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劉貴妃很快就将朱司闱給派過來,每日兩個時辰,以備顧香生垂詢,協助她籌辦端午宴。
此人精明能幹,反應敏捷,有時候常常是顧香生剛起了個頭,朱司闱就知道她想問什麽,立時将來龍去脈前因後果給解釋得清清楚楚,就連顧香生對劉貴妃抱着三分戒備,也不能不感嘆她調教人手的能力。
辦場宴會,尤其是皇家級別的宴會,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要邀請三品以上京官,這就涉及吏部,要去那邊拿名單;要邀請有诰命在身的各家女眷,這就說明宴會有男女賓客,到時候要分場,不能亂了次序;除了宴會上的節目、菜單之外,屆時引導命婦觐見,還需要有尚儀局的女官在場負責引導……
種種繁瑣事宜,弄得顧香生一個頭兩個大,她以前也曾在自家協助顧琴生辦過小型賞花宴,邀請家世相當交情不錯的閨秀前來賞花玩耍,可那頂多就是十數人的規模,就算是嘉善公主的品香會,與皇宮的端午盛宴一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好在有朱司闱幫忙,又還有長秋殿上下一幹人等齊心協力,總算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自那天上門之後,張蘊偶爾過來找顧香生,時不時還帶了自己親手做的小點心,小繡品。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顧香生即便找借口回避了一次兩次,總也不能次次都不見,否則反倒引人注目了,加上她忙着籌辦端午宴,在長秋殿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也避無可避。
好在張蘊十分識趣,也只字不提上回求助的事情了,更不問宴會內情,僅是談天說地,聊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這一天,顧香生正在看朱司闱派人送來的宴會菜品單子,便聽得宮人來報,說劉貴妃相請。
等她去了那邊,卻看到兩個料想不到的人,正在與劉貴妃說話。
見她來了,劉貴妃笑道:“一聽是十娘入宮,我便忙不疊讓人去将你請過來了!”
這麟德殿的兩位訪客,不是別人,正是将樂王妃與魏初。
顧香生的确又驚又喜,總算還能克制一些,魏初卻已經忍不住站了起來,上前拉住她的手,嘴邊的話還未說出來,眼睛裏已經流露出與她一般無二的感情了。
雖說她入宮沒多久,可畢竟不同于宮外,兩人竟像是分別了半輩子那樣長,一時都有些心情激蕩。
将樂王妃見狀便嗔怪:“這孩子,冒冒失失的,見了思王妃也不見禮,一點規矩也沒有了!”
劉貴妃笑道:“我又不是外人,這裏只敘家禮,不然又得互相行禮,沒完沒了了,忒的麻煩,無須講究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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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香生笑道:“說來也巧,我與十娘自小相識,如今兜兜轉轉,反倒成了親戚。”
魏初笑嘻嘻:“你說這話,是想诓我喊你一聲堂嫂麽?”
顧香生:“我何須诓,你可不就得喊我堂嫂麽,快喊一聲來聽聽!”
衆人便都笑了起來。
将樂王妃見狀心道,外人都傳聞思王娶了妻,又還住在宮中,小兩口的日子肯定過得戰戰兢兢,現在一看也未必嘛。
沒等她找機會開口讓魏初和顧香生單獨相處,劉貴妃就已經善解人意道:“你們年輕女孩兒久別重逢,定然有許多體己話要說,不必顧忌我們。”
魏初與顧香生順勢起身告罪,後者笑道:“我先帶十娘出去走走。”
出了麟德殿,兩人竟是不約而同開口:“你這陣子過得如何?”
“你還好嗎?”
說罷皆是一愣,又都撲哧笑出了聲。
顧香生挽着她的手臂,漫步在麟德殿外面的樹蔭下。
“你快與鐘岷成親了罷?”
魏初沒料想她開頭便問這個,登時漲紅了臉。
看她的表情,顧香生也曉得自己猜對了,笑眯眯道:“日子定了麽,我這個當堂嫂的怎麽都去為你添妝!”
魏初:“你怎麽知道的?”
顧香生:“猜的。”
魏初明顯不信。
顧香生:“将樂王妃春風滿面,你含羞帶怯,定是喜事臨門,近來将樂王府若說有什麽喜事,那一定就是你的婚事了,如果你的未來夫婿不是你的意中人,現在你一定不會是這副表情,所以除了鐘岷,還會有誰啊?”
魏初的心思被她說得明明白白,不由有些羞惱,作勢要擰她。
顧香生故意哎喲一聲:“有了新歡就不要舊愛,連說都不讓說了!”
魏初羞紅了臉:“什麽新歡舊愛,說起來還是你先抛棄我嫁了人的!”
說得還真像那麽回事。
顧香生忍不住好笑:“好啦,你能嫁給鐘岷是好事,這說明王妃他們也認可這門婚事,我見過他幾回,雖然有些笨口拙舌,但人品不錯,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對象呢!”
魏初雖然嘴上不承認,心裏恐怕都要甜出蜜來了:“還早呢,要等他老家的長輩過來上門提親。”
顧香生:“将樂王與王妃都答應了,鐘家人哪裏有不答應的道理?”
二人又說了一陣,魏初總算從向好友傾訴喜悅的情緒中逐漸緩過來,說起顧家的事情。
“我入宮前曾去顧家拜訪過一回,焦太夫人身體尚可,她讓你多保重,不必擔心她,你大姐姐倒是孝順,嫁了人之後還時常回娘家探望祖母。啊,你阿爹阿娘也都很好。”
顧香生點點頭,又問:“三姐姐與周大郎成親之後如何,周大郎脾性不錯,兩人想必可以琴瑟和鳴罷?”
早在三月時,顧眉生就跟周瑞成了婚。
昨日一起玩耍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眨眼間,大家仿佛一下子都紛紛成家立業,當年她與魏初、周瑞三人,時常去郊外騎馬打球,一度形影不離,魏初和周瑞還很被長輩們看好,如今一個進了宮,一個成了親,另外一個也婚事将近,想要回到從前那種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勢必是不可能了。
這也算是長大必然付出的代價吧。
魏初道:“你三姐姐與周大郎倒還稱得上夫唱婦随,只是萬春公主那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有這麽個阿家在,難免要對兒婦挑剔,上回我阿娘去公主府作客,便見萬春公主當着我阿娘的面說你三姐姐呢,直将她說得有些難堪。”
顧香生:“在家時,三姐姐的性情就軟和,與人無争,這是好處,也是弱處。”
魏初:“不過好在我那位公主姑姑也就是脾氣有些急,并非什麽狠毒之輩,應當不會對你三姐姐如何的,更何況還有周大郎在呢。”
顧香生道:“我那二姐姐呢,近來沒折騰出什麽幺蛾子罷?”
魏初:“那倒沒有,只是她與呂家的關系好似果真平平,近來更是頻頻往返娘家,一住就是三五,顧家也沒人管管她。”
焦太夫人上了年紀,精力漸漸不濟,還要抽出空閑指導小焦氏如何管家,估計是沒時間管她的,只要顧畫生不惹出大禍,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由她去,至于長房其他人,許氏平日素來是老好人,誰也不得罪,自然不會管家顧畫生,小焦氏是平輩的嫂嫂,更不方便教訓。
自從顧畫生敢罔顧顧家名譽意圖在東林寺做下陷害姐妹的事情之後,顧香生再也不敢斷定此人有賊心沒賊膽不敢犯下大錯了,只怕焦太夫人心裏也很後悔,當日沒有直接将她送到廟裏去,而是還讓她嫁入呂家。
怕影響了她的心情,魏初忙道:“其實也不是沒有好事啦,聽說王令很快就能回來了,他這次立下大功,誰還敢說他是依靠父蔭的纨绔公子,平步青雲也是指日可待了,可見你大姐姐挑選夫婿的眼光還是很厲害的。”
顧香生笑道:“我大姐姐的眼光厲不厲害我不曉得,但你的眼光肯定是很厲害的,每科進士那麽多人,其中不乏金玉其外之輩,你還能從中找出一個鐘岷,這份眼光可不一般吶!”
大約臉皮再厚的少女也受不得自己的終身大事被打趣,魏初聞言立時張牙舞爪起來,跟顧香生鬧作一團,揪着她不放:“你還沒告訴我,思王待你好不好?你在宮裏過得好不好?”
在她的灼灼目光逼問下,顧香生笑而不語,只是點點頭。
魏初眼睛一亮:“這麽說思王是對你很好了?真看不出來呢,大兄那人看着溫溫吞吞,我總覺得他心事很深,誰也瞧不出個究竟,還以為你會很費一番腦筋的。”
其實顧香生本來也這麽以為,魏臨這樣的人看着好相處,實際上比誰都難以敞開心扉,但出乎意料,他對顧香生卻一開始就抱着信任的态度,許多事情也不吝于與她分享,這才使得兩人婚後的距離反而一點點貼近,比婚前更要熟悉親密許多。
現在想來,顧香生覺得自己也沒做什麽,頂多是抱着一顆誠心去和對方相處,全心全意為對方着想,也許付出總有回報,也許對方正是感覺到自己的這股善意,所以卸下心防,願意以真心換真心?
被兩人提及的對象此時正在大政殿,與幾名重臣一道在禦前議事。
自然,以魏臨的資歷年紀,大多是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
南方戰事大抵沒有懸念,不日便可班師回朝,目前大軍停留在百越其中一個叫蒼梧的部族當地,做回來前的休整。
東面伐吳的進程也出乎意料的順利,吳越先前忙着抽調兵力抵抗齊國,沒有餘力再反抗魏國的入侵,魏國就此撿了個大便宜,軍隊幾乎沒怎麽作戰,一路就長驅直入,直抵吳越都城,也不知齊國是戰多疲乏,還是因所向披靡而心生驕逸,兩軍于吳越都城相遇,加上呂誦等人裏應外合,齊軍大敗,魏軍順勢占領了吳越都城,自此吳越國破,領土以都城錢塘為界限,被齊、魏兩國瓜分殆盡。
消息傳到魏國京城,又是一片歡欣鼓舞,歌功頌德之聲。
連永康帝也覺得自己可以一洗當年深州之盟的恥辱,以後誰還敢說他這個皇帝只會守成,不會拓土?
這些日子因為接二連三的捷報,大政殿內的氛圍都不錯,連皇帝都會偶爾與臣下開兩句玩笑。
大家都覺得,等在南蠻和吳越的戰事徹底了解,大魏的國力将更上一層樓,到時候休養生息個幾年,南方再無敵手,未嘗不能與齊國争霸天下。
兵曹尚書道:“陛下,英國公奏報中提及,此役既畢,得南蠻俘虜共計兩萬餘人,其中蒼梧族人最多,九菌其次,其餘各族皆有之,精壯男子與老弱婦孺所占各半,這些人要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
永康帝沒有乾綱獨斷,而是掃視偏殿衆人,道:“諸卿以為呢?”
對古代而言,兩萬人不是個小數目,南蠻百越各族總人口加起來,據說也就十萬多一些,這場戰事就等于将他們五分之一的人都俘虜來了,按照以往慣例,戰俘如果是成年男子,一般就是充軍流放,去邊地當苦力,至死方休,而那些老弱婦孺,姿色好點的,要麽沒入宮廷或教坊司,若是運氣不佳的,也有的流放邊地甚至充作軍妓,甚為凄慘。
然而自古成王敗寇,盡皆如此。
偏殿之內一片寂靜,衆人都露出沉吟之色,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很難解決,而是……
“以臣之見,從南蠻至此,千裏迢迢,路程遙遠,運送糧食尚且不便,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路上還得費些糧食養活,不如從中挑些姿色好的女子送來京城,至于其他人,可就地解決。”開口的是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顏旬。
此人素來就以對南蠻嚴厲著稱,認為對那些還未開化的夷民不必客氣,會頭一個說出這席話并不讓人意外。
但畢竟這些觀點與儒家仁愛治國有所違背,自古更有殺俘不祥的說法,戰國時長平之戰,白起活埋趙國四十萬軍隊,為後人诟病,甚至有人覺得白起最後不得善終,正是當日報應的緣故,所以誰也不願意先擔這個罵名。
眼見他說完之後,在場還是無人說話,顏旬不由在心底冷笑一聲,心說都是一群縮頭烏龜,老子都先擔起這個罵名了,你們還怕這怕那,瞻前顧後。
永康帝點明了:“王卿以為呢?”
尚書令王郢,王令他爹,百官之首。自先帝在時便已受到重用,任尚書令至今已有十年,以永康帝的性情還能信任一個人如此之久,可見王郢這個官已經當出一種境界了。
王郢緩緩道:“臣以為,此事應當從長計議,這兩萬人中,起碼有一半是精壯男子,若是全殺了,日後大魏與南蠻之間的仇恨,只怕越發不可解,假以時日,又會激起南蠻人的反抗。”
顏旬不贊同:“即便不殺,難道南蠻人便會念着大魏的恩情不生事了?這些人照樣會隔三差五就鬧點事情出來的。”
魏臨卻想起之前顧香生說的話,正斟酌着應該如何開口,皇帝就問到他頭上了:“思王如何看?”
“若能安逸生活,只怕誰也不願意造反,南蠻人殺之不盡,對中原始終抱着仇視,自古以來,南蠻之地就未真正歸順過中原王朝,即使一時順服,遇到災荒年間,官府盤剝,又會激起民變,說到底還是因為不曾教化,習俗與中原迥異,又生活困苦的緣故。陛下或可派遣幹吏前往百越之地長駐,教化當地鄉民,以仁德為根本,輔以中原技藝,教其農桑種植,紡織自足,使其歸順,方才為長治久安之策。”
說白了,就是用中原文明去同化南蠻之地。
雖然随着時間推移,南蠻那地方比起前朝時,已經開化了不少,各部族裏也有一些會說漢話的人了,但那裏地形複雜,氣候濕熱,道路不通,說到底還是蠻夷化外之地,大魏官員如果不是被貶谪,估計誰也不願意主動到那裏去。
是以魏臨的話一出口,立時就引來顏旬的反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怎能以尋常百姓待之?”
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吳璟也道:“殿下所言差矣,南蠻對我大魏殊無敬服之心,只能以武力鎮之,若是教會了他們諸多技藝,他們只會用以壯大本族,反倒有了對抗大魏的本錢,此為引狼入室之舉,萬不可取!”
言下之意,無非是說魏臨讀書讀傻了,太過天真,竟然會覺得用仁德可以教化那些蠻夷。
魏臨沒有說話了,就算他說出朵花來也沒用,最後還是要皇帝決定才行,口舌之争意義不大。
皇帝最後折中,還是采用王郢的辦法,将叛賊首腦親族就地斬首示衆,以懾當地蠻夷,年輕女子則押送入京,沒教坊司,精壯男子發配黃州等地,充軍邊塞。
魏臨暗嘆一聲,他其實很贊成顧香生的看法。打當然要打,但打過之後,光鎮壓是沒有用的,歷朝歷代都用這個辦法,事實證明治标不治本,一旦時機成熟,南蠻又會起事,殺又殺不盡,還不如好好安撫,用中原禮儀教導同化,讓族中孩童也讀經史子集,學說漢話,甚至考科舉,長大了再娶中原女子為妻,如此過個十幾二十年,誰還會想着要造反?
但他只是思王,而非九五至尊,這個想法,目前暫時是實現不了了。
揭過南蠻的善後事宜,衆人又開始讨論起伐吳的戰事,魏臨在旁邊聽着,除非皇帝詢問,否則很少開口說話。
這是他被廢之後就養成的習慣。
今天的議題有些多,直到夜幕降臨時才說完,臣工們陸續起身告退,魏臨則被單獨留下來。
“聽說你最近與孔師傅有信件往來?”皇帝問。
“是,”魏臨磊磊落落,毫無隐瞞,“聽說孔師傅在黔州落腳,進了當地的書院講學,我總算可以寫信問候了。”
皇帝嗯了一聲:“孔道周年紀大了,好像身體也并不是很好,你是個念舊情的人,這樣很好。”
父子倆又閑聊兩句,外頭宮人便送來晚膳。
皇帝一看,眉頭都皺了起來。
清炒山藥絲,不見雞肉的竹荪雞湯,醬黃瓜,還有白粥,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皇帝的膳食向來由劉貴妃親自過問,知道魏臨被皇帝留膳,她還讓人多加了一小碗蒸蛋。
雖說天氣炎熱,飲食應該以清淡為主,劉貴妃這也是聽從太醫指示,對皇帝的身體非常上心的表現,但任誰吃了十數天的清淡菜式,嘴裏也會淡出鳥來,議了一天政事本來就饑腸辘辘,再看這些菜品,皇帝頓時什麽胃口也沒有了。
見父親神色不豫,魏臨便道:“先時我忘了讓人回去傳話,顧氏想必也準備了我的份例,還請阿爹允我着人将飯菜帶過來一并用,也免得浪費了。”
皇帝自然同意了:“去拿過來一起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