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顆仁心生萬物******
永平七年,隐州越方縣下細竹村。
村中遍植翠竹,青竿成林,綠葉流蔭。
此中人農耕之外,多編制竹具換些散碎銀錢。
一條淺淺的河流沿着村外青山緩緩向東流去。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蹲在岸邊一棵高高的柿子樹下,伸出兩手,想要去抱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
小松鼠細細的絨毛皆是灰白,背上黑色的條紋清晰可辨。
它正在樹下抱着一顆鮮嫩的小松果不停地嗅着,毛茸茸的灰白小腦袋也一上一下地點着。
見小男孩伸手來抱,也不閃避,任他将自己抱起。
小男孩将小松鼠捧在手掌上,又空出一只手來,輕輕撫摸它柔滑的細毛,口中道:“只有你不怕我。”
說着,唇邊展開一絲微笑來,眼神中卻透着些許與他幼小年齡并不相符的憂傷。
小松鼠在他掌上,繼續捧着松果嗅着,張開小小的嘴咬了一口,就滋滋有味地嚼了起來。
“你跟我回家,我們每天在一起,好不好?”小男孩對它道。
小松鼠又咬了一口松果,自顧吃得開心。
“算了,他們也會欺負你的……”小男孩又自言自語道。
看了一回,将小松鼠仍輕輕放回樹下。
“千竹,在做什麽呢?”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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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鼠聞得人聲,抱着松果迅速鑽入旁邊的灌木叢中,不一會兒,就跑得沒了蹤影。
小男孩站起身來,望着正向自己走來的中年男子,小聲叫道:“爹。”
此人正是小男孩的父親,名喚朱長福。
“把這些先帶回家。”中年男子将一捆長長的翠綠竹子扔在千竹面前。
“知道了,爹。”千竹仍小聲答道,将竹子扛到肩上。
竹子足有七八尺長,千竹身量不足四尺,所以他只能彎着腰,用力往前拖行。
朱長福在後看他如此費力,只搖了搖頭,往不遠處的竹林走去。
竹林中尚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正在砍伐。
千竹路上歇了三回,才勉強将那捆竹子拖回家中。
進得院內,将竹子在牆邊豎好。
又走進屋裏,來到一間屋內。
外面陽光和煦,屋中卻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略顯暗淡。
這間屋子并不大,只放得一張床、兩個半舊的箱籠,并一些簡單的物事。
床上被褥亦已破舊,但縫補得尚算整齊。
一個婦人半躺在床上,見他進來,道:“回來了。你爹和哥哥呢?”
這是朱長福的妻子,千竹的娘,卓氏。
“爹和哥哥還在砍竹子,爹讓我先搬一捆回來。”千竹答道,聲音比方才略大一些。
“你先去院中劈些竹條吧。”卓氏道。
“好。”千竹應了一聲,到院中取了竹子,一條一條,細細劈來。
他雖尚矮小,力氣也不夠,但平日裏常做這些,倒也熟練,劈得甚是均勻。
劈得一回,聽屋內卓氏叫道:“千竹。”
忙放下蔑刀,跑進裏屋。
“什麽事,娘?”千竹道。
“什麽時辰了?”卓氏道。
“快午時了。”千竹道。
卓氏掀開被子,道:“也該做中飯了。”
“娘,我來做吧,你好好歇着。”千竹忙道。
卓氏搖搖頭,下得床來,道:“去幫我把院子裏的菜拿進來。”
“好。”千竹道。
“都采回來幾天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了。病了這些天,連摘個菜都不能,唉……”卓氏說着,便嘆了一聲。
千竹走到院子裏,看背陰處放着的幾棵青綠的梗菜已經蔫了大半,有些葉子的邊上已經發黃。
望了望屋內,将梗菜拿在手中,閉眼凝神,微微青光泛起,那幾棵枯去的梗菜忽然嫩綠如新。
千竹捧着梗菜走進廚房,卓氏正在洗米。
“娘,你看,菜還很新鮮呢。”千竹将梗菜捧到卓氏面前。
卓氏擡頭看見千竹手上嫩綠的菜葉,忽然大驚失色,手中的盆掉落在地,發出重重的撞擊聲,盆中的米撒落一地,水也全部傾灑出來。
卓氏伸出手來将千竹的手狠狠打開,又雙手将他往後使勁推了兩下,怒聲道:“你、你又做了,是不是?”
千竹方才被卓氏狠狠推來,站立不穩,踉跄着倒退幾步,靠着牆根,眼望着卓氏,不敢應聲。
“怎麽回事?”剛進院門的朱長福聽見響聲,已急急趕來。
方才竹林中那個七八歲的男孩兒也跟了進來。
“他、他……”卓氏手指着靠在牆邊的千竹,聲音發顫,語不成句:“這菜……他又……”
朱長福聽了,卻已明白,走上前去,照着千竹狠狠掴了一巴掌,又狠狠地一腳踹在他身上。
千竹被他踹得直滾到廚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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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竹偶然會覺得自己體內有時候會有一股溫暖柔和的氣流,并不知其為何物。
大概在半年前,他在山中看到一棵蒲公英快要斷折,便用手扶起它垂下的莖條,心中只想着,要是能幫它長好就好了。
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團淺淺的青光,蒲公英斷折的莖條便穩穩地長好了。
他非常歡喜,跑去告訴正在地裏撒玉米種子的卓氏。
卓氏只當他是小孩子的玩話,并不當真。
此後他又試過幾次,果然每次皆是如此。
手握着斷枝時,斷木便能愈合如初;
若将手劃過枯葉時,已枯黃的葉片竟重又煥發新綠;
捧着花蕾時,那花朵便慢慢盛放開來
……
朱長福及卓氏初聽他說時并不以為意,他為了讓父母相信自己的話,走到院中一株草近前,那草略有些微黃。
他閉目凝神,青光泛起,那株青草果然恢複如初,他便笑望着父親母親。
朱長福卓氏眼見那株本已染黃的草竟然又綠色如新,驚異不已,方知他所言為真。
他望着他們,笑道:“你們看,我不是只會傷人,我還會……”
話尚未完,突然一道黑影掠過,臉上火辣辣地,已經挨了一掌。
“以後再也不許做這樣的事!”朱長福厲聲吼道。
“可是,這是好事啊……”他申辯道。
朱長福揚起手來,又一掌掴下。
“叫你不許就不許!再敢做這樣的事,看我怎麽收拾你!”
卓氏在旁已經哭開,口中道:“我們這是造的什麽孽,怎麽生了個這樣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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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千竹滾倒在門邊,他只是想讓母親高興一下,只是變了一下顏色,但是……
他捂着疼痛的臉頰,咽下一口口中鹹鹹的血味,望着盛怒的父親,哭泣的母親,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但是,這件事是不被允許的,跟他不可以跟別的小孩打架,把他們弄傷一樣。
這一點,他終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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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便是集日。
卓氏身體已好轉,将近日編制好的竹籃子、竹凳子、竹簍子等裝上小車,推到鄰近的市集上去叫賣。
朱長福則帶了哥哥千耕去地裏勞作。
卓氏辰時前便已起身,将飯菜做好,囑咐千竹中午給父親哥哥送到地裏。
千竹在院子裏劈了一回竹條,随手拿過一根細條編織起來。
竹條上下左右跳動,不一會兒,一只長尾的竹蜻蜓便鮮活地立在他小小的手心上。
這是父親教給自己的。
除了因為把別的小孩打傷和用青色的光使草木複蘇這件事之外,其實父親對自己還是比較和善的。
只是每次打他時,都恨不得把所有力氣都用盡,似乎想把他身體裏那些奇怪的東西全部打散、打碎。
有時候,父親會忽然用很陌生的眼神盯着自己,讓千竹心裏很不安。
所以,千竹還是很怕他的。
母親比父親溫和一些,但是,卻常常背着千竹哭着說些“不該生這個孩子”、“作孽”這樣的話。
千竹每每見了母親,總覺得很對不起她,也不大敢跟她多說話。
不過,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千竹偶爾也覺得,爹娘還是很疼愛自己的。
會給自己做新衣服、新鞋子,賣竹器若是多得了些銀錢,還會給自己買些糖果,雖然難得有一次,但他已經很開心了。
千竹将竹蜻蜓把玩一回,看看時辰近午,便将卓氏準備好的飯菜裝進盒中,拎着出了門。
一路上,別的小孩見了他都遠遠地跑開去。
大人們見了他,亦背過身去,竊竊私語。
隐約能聽到他們說的話:“這個怪物!”、“噓,別惹他!”、“讓你家孩子離他遠點!”……
他已見慣這樣的事情,也不去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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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那年,隔壁王家的孩子阿圓得了一塊梨膏糖,坐在門口正舔得開心。
見他自門前走過,站起來叫住他,舉着手中的糖,對他道:“看,這是我爹給我買的,你沒有吧!”
阿圓跟千竹一般大,他的父親偶爾到城中員外家做工,得了工錢便給他買些新鮮玩具、新衣服、好吃的什麽的。
他每每得了好物事,總要在千竹面前炫耀一番。
千竹看他又是這樣,只對他笑了一下,自顧往家門走去。
阿圓看他沒有羨慕得流口水,或者纏着自己要吃,覺得很不滿足。
跳到他面前,把糖舉到他眼前,道:“想吃吧?”
千竹望望他手中的糖,黑中透着點紅,似乎散發着誘人的甜味,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阿圓看他眼饞了,卻縮回手去,将糖背在背後,大笑着唱道:“饞狗狗,汪汪叫,想吃糖,咬不到!”
千竹被他這麽一唱,臉漲得通紅,捏了捏拳頭,回頭跑進自家院中。
阿圓兀自不肯罷休,跟進來在院中一邊跳一邊口裏還唱着。
千竹就上去推他,道:“出去!不許來我家!”
阿圓見他來推,将他手擋開,反過來卻把他推到在地上。
千竹還沒爬起來,裏面哥哥千耕卻沖出來,一拳打在阿圓臉上。
阿圓臉上頓時青了一塊,吃痛不過,哇哇大哭起來。
聽到這哭聲,阿圓的兩個哥哥都趕了過來。
他這兩個哥哥,一個九歲、一個七歲,體胖身壯。
見弟弟受了欺負,上去扯過千耕就打。
千耕哪裏打得過他們,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那兩個孩子一人騎在他身上拳頭直往他身上砸去,一人在後用腳一個勁兒地踢他。
千耕被打成這樣,自然很痛,卻緊咬着牙,不哼不叫,還想掙紮起來。
千竹在旁見了,體內一股炙熱的氣流直竄腦門,猛地跑上前将騎在千耕身上的孩子撞出一尺來遠。
再回身使勁一推,踢千耕的孩子被他推得往後跌出兩尺多,直撞到背後牆上,後腦勺重重地磕了一下,立時便暈了過去。
阿圓見兩個哥哥吃虧,忙撲過來抱住他,口中道:“不許打我哥哥!”
千竹掙開他,一腳踢過去,阿圓立刻捂着肚子滾到在地。
方才騎在千耕身上的孩子見兩個弟弟吃虧,又見千竹突然力氣這麽大,不敢靠近他,直奔着千耕沖過去,跟千耕扭在一處。
阿圓哼了一會兒,爬起來,捏起拳頭又向千竹沖過來。
正不可開交之處,猛聽得一聲喝:“都住手!”
朱長福和卓氏收了農活回家來,見這院中亂成一團,忙将這些孩子喝住。
忽然看到王家那個七歲的孩子躺倒在牆根下,忙去扶起,只是叫不醒,有些慌了神。
王家母親闵氏也已趕來,見兩個孩子受傷,一個孩子昏迷,就在院中哭開來。
朱長福将昏迷的孩子抱回王家,又忙去請大夫。
那孩子足昏睡了三天才醒。
雖然沒什麽大礙,不久便恢複如初,但是千竹的異常已經在村中傳了開來,村民們常常背後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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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也有些孩子不信,專門來挑釁千竹。
千竹本不願與他們争執打架,但這些孩子哪肯罷休,就故意找些事來激怒他。
怒氣一上來,那股炙熱的氣流便在體內橫流亂竄,只想把那些孩子個個撕碎。
但是,總會有另一股溫暖柔和的氣流在那股炙熱的氣流底下湧動,讓千竹感到安詳、寧靜,手下總算還有些分寸。
就算如此,那些孩子也被打得不輕。
那些孩子總讨不到好,被千竹打得鼻青臉腫地回去,大人們就會到家裏來找朱長福卓氏理論。
朱長福每次都是多多賠禮,更少不得貼補些醫藥銀錢。
當然,千竹也少不了一頓拳腳。
父親打他時,下手真是不留情,但千竹只覺害怕,并不生氣。
因為他也知道是自己闖禍在先。
漸漸地,那些小孩很少再來挑釁,但是也不再有小孩願意跟千竹一起玩耍了。
大人們也總是在他背後說些莫名其妙的怪話,用一種冰冷、厭惡的眼神瞪着他。
千竹既沒有朋友,便也慢慢地習慣了孤獨。
好在日子還能過得去,有父親、母親、哥哥,還有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