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葡萄
賀玄時定一定氣, 一壁感受着她手心的柔軟一壁信手翻來。
書頁展開的那一刻, 她就把手松開了。
她從他肩頭往前傾,兩個人一并看,他哈地一聲笑了:“《碩鼠》, 碩姬?”
話剛出口,她一記粉拳捶在他肩上:“難聽,臣妾不要!”
他卻興致勃勃地要提筆寫下:“可是你說要順應天命的,老天說了, 你就是碩姬,要不鼠姬也行, 你自己挑一個。”
便聽她說:“尚宮局都是拟三個封號來選, 皇上也得給臣妾翻三次!”
賀玄時撲哧笑出聲。
她反應倒快。《詩經》裏美好字眼那麽多, 若真翻三次,不論怎樣都能翻出個好看的。
這玩法也有趣, 他以哄她的口吻連應了幾聲好, 她的手就又蒙了上來。
這回他剛一翻,便覺她即刻向前湊了過去。
《采綠》。
他又笑:“綠姬?”
她粉拳又捶他, 美眸也一瞪, 接着伸手指書:“‘終朝采綠,不盈一匊。’臣妾喜歡那個盈字。”
“好, 那先寫下來。”他欣然提筆, 寫下一個“盈”字, 想一想, 又不懷好意地将“鼠”字也寫在了紙上。
鼠字剛寫兩筆就聽到一聲冷哼, 背後的人頗是不滿,胳膊卻從肩頭搭來,将他一摟,口吻嬌嗔:“皇上故意氣臣妾,臣妾偏不生氣。”
一股已看穿人心就不讓他得逞的味道,酸溜溜的小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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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笑不說話,筆杆在她額上一敲:“你自己翻一個。”
“不,臣妾手氣一貫不好……”她這樣說,眼睛忽而一轉,又改了口,“哎,也好,臣妾自己翻一個!”
他露出探究,不知她又再動什麽念頭,她已很有興致地将書拿了過去,他便側坐過身,擡手蒙了她的眼睛。
她低低一笑,擡手便翻,只翻開薄薄兩頁。
待得他把手挪開,她望着那樣黛眉一挑,頗帶幾分陰謀得逞的得意,将書遞給他:“ 喏!”
他接來一瞧,書的第一頁是蓋着翰林院紅章的扉頁,第二頁有個簡單的書目,她這是第三頁,也就是《詩經》的第一首。
《關雎》。
他卷起書來又拍她額頭:“這叫作弊!”
“怎麽是作弊,臣妾可也是一下翻到的!”她不承認,眉眼彎彎,一雙笑眼裏瞧着有甜絲絲的味道,“臣妾自問身形尚可,‘窈窕’的‘窈’字可好?”
聲音嬌軟,眉目含情。
他原還想與她繼續逗趣,卻被這聲音擾得心裏也軟了,深吸氣點點頭:“很适合你。”
儀态萬千而又靈越動人,是為窈窕淑女。
他提筆将這個字也寫下來,而後直接換了只毛筆,蘸上朱砂,直接将“窈”字圈了。
繼而又是笑意促狹,将紙往樊應德那邊一遞:“給尚宮局送去。”
紙上還有“盈”和“鼠”兩個字呢。
樊應德摒着笑一躬身就往外去,夏雲姒短暫地滞了一瞬便反應過來,忙提步去截他:“樊公公!”
樊應德走得倒不快,很快就被她攔住,卻摸索着聖意不肯将紙給她,躲來躲去地惹得她着急。
夏雲姒圍追堵截,好一會兒才将紙搶到手裏。
背後不遠處笑音清朗傳出,輕松爽快。
封號定下來,接下來便要等禮部擇定吉日行冊封禮了,但在行冊禮之前,封號與位份也都會先一步曉谕六宮,方便宮中稱呼。
“窈姬。”昭妃聽聞這個稱號的時候,冷臉在正殿的主座上沉默了良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皇上對她還真是上心。
兩旁幾個平日跟随昭妃的嫔妃都不敢說什麽,各自安安靜靜地坐着。
半晌,聞得一聲黯淡的輕笑:“好個窈姬,真是有本事,我們終是比不過她的。”
幾人局促不安地擡頭,相視一望,又一同望向昭妃。
其實昭妃在窈姬那裏落于下風已不是一天兩天,卻是頭一次這樣表露出分明的頹喪。
胡徽娥艱難僵笑:“娘娘別氣餒……皇上心裏必還是念着娘娘的,對窈姬不過是一時新鮮。”
昭妃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從前說皇上對夏氏好不過是看在佳惠皇後的份上照顧妻妹,如今眼瞧着不是那樣了,又說不過是“一時新鮮”。
她何嘗不知她們是在哄她,也是在自欺欺人地哄自己?只看皇上目下這勁頭,究竟是不是那麽簡單便清楚了。
胡徽娥見她接話,不由面上讪讪,兀自又思量了會兒,才再度開口:“她要興風作浪便由着她去。只是……臣妾覺得娘娘這樣按兵不動也不是法子,采菁的事不明不白,皇上在氣頭上連娘娘一并怪罪也就罷了,娘娘總該想個法子為自己說說話不是?”
昭妃秀眉微擰,輕輕地沉下一口郁氣。
采菁的事當真是不明不白,她竟從不知采菁何時搭上了玉竹軒的如蘭、又為何膽大包天地要去給夏雲姒下毒。宮正司回話說人贓并獲、鐵證如山,還說采菁供出了采苓,道是為采苓辦的事,似乎也算個解釋,可她又總覺得采苓沒有那樣的膽子。
其中更還有兩張大概永遠也說不清楚的惡毒符咒,采菁最終都沒招供。
卻也是這兩頁符咒,讓皇上愈加疑她。
坐在下首的儀貴姬目光有些閃爍,端起茶盞借着抿茶稍作遮掩,再放下茶盞時已深色如舊:“胡妹妹的話不錯,只是皇上現下一心系在窈姬身上,旁人貿然去讨聖駕歡心,怕是反要弄巧成拙。臣妾倒覺來日方長,聖恩也不急這一時,反是苓采女那邊……娘娘若能有個孩子養在膝下更為要緊。”
在座幾人不約而同地都一瞧她。
這是實在話。昭妃承寵幾年都沒能有身孕,皇長子與皇次子那邊皇上又不肯松口,采苓這一胎昭妃當真是看重的。
本來昭妃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想借着采苓除掉夏氏再保住采苓的胎,未成想竟突然殺出個順妃攪局,反惹得皇帝疑到昭妃頭上。
采苓遷去了順妃身邊,孩子眼瞧着也要歸了順妃。昭妃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切算計全便宜順妃了。
儀貴姬口吻輕慢:“且不說苓采女若生個皇子該是多麽尊貴,就是得個公主,養在娘娘膝下總也比沒有強。皇上素來關心孩子,哪個宮有個孩子,皇上自會多去走動,娘娘困局到時便也迎刃而解了。”
“這話貴姬娘娘說得輕巧。”胡徽娥秀眉緊鎖,一味搖頭,“娘娘瞧瞧當下的局勢,也知皇上斷不會輕易将孩子交由昭妃娘娘撫養了。”
“哎,萬事無絕對麽。”儀貴姬淡泊抿笑,目光投向昭妃,“皇上當日将采苓遣去順妃處,是因覺得娘娘您犯了錯。可若目下順妃犯了錯呢?或許娘娘不僅能将孩子争回來,還能洗脫從前的嫌隙也未可知。”
她這話說得胸有成竹,昭妃擡眸看她,她笑顏不改,清清淡淡地靜等昭妃發問。
之後的十幾日,整個玉竹軒都炙手可熱。
這十幾日裏皇帝都未再召幸過嫔妃,雖明面上說的是政務繁忙,個中細由夏雲姒卻清楚。
——那日坐在城樓上,她以退為進,說出的雖是不求他專寵,卻也表露出了想得一心人真心相待的意思。他現下又在興頭上,自會肯事事順着她,讓她滿意。
夏雲姒并未因為他不召幸嫔妃就忙于投懷送抱,卻也沒有太過拿喬。他到底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耐心是有限的,張弛有度的欲拒還迎能讓他神魂颠倒,吊倒了胃口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炎夏午後,她去清涼殿時他恰正小睡,她壓音問了樊應德他起床的時辰,樊應德道說也快了,最多再過一刻便要起來看折子。
夏雲姒就端起桌上的琉璃小碗,蹑手蹑腳地摸到床邊。
琉璃小碗裏盛着碎冰,碎冰裏鎮着葡萄。她坐到榻邊,仔仔細細地将薄皮剝淨,遂送到他嘴邊。
輕輕一碰,涼意在唇上綻開。賀玄時蹙了下眉,轉而品到些許清甜。他眼皮微擡,她的笑靥就映入眼簾,令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含着笑張口将她拈着的葡萄吃掉,翻了個身,伸手一把将她擁進懷裏:“膽子越來越大,看朕睡着也敢來搗亂。”
話是責備,卻全然不是責備的語氣。夏雲姒側倚進他懷中,笑容溫柔:“臣妾問了樊公公,樊公公說皇上快起了,臣妾才敢來的!”
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啜:“可是有事?”
“沒事。”她搖搖頭,口吻越發溫軟,“臣妾自己在玉竹軒待得沒趣兒,就尋過來了。”
這是她近來常會有的說辭——有時是說“自己待着沒趣兒”,有時又是有些雞毛蒜皮的小趣事急急拿來與他分享。
這樣的做法,自是為從細枝末節處讓他覺得她時時想着他,愛意無限,柔情似水。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應是甜蜜得很,她應該也會覺得甜蜜得很。
可當下她當然感覺不到。
她會這樣做,不過是回憶着姐姐與他的過往,照貓畫虎地在學陷在愛意裏的女孩子什麽樣。
所幸她學得還不錯,雖不足以騙過自己,卻足以騙過他。
他伸手往床邊小幾上一探,從琉璃碗中又摸出顆葡萄,同樣細心地剝了皮,反手喂進她口中。
檀口輕啓,她将碧盈盈的葡萄吃進口中。酸甜從清涼裏綻開,迅速遍布滿口。
但往下一咬,不甚咬破了葡萄籽,頓覺又苦又澀,比方才的甜美要真實得多。
她将這顆葡萄囫囵吞下去,眼簾低低垂着,手指輕佻地絞着他的領口:“皇上多躺一會兒,陪臣妾說會兒話再去看折子,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