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搶先
含玉默然半晌, 輕道:“娘娘剛位晉宸妃, 就遇上這樣的事,臣妾只怕不只是意外那麽簡單。”
夏雲姒沉默以對, 暫未與她多說什麽,只等她說下去。
含玉頓了頓,便又說:“娘娘待臣妾好, 臣妾一直知道, 眼下如何能坐視不理?”
繼而籲了口氣:“況且娘娘若出了事, 對臣妾也實在沒有好處。”
她想了許多日,覺得宮中鬥争并不稀奇, 但若此次的事也是一争,那能直接道冷宮放火燒死的人, 絕不是等閑之輩。
不是等閑,宸妃便也未必勝券在握。那若一旦出了差錯,宸妃難以脫身,她只會更沒好日子過。
——阖宮都知道她是宸妃一手提拔上來的。她不夠聰明也不夠貌美, 論才學更比不過那些世家出身的宮嫔,若沒有宸妃, 宮裏早已沒人記得她。
眼下她卻有幸成為在聖駕面前露臉都不少的一個, 這全拜宸妃關照。
宸妃一旦出了什麽岔子,背後恨着宸妃的人必會樂得将她一起踩死。
再者,得了別人的好處就要懂得報恩, 放在哪裏都是這樣的道理。
“臣妾也幫不上什麽大忙, 恰好遇上一點自己能出力的地方, 也就出份力吧。”她說。
夏雲姒有些動容,攥住她的手一嘆:“我承姐姐的情了。”說着又不免好奇,“可姐姐……究竟是做了什麽,讓那阿雀沒了?”
含玉卻苦笑:“娘娘別問,只當她真是失足落水便是。若是娘娘兜不住了,就将臣妾推出去。”
她昔年受過的苦,她一點都不想多讓人知道,尤其是親近之人。
那些痛苦的、殘忍的記憶像是無法痊愈的傷口,時時在那裏可以習慣、可以不覺得疼,但一次次去說就像将傷口一次次撕開,令人喘不過氣。
所以讓它爛在肚子裏也就是了。
兩日後蔣氏又來回話,說玉美人整治有房,宮正司裏的宮女們都被鎮住,已乖順了下來。
夏雲姒自然仍在好奇含玉的手段,但含玉既不肯說,她便也沒再追問蔣氏,由着這事過去,這于含玉而言大約是比皇帝偶爾臨幸更要緊的一份關照。
宮女們乖順下來,宦官們也鬧不起什麽水花,原本擰成的一股繩就此散開,先前領頭鬧事的一個個刺兒頭更反倒擔心起了若旁人都好生當差唯自己惹事,自己是不是就會頭一個被打發出去。
是以案子便好辦了,冷宮的宮人們被盤查了幾日、燒毀的宮殿也被細細勘察,很快,兩本奏章被一道呈進了紫宸殿。
當時夏雲姒恰在紫宸殿中伴駕,蔣氏寶相莊嚴地将折子呈到禦案上,邊往後退邊與她視線一觸。她轉而垂眸,檀口輕啓:“皇上政務繁忙,看這些東西也頗費工夫。事情是怎麽回事,姑姑簡單說說吧。”
那兩本奏章她其實盡已看過,但覺得讓蔣氏親口禀來更好。
奏章到底是正經東西,寫起來只能是公事公辦的措辭與口吻,不及面對面的說話可自然而然地帶着情緒。
宮裏積年的姑姑們又都有一條巧舌,知道如何拿捏起承轉合,将事情說得栩栩如生。
卻見蔣氏欠了欠身,道:“奴婢已将侍奉佳太貴姬的宦官小冬子、宮女白桂帶至殿外,可讓他們親自回來聽聽。”
“也好。”夏雲姒輕哂,“這樣的事白紙黑字寫來會多幾分謹慎,但轉述不免有所偏差,姑姑謹慎些也好。讓他們進來吧。”
這又是勞蔣氏幫她禀話後的另一道主意了——她深思熟慮之後,覺得讓蔣氏明着幫她也不妥,一旦讓皇帝亦或什麽外人起了疑心,覺得她們暗中有勾結,事情更說不清楚。
不如讓蔣氏充個公正大方,那些話換個人照樣送進皇帝耳中便是。
小冬子與白桂很快就被押進了殿,二人這幾日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刑,從前又一直在冷宮那樣的地方侍奉,進紫宸殿面聖不免忐忑至極,一邁過門檻便都匆匆跪了下去,叩首不止:“皇上金安、宸妃娘娘金安,皇上金安,宸妃娘娘金……”
“行了。”夏雲姒風輕雲淡地截住這慌亂的問安,睇着那宦官問,“說吧,佳太貴姬那裏緣何會突然起火。你可想清楚,如今這故去的是先帝的貴姬、覃西王的生母,不是一個冷宮廢妃。若有什麽隐情你都據實說來,不得隐瞞!”
她疾言厲色,皇帝笑睇了她一眼,将眼前新端上來不久的茶推給她喝。
夏雲姒知這其中頗有調侃意味,回睇一眼,帶着幾分不服不忿的嬌嗔,将茶端起來喝了。
那小冬子又叩首:“回宸妃娘娘,此事實在……實在沒什麽隐情。就是……”
說着卻頓聲,膽怯無比地看一看她,目光又一分分挪向皇帝。
樊應德上前半步:“聖駕面前還敢吞吞吐吐?快說!”
“是……是。”小冬子瑟瑟縮縮,“實……實是尚工局因人員調換的緣故許多差事都顧不上,未給殿中木料上新漆,今年又天幹物燥,這才……才起火了。”
夏雲姒挑眉:“只是如此?”
“下奴不敢胡言!”小冬子聲音高了兩分,轉而又虛下去,露出為難,“下奴早早就想着,冷宮的差事最易被遺漏,早在入秋之時就拿着銀子想去尚工局尋人幫忙将新漆上了,免得出事。未成想……未成想次次去尚工局都見裏頭亂着,從前相熟的人也不太找的着了,是以一直耽擱到現在。”
夏雲姒安安靜靜地聽完他的每一個字,淡然而笑:“如此,倒還真怪不得你們。尚工局忙不開,你們也無計可施。”
說着離座起身,颔首跪地:“倒是臣妾的不是了,只念着寧沅與德妃姐姐從前險些遇險一事,一味地想将宮人盡快換完,卻思慮不周,反讓佳太貴姬喪了命。”
皇帝沒說什麽,只伸手扶她。她掙了一下,不願起身,面上的愧疚一望而知。
蔣氏卻在此時開口:“小冬子所言與奴婢呈上的供狀一般無異,不曾有翻供之詞,亦以畫押簽字,聖上可先行過目。”
皇帝方才也已将這一本翻了兩頁,聽言蹙起眉頭,略顯惱色:“這算不得宸妃的錯處。”
蔣氏躬身:“是。這樣的差事于宸妃與賢妃娘娘而言也是頭一遭,原也難以面面俱到。再者除去這供詞,奴婢還尋出些別的東西。”
夏雲姒只沉靜地垂眸跪着,聽見這話也無甚反應,心下安然醞釀着一份委屈與傷感,任由淚意往上湧來。
倒是适才回話的小冬子詫然擡頭瞧了一眼,蔣氏不做理會,回身擺手:“呈進來吧。”
即刻便有宮女進了殿,端着一方托盤行至禦座邊,屈膝下跪。
托盤中的白絹之上呈着一小塊炭,半黑半灰,是已燒過的樣子。
皇帝一時沒顧上看,又拉了夏雲姒一回,她仍不肯起,他才随口問蔣氏:“這是什麽?”
蔣氏垂首:“是在佳太貴姬寝殿的衣櫃之中發現的木炭。”
夏雲姒恍惚一怔,這才擡頭,滿目費解:“……衣櫃之中?”
“是。”蔣氏神情恭肅,“衣櫃之中,實在是不應存有炭火的——佳太貴姬多年來既有太後關照、又有宮人侍奉在側,饒是身處冷宮之中,也不至于要将炭塊這樣收着。倘若真要如此存放炭塊,櫃中只有這一塊更無道理,奴婢遣去查案的宮女覺得蹊跷,就将這炭收來呈給了奴婢看。”
“奴婢自己也去瞧了瞧,又在燒殘的衣櫃處尋到了些未盡的枯枝、稻草,便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說着她擡起頭,将皇帝已可輕易猜出的結果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該是有人從中作梗,将木炭點着,與枯枝、稻草一并收入衣櫃之中。再加上衣物與木櫃原也是容易起火的東西,冬日裏又天幹物燥,這才讓火勢一下就掀了起來。”
她說着微微側首,目光寒涔涔地劃過小冬子的臉:“如此,既能讓佳太貴姬丢了性命,又可将罪責推到宸妃與賢妃兩位負責更換宮人的主位娘娘身上,你們可真是好計!”
小冬子的面色唰然煞白,白桂也僵了一僵,接着,卻見她猛地撲向小冬子:“是你……是你是不是!太貴姬待你不好嗎!”
小冬子慌忙躲她,禦前宮人自也不會由着他們多鬧,兩名宦官立即上前,将白桂拉了開來。
白桂卻是個忠心的,被拉開也還在罵着:“呵……你倒還想着将我支出去!留我一命你便覺得自己很仁善了嗎!太貴姬待你……”
不及說完,已被禦前宮人堵住了嘴,只得怒瞪着小冬子,雙目猩紅。
皇帝不耐地看着眼前的聒噪,正欲擺手将二人先押出去,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抽噎。
他看過去,剛要第三度伸手攙扶,方才跪着不願起的人卻已嚯地起身,轉眼沖至小冬子面前,擡手就是一掌。
“啪”地一聲,她連護甲都飛出去兩根,修長的指甲被震得生疼。
“誰支使你的!”她氣得嗓子都破了音,“誰支使你這樣害我……是為害我還是為害賢妃姐姐,你如實說來!”
兇神惡煞的話剛說完,嗚咽聲就又溢了出來。
皇帝忙也起身,上前把她攬住。她就勢倚進他懷裏,卻仍瞪着小冬子、哽咽着,過了會兒,又将臉都埋進他懷裏。
“臣妾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竟險些背負這致人喪命的罪名……”她哭着說着,如釋重負的松氣與壓抑的委屈齊頭并進,令他無措又心疼,一下下撫着她的後背。
她感受着他的溫柔,心底暢快舒氣。
她昨晚看完蔣氏呈上的供詞與證據,便覺小冬子這一出戲應是還沒了結。
他這也是一出欲揚先抑的大戲——在禦前吞吞吐吐,皇帝必會起疑,再審下去,他十之八九要說是受她支使。
這話她萬不能由着他說出來。
潑髒水倒沒什麽,但宮外可還有個覃西王。讓她成為覃西王的弑母仇人,大概才是德妃最終的打算。
所以她得搶先一步開口,先一口一個有人加害于他,小冬子就算再攀咬她也不可信了。
至少皇帝不會信了。
至于覃西王那邊,若小冬子仍咬死了是她,覃西王或許仍會有所搖擺,但那也總比只讓他聽一面之詞強。
她與這位覃西王,也算神交已久了。
昭妃先前那一出夜觀天象說她會妖女禍國的事她還記得,覃西王到底什麽心思尚不清楚,可眼下總歸不是招惹他的好時候。
若讓他和德妃結盟,她将腹背受敵,她清楚得很。
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這步棋走成,德妃做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