡的仍是刀。
那就象活着的刀!
“你不是要教我刀法嗎?”有次吃飯的時候,冷血忍不住問。
“我已經教了。”
“可是我從未見你握過刀。”
“刀法一定要握着刀才能教嗎?必須要有劍才能成為劍客嗎?你當年不是用木栓、船槳、茅草擊敗過賀靜波的‘主流之劍’嗎?”
“可是……”
“你仔細想想,其實我天天都在練刀。”
冷血忽然明白了。
“你在紙上談刀。”
——紙上的字,刀氣縱橫。
牛寄嬌微笑。
“你在絹上練刀。”
——絹上繡刀,刀意綿密。
牛寄嬌捋髯。
“你在布上出刀。”
——布上繪刀,刀就是道。
“對了,刀不離道,道不離刀。”牛寄嬌嘉許的說:“真正的刀,頭頭是刀,頭頭是道。一個人能在某事能有所成,一定因在那事上竭盡所能,才能激發出古今未有之才能,曠絕天下的才華。難其如此,縱有才分,也必要比他人勤奮才能有大成。故要得道,取刀之道,必須得時時練刀,以致一舉手一投足,繪畫寫字繡花,無不是在練刀才行。” “所以你在寫字時,無一字不與刀字交鋒。在繪畫時,高山流水人物,無不是與刀交手。在繡花時,花鳥蟲魚,無一不以刀之叛姿出現。所以天地蜉蝣,莫不是刀?” “也莫不是道。”牛寄嬌加了一句。“唯其專情,才能得道。所以我是個從不動刀,只在畫布上畫刀的刀客。”
冷血長吸一口氣,眼裏又綻出一種比求生更烈,比求死更濃的神色來。 “我都明白了。”
“很好。”
“不過我還不服。”
“哦?”
一切武道的道理,對真正的武術,都有助益;”冷血說:“可是正如世間,書上許多大道理未必可行一樣,刀道有成,不代表刀法有成。”
“——所以我要試一試。”
他一說完,立即出“刀”。
——桌上的筷子就是他此際的“刀”!
筷尖停在牛寄嬌眉心上。
牛寄嬌也不知是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好,你用的筷子,使的是刀意,用的是劍法,正見已完全悟了道。”牛寄嬌神色很有點落莫,“坦白說,我也是求道者結果為道所棄。這些年來,我終日埋首刀論,雖然有成,但卻完全忽略了實戰。所以,我的刀法只有虛殼,并不實在。今天,你卻為我印證了我的刀法理論。好!”
“我沒有資格當你師父。”牛寄嬌舒了舒身子,開始收拾他來時挽過來的包袱,“但我還是竭盡所能,把我懂的教給了你。”
他頓了頓又說:“你悟得好快!”
冷血又恭恭敬敬的向他深深一揖:“你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你教了我許多東西,足使我一生都受用不盡。”
他虔誠地道:“你是我的教練。”
他的“最後一位”教練是“殺手樓”的劉扭扭。這人殺人的手法一向詭異,所練的武功也十分詭秘。
劉扭扭一見面,就跟十五歲的冷血說:“你不服我,是不是?”
冷血說:“是。”
“這樣好了。我們來試一試,你殺我,我也殺你。要是你殺得了我,我當然不配當你的師父。要是我殺得了你,那你就當我一輩子徒弟,不管我願不願意把武功傳授予你,你都得盡一輩子弟子之責服侍我,直到我死為止。如何?”
“好!”
冷血充滿鬥志的路上,看不出一點猶豫。
他答應得那麽爽快,連一向辦事直截了當的劉扭扭,也為之迷惘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必勝的把握。
于是他們走到四裏開外一個叫“天地眼”的地方。
這是一個只要是高手都看得出來:那是可以好好幹上一場的地方!
本來微雨。雨勢漸大。
那殺手站在那兒,看冷血的眼神就象是等待他快快交待遺言。
冷血站在那兒,卻似在看雨。
雨季橫掃天下,他冷眼看冷雨,連心都是冷的。
殺手劉扭扭拔劍。
劍離鞘,鞘是黑沉沉的,劍白得清亮。
劍光猝映冷血。
強光下,冷血的眼陡綻出兩點綠芒,一點也不受影響。
殺手微微一栗,問:“你不是空手吧?”
冷血靜了下來。
完全的靜了下來。
象一頭黑夜裏的伏獸。
殺手劉扭扭忽然有一種感覺: ——如果他現在不馬上出手,恐怕就不再會有勇氣向這少年出手了。 他平生只殺過十六個人。但這十六個入之難殺,恐怕要比殺一千六百個人還甚。這些人全是巨寇大惡,官府朝廷,都不願再期望能活捉他們來受刑伏法,所以就交給他去“提頭來見”。這些人都是極難殺、極不易對付之人——唯其難殺,他越是要殺;對方越強,鬥志越熾。
死中求活的活才是痛快,死裏求生的生才算過瘾。沒料這次遇上一個野獸般的少年人,他竟有些心悸。
所以他立即出手。
真正的殺手和真正的高手都一樣,殺人的時候和出手的時候,越快解決越好。 他們身上的裝備,也越少越好——足夠應付便好了。
劉扭扭一出手,就丢掉了劍——不是劍鞘。
劍鞘才是他的劍!
這一劍直取冷血咽喉,如果是劍,絕對發不出那麽巨大的動力,以致劍鞘還遠離冷血的咽喉,可是已有一股力道,使冷血的喉核幾乎要激裂!
冷血就在這剎那間撿起殺手所扔的劍。
他以對方的劍來擋住對方的劍鞘。
殺手變招。
冷血反攻。
兩人交手三招。
忽然殺手一笑。
陰陰一笑。
冷血只覺手心一寒。
他低首一看,只見自己手中所握的劍,竟有一只眼,向自己眨了一眨。 就在這瞬間,殺手已揮劍鞘,斜戮冷血左太陽穴。
突然之間,他也覺自己手心麻了一麻。
他心中一驚,連忙撤招一看,自己手心裏竟也有一只眼!
——這只眼居然也對他眨了一眨!
他大吃何止一驚。
這剎那之間,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只手是屬于他的!
就在這時,他又覺得腳底一寒。
——一股寒氣似從足心透入,直攻他的五髒。
他俯首竟見地上有一只眼!
怪叫聲中,劉扭扭急縱而起,人到半空,已然頓悟: 他剛才欲以“轉嫁大法”震攝對手心弦,以俾順利得手,但顯然對方意志力奇高、鬥志堅定,把他的“轉嫁大法”轉嫁”了過來,所以他讓對方看見劍上有眼,但卻反而使自己乍見手心有眼、地上有眼!
——小小年紀,定力與鬥志何等驚人!
不僅夠定夠膽、夠強夠悍,而且出手還夠快夠準夠狠。
因為劉扭扭人在半空,已感覺到劍風已指着他的右耳耳側。
待他再急落地面時,劍尖已抵着他的人中穴。
劉扭扭情急生智,一張口,用牙咬住了劍尖。
冷血一笑。
他神情一向冷峻,小小年紀,已難得一笑,可是這一笑,卻似雲開見月,這笑容仿佛把他整個臉容熔化了重新再塑。
他棄劍。
劉扭扭死裏逃生,驚魂未定,久久才敢松齒,任由長劍玎然落地。
“……你……為什麽……”
“你真的相信用牙齒就可以咬住一柄有力的利劍嗎?”冷血低頭看他自己的手。他的手堅定、修長、有力,指節突露。“用這種方式,的确需要勇氣,我佩服你。” “坦白說,我也不相信能用牙齒咬得住劍,除非使劍的是廢人,我知道你只要一運勁就可以在我嘴裏刺出個血洞來,可是你沒有這樣做。”他長嘆,“諸葛先生也跟我說過,我未必是你之敵。我就是不信,嘿……”
“我只是夠膽夠定,別的可沒贏你。”冷血尊敬的說:“你仍是我的教練,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師父。”
“象你這種人,除了諸葛先生能教你之外,”劉扭扭拾起地上的劍,還入鞘中,掉頭而去,“還有誰能教你呢!”
十一、折斷
諸葛先生終于來看他了。
就在他十六歲那年。
他的樣子好象打從一開始起就蒼老到了底,所以這十五年來他根本沒有再老。 他一見到冷血,就撫着長髯,負着雙手,眯着針眼,微笑說道:“其實,你的武功已練得很不錯了。”
冷血說:“可是,我還沒有一個稱心滿意的師父。”
“世間最好的師父,莫過于自己;”諸葛先生說:“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學什麽,怎麽去練。”
“但我沒有一種完全屬于白己的武功。”
“對。一個人一定要打好武功的基礎。各種武功,練得越多越好,懂得越難越好。不過,到頭來,要集中練一樣自己的武功。不管那是什麽武功,至少得有一樣是自己得心、應手,能承、能使,可創可悟的絕招。”
“我應該練什麽絕招?”
“那要你自己才能知道。”
“你能不能教我?”冷血很誠懇的問。
看到這少年冷峻的臉,摯熱的眼神,老人笑了:“你知道我為何這麽遲才來看你?” “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親授你武藝的原因?”
“你不願收我這個頑劣的徒弟。”
“當然不是。”
老人笑了。
“因為我笨。”
“不能來是因為抽身不開。坦白說,我是當今天子太傅,因朝中朋黨之争,得權多是佞臣庸材,內外勾結,表裏為奸,加上當今皇上好大喜功,濫額苛斂冗官無數,瞞上欺下,一味只知要官弄錢,忠臣盡遭罷黜,民不聊生,官遏民反,盜寇四起,內外交逼,我也四次受誣落職。不過,大勢所趨,民心所向,這數百年來的基業江山,元氣尚在,不是群小奸佞颠覆便可得逞的。朝廷對我數度起用,以扼制嚣橫權吏,并練軍以抗外侮,以保皇城。我要保住的,不是庸懦君臣,不是近幸顯貴,而是那一點民族正義,那一點天道良知。所以每交章議劾,直谏申議,不許奸惡嬌橫、姿意妄為。所以,不能來看你。除你之外,我還收有三名徒弟,也沒時間常督促他們學藝。”
冷血聽得似懂非懂,不過,這些事,他倒在史書裏一再談到。
“既然這麽煩,你可以不管呀!”
“要是人人都不管,那麽,小人當道,壞人得勢,天下就再無正義可言了。” “那你這麽不喜歡他們,為何不殺了他們?”
“如果不喜歡的人就殺,天下還有王法嗎?”
“可是他們對忠臣賢士,也一樣趕盡殺絕,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殺不是辦法。一言定天下法,天下遲早要大亂,一殺施後患,到頭來後患無窮。他們既要打擊好人,我就打擊壞人,來比一比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
“如果你當權得勢,會不會也象他們一樣腐敗貪婪?”
“我得過勢,當過權,要不是要抑裁奸惡,我早已棄隐山林,什麽政事宦業,對我不過浮雲。如果他日我能盡除奸小,但也一般昏惡,那麽,到時候你務必要把我格殺剪除。”諸葛先生微笑中目含厲色。
冷血爽快的道:“好。”
然後又問:“既然你那麽忙,今天何故卻又來看我?”
“你自小在山林長大,悟性奇高,聰穎過人。他們都教不了你,我教教看。” 冷血高興得幾乎沒跳起丈八高。
“在江湖上,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誰都得學會遇挫不折,通悲不傷。只要夠魄力,夠膽識,夠運氣,絕對可以不必身不由己,而能不負初衷。在朝廷裏也一樣。既上了陣就得有身敗名裂的打算,萬一僥幸勝了,也只不過功成身退是好下場。”諸葛先生的話清晰得象每一個字都镌刻在冷血心頭上。
“在這兒的規律是:你越強,別人便越不敢打擊你,你只要強到不怕人打擊,便是一個成功的人了。”
然後諸葛先生問他:“你特別想練什麽武功?”
冷血說話神色完全不是他年紀所應有的凝重,仿佛這出口的字足以定奪他的一生似的: “劍。”
諸葛先生看他,好象看進他的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