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兩天前,游枝還在盤算着自己銀行卡上的數字,想換個大點的房子,把奶奶從畫地為牢的小島上接過來同自己生活。她要慢慢教她普通話,和上京的本地人玩麻将就方便些。學不會也沒關系,她去學二人麻将,閑時再攙着奶奶去老胡同曬曬太陽。
兩天後,游枝接到了小島醫院打過來的一通病危電話。
游枝從來沒這麽後悔過自己為什麽要給奶奶買ipad,教她怎麽上網沖浪,以至于讓她也看見了那兩張遺照和那些惡毒的言論攻擊——當場突發腦溢血。
聽說奶奶突發腦溢血的時候是深夜,家裏空蕩蕩的,她就那樣無助地在床上躺了一夜,床單上還滲着她無法起身留下來的尿液。直到第二天送報紙的人發現了不對勁,才把她送到醫院搶救。再晚一點點,連搶救的可能都沒有了。
游枝立刻買了最近的班次轉車轉船回到小島,一路踩着風火輪風塵仆仆地趕到醫院,手術依舊在進行中。她聞着醫院裏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兒,還有明晃晃的慘白瓷磚,七年前在手術室外那似曾相識的恐懼再度湧上心頭,殘存的應激反應令她幾乎不能站穩。
她摸索着牆壁,支撐着自己慢慢坐下來,不斷地自我安慰:七年前挺過去了,這次也一定能化險為夷。
手術室的燈明明滅滅,每閃一下就好像攥禁了她心髒的肌肉又松開,如此反複,令游枝幾乎背過氣去。為了緩解焦慮,游枝不再緊盯着那刺目的紅燈,她挪開視線,随意地掃過來往的人群,雙眼卻根本沒有焦距。
直到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影從樓上走下來,令游枝失焦的眼神短暫地凝聚了一瞬。
那個人影很快又朝樓下走去,消失在拐角,但游枝卻辨認了出來,那個人是邱南溪。前陣子才在餐廳裏對自己發難,她的面目紮眼得很。游枝擡頭看了看她走下來的樓層,樓梯上面的标識寫的是婦科和乳腺外科。
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讓游枝消化這個信息量,因為手術室的燈滅了。
游枝一下子生出了氣力,從椅子上筆直地站起來。她狠狠地抿着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醫生。而從醫生回避的視線中,游枝已經本能地感受到了她最不想聽到的那個消息,這讓她的身形無意識地愈加僵直。
“節哀。你奶奶年紀大了,也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間……這一回,沒能挺過去。”
醫生的聲音傳過來,停在游枝耳朵裏細密又沉悶。
像坐在萬裏高空的機艙上,耳朵裏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又像是泡在深不見底的罐子裏,身體被牢牢地密封住。周遭的腳步聲、說話聲、擔架的輪胎劃過瓷磚的呲聲,都變得十分十分遙遠。她什麽都感知不到,但卻分明可以感受到一種來自四肢百骸的鈍痛。
當下的游枝幾乎失去了意識,她腳一軟,向醫生跪了下來,低着頭懇求。
“我求求你……能不能再試一下……我求求你……試一下……試一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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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頭,嘆息着走了。無數的腳在她眼皮底下擦過,她依舊僵硬地跪在原地,正對着手術室慘白的大門。
身體的本能推動着她去辦理接下來一連串瑣碎的手續。死亡确認、銷戶、聯系殡儀館、準備火化等等。一個曾經在這世界上艱難地活了幾十年的人,因為幾行文書就輕易地從這個世界上被摳去了。
火化當天下午,山上晴轉暴雨,下得猝不及防。
奶奶的屍體被推進焚燒爐,游枝推開等候室的門,走到了廊下。山上的氣溫偏低,山風夾着雨絲吹得她一激靈。她記得山路往下走不遠處有一片小湖,奶奶身體還硬朗的時候為了省一些水費,天蒙蒙亮就背着一筐髒衣服千裏迢迢來湖邊洗。
她那時候還很小,覺着去山裏有趣,沒睡迷糊就像個小挂瓶似的挂在奶奶身上,非要跟着她來湖邊。太陽一點一點撒滿波光粼粼的湖面,撒在奶奶還未斑白的發絲上,滿山飄着桂花的味道和皂角的香氣。
洗衣棍砰砰落下的聲音,連同心髒的停止,再也聽不見了。幾公裏外一起老去的靜水深流,湖面被雨水打得斑駁。焚燒爐開始運轉,皮肉撕扯燒灼,火星濺不起一點生氣。游枝站得關節發酸,她慢吞吞蹲下身,結果眼眶卻跟着關節一起發酸,她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眼前是平生未見的猖狂霧氣,把世界遮蓋成只餘下幾個鋼琴音鍵,除此之外一片寂寥的空白。
火焰越來越野蠻,潑天的雨水也澆不滅。焚燒爐內的熾熱像是過去某一天平凡歲月的夏日陽光,她挽着奶奶的手,一起去家樓下的攤子喝一碗豆花。奶奶手臂內側的肉因為上了年紀,好軟好綿。她就胡鬧地抓着把玩。奶奶笑呵呵地眯起眼睛,給她舀一勺自己碗裏的豆花,說囡囡要專心吃飯,不然又瘦了。
可是奶奶,你走了。這全天下,以後還會有人像你一樣每時每刻擔心我瘦嗎?即便我胖成小豬,在你眼裏似乎都瘦成了皮包骨。但明明最瘦的是你啊,軟肉下面能摸到根根分明的骨頭。
你走了,這世界上唯一會偏袒我的那個人也走了。
我再也做不成小孩了。
焚燒爐內的攪動随着雨勢漸息,蒼老的皮肉最終銷成面目全非的煙灰。這過程明明驚心動魄,但游枝逃得太遠了,什麽聲響都聽不見。她的耳邊只有漫山遍野的風聲和雨水。
火化完畢,工作人員叫游枝名字無果,只好出來尋人。便看到游枝縮在對廊的角落裏,頭埋在兩腿間,都快低垂到地上。雨已越來越小,地面的水窪不再有波瀾,唯獨游枝埋首的那一小片水泥地,卻泛濫着瀑布般的雨滴。
她終究沒有将難過示予任何人,混合着雨水流了個幹淨。
她甚至小心翼翼地不敢發出任何大的聲響。對于奶奶的離開,這麽些年她一直提心吊膽,一直在跟時間賽跑。想在奶奶完全老去之前自己能成長到獨當一面的地步。盡管她知道自己是阿基米德,永遠追不上時間這只烏龜。
因而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她所做的告別不是一聲巨響。
只是一陣嗚咽。
作者有話要說: 別罵我!!下章有甜的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