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這是個星期天的早晨,當太陽把一绺最幹淨、最柔美的光芒灑進房間的時候,肖華已經買回來了早點,有豆腐腦、蔥油餅和生煎包子。他先是照料着吳宇洗漱,然後又開始喂她吃飯。吳宇背靠在床頭上,看到肖華眼窩深陷,胡子拉碴,滿臉倦容,心疼地犒賞他一個甜甜的吻,這個時候小寶寶挺安靜,小嘴“咿呀”着自個兒玩得正歡……整個房間裏充滿了溫馨和幸福。這兩天,小寶寶不知是怎麽了,白天玩性很高,晚上又不睡,又哭又鬧,折騰得肖華頭暈腦脹,徹夜無眠,怪不得岳淑華說當爸爸可不是好當的,果不其然。
吃過早餐,他舒展着身子正準備小寐一會兒,忽然放在床頭上的BB機響過不停,拿起來一看,竟是弟弟肖亮的留言:哥,我和娘已經到了火車站。看到信息,肖華頓覺倦意全消,激動地說“寶貝,我娘來了,我現在就去接他們。”說完拿起手機就要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踅了回來,覺得自己出去了,把吳宇和小寶寶撇下沒有人照顧,他有些不放心,于是他對吳宇說:“我出去了你和寶寶咋辦?這個亮子也是的,來前也不給我打個電話,說來就來了。”
“你還在那兒嘟囔什麽呢?抓緊時間去吧。不要擔心我們,一會兒我媽和姨就過來了,可能這個時候她們正在來的路上。”吳宇斜了肖華一眼,嬌嗔地說。
“那你先給咱媽打個電話,看出門了沒有?我過去跟樓層值班護士打個招呼。”肖華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囑着。
“好的!”
七點四十分,天昌市火車站。
還是那個熟悉的火車站,還是那個熟悉的候車室,還是那種沉重的心情。進了候車室,肖華一眼就瞅到了坐在長椅上的母親和弟弟肖亮。母親低垂着眼睑似乎在想些什麽,又像是在閉目假寐,肖亮環抱着雙臂端坐在那兒,守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滿臉倦容,雙眼不時朝着門外張望着。看到眼前的情景,肖華只覺得眼圈泛紅,于是他快步走到他們跟前,用顫抖的聲音說:“娘,亮子,您們怎麽趕得這麽緊。”說完挨着母親身旁坐了下來。這次見到母親,感覺到母親比以前蒼老了許些,白發也多了不少,不變的依舊是她那樸實的裝束和慈祥的笑容。
“看你這孩子說的,這麽大的事我能不早點來嗎?照顧女人坐月子可不是你們男人做的事。你不知道,我聽說小宇生了個兒子,高興得幾宿沒睡着覺,米酒也喝了好幾壇子,到最後還不夠哩。”母親笑眯眯地說。
“生娃喝米酒”是老家特有的風俗習慣。誰家生了孩子,都興喝這種用糯米做的米酒來慶賀助興。這種米酒是用上好的糯米蒸熟後,用酒曲發酵而成的糧食酒,酒度數不高,有白酒的神韻和色香,也有蜜糖的香甜與甘饴,大人小孩都能喝,裏面若是加些荷包雞蛋、紅棗之類的東西更是妙不可言。喝的時候連糟帶水,在大鍋裏煮開就可以喝了。但它畢竟是酒,喝多了,也會醉的。米酒煮好之後,盛在挑水的大木桶裏,挨家挨戶送上幾大海碗,算是給父老鄉親報了喜訊:某某家生娃啦。肖華小時候經常見到這種喜慶的場面,大人小孩喝着甘甜芳饴的米酒,喜慶得像過節一樣。
“娘,現在是什麽年代了還講究這一套。我們計劃不回去待客了,等到小孩滿周歲時再回老家一趟,到時候連待客與吃喜酒一起辦。”
聽到肖華的話,母親臉色一沉,抱怨道:“哎,你們也是的,天天忙,結婚也沒有在家呆幾天,生孩子也不回家熱鬧熱鬧,知情的人知道你忙工作,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把老家都忘了。你讓娘的臉面往哪兒擱?”
母親的話頓時讓肖華羞愧不已,他紅着臉急忙辯白道:“現在單位太忙,我一時半刻确實沒有時間回去。”說完尴尬地從衣袋裏掏出煙來,從中抽出一根,給母親點上,又随手将剩下的半盒煙連同火機一塊遞給了肖亮。
母親接過煙輕輕吸一口,意味深長地說:“不管你們能不能回去,我們在老家還是要待客的,畢竟你們在家的日子少,我們在家的時間長,不要讓村裏人說閑話,說肖家不懂禮數;再說這是好事喜事,辦得熱鬧熱鬧娘的臉上也有光啊。”
肖華唯唯諾諾說:“是,那是!”
“要不是亮子的工錢沒有結,我早幾天就來了。”
“喲,你看這幾天忙的,也忘了給您們寄點錢,我還以為你們會等幾天再來哩。”
一旁只顧抽煙的肖亮接過話茬,激動說:“我也勸娘再等幾天,好讓我多結幾處工錢,來這裏時手頭寬裕一些,臉面上也好看一些。可是娘一天也等不急,一個勁地催促,沒辦法才急促動身了。”
說完,又抽了口煙,笑着接着說:“再說,這年頭有活幹,就是工錢不好結。”他那黝黑的臉上笑容很僵硬,有些無可奈何的感覺,好像要把家裏的現狀和打工的艱辛說得透徹,求得哥哥的理解。
母親端坐在椅子上靜聽着兄弟倆人的對話,緊蹙着眉一言不發。
“體面什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們弟兄之間還有那麽多的講究嗎?我又不是不知道家裏的情況。”肖華責怪着肖亮。
此時,候車室裏的廣播裏傳來引導員清脆的聲音,提醒旅客作好登車的準備,肖華擡頭看了一眼裏面的大屏幕,時間顯示是早晨七點五十五,這才意識到母親和弟弟坐了一晚上的火車,也許還沒有吃上一頓熱飯,于是他站起身說:“娘,咱們先去吃飯吧,暖和一下身子。”
“在車上随便吃了一點,現在不是很餓。”肖亮說。
“還不餓哩?在車上就啃了一包方便面,到了你哥這兒還客氣什麽?!”母親說。
“走吧,別說了,找個地方先吃飯。”肖華說完抓起肖亮手邊的袋子就要提到自己手裏。
“哎喲!”可是袋子太沉,肖華一下子沒有提起來,不禁驚叫了一聲。
“裏面裝的什麽東西,那麽沉。”他放下袋子問肖亮。
“哥,你別動我來提,別弄髒了你的衣服。這裏面裝的可是好東西?”肖亮笑着對肖華說。
“什麽好東西?”
“這是娘養了好幾年的老母雞,可是大補的。”肖亮說完一使勁将袋子扛到了肩頭上。
“娘,你看……”肖華聽了肖亮的解釋,朝母親難為情地說。。
“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是需要大補,這老母雞可是個好東西。”母親說。
“就這些雞,車站還不讓帶哩,說是什麽鮮活動物不讓進站,你說氣不氣人。那為什麽還讓人上車,那人不也是鮮活動物嗎?還是我機靈,花了五十元錢在車站附近的菜市讓人宰了才帶了進來。”肖亮接過母親的話,咧着嘴無不自豪地說,說話時還狡黠地笑了笑。
“嘿嘿……”等肖亮說完,母親和肖華都被逗樂了。
肖華攙扶着母親,肖亮扛着袋子出了候車室。車站廣場幹淨清潔,環繞四周的是一圈叫就不出名字的樹木就像蒼黑的雕塑一樣伫立着,幾名穿着環衛制服的工人推着清潔車在廣場上巡視着,維護着這一片的清潔。
“現在城市的發展真是快啊,去年我走的時候這兒還沒有這麽多的高樓大廈,那兒沒有這個噴水池子。”
“娘,那叫噴泉!”肖華笑着說。
“哦,噴泉,這水流得嘩嘩的,一天要浪費多少水?這到處蓋的房子,有那麽多的人住嗎?要是把這些地方都種上糧食也不知道要養活多少人?”母親自言自語道。
“娘,這是城裏不是農村。”母親喃喃自語,肖華聽得真切,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母親通俗樸實的話語看似是不經意間發出的感嘆,但恰恰揭示了父母官們視而不見的社會問題。這幾年來,天昌市政府用得最閃亮頻率最多的關鍵詞就是“深化城市建設”和“大開發大發展大繁榮”兩個詞。那個“大”啊,比火車提速還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政策結碩果,城市包圍農村,圈地運動一浪高過一浪,高樓大廈一幢接着一幢,用“泛濫成災”來形容有點過分的話,用“過猶不及”倒是恰如其分。殊不知,日新月異的城市變化是以大量土地資源的浪費和流失為代價,是政府廉價圍地與高價售房的對比,是沒有土地只有白條後的矛盾沖突,是民衆的滿腹牢騷,這些設計完美的房子真的是人滿為患嗎?鬼才知道。唉,現有廣廈千萬間,尋常百姓心裏寒啊!肖華感嘆着,當官不惠民,不如回家賣紅薯。試問一個沒有進半天學堂的農村老妪就意識到這一點,你那些為官的就不感到臉紅害臊嗎?還好意思,沾沾自喜,歌功頌德,美其名曰:政績斐然。實屬可笑!
肖華領着母親和弟弟來到車站附近的一家清真羊肉館裏,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自己上前臺買了票,要了三碗羊肉湯,又要了兩斤牛肉餃子,兩個涼菜,一個五香花生米,一個黑木耳拌西芹。就在說話間的功夫,服務生就把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和餃子端了上來,頓時一股羊肉的膻味和大蔥的清香撲鼻而來。看到眼前的美味,肖華也覺得有些饑餓感,竟一時心血來潮,激動地對肖亮說:“亮子,要不來二兩?”
“大清早的喝酒不好吧……”肖亮憨笑着說。
“喝吧,少喝點,回去的路上暖和些。”母親愛憐地說。
“怎麽亮子還要回去?家裏有什麽要緊事嗎?”
“他現在帶着一幫徒弟在工地上,工地上離不開他。”母親說。
“趕那麽急?就在乎這三天五天的,再說我們兄弟好不容易見次面,趁這個機會好好地喝上一杯。”
“讓他回去吧。你也知道,玲子在家不頂事,朋朋又小,上次我來你這兒才幾個月,她在家就把我喂了大半年的大肥豬喂‘沒了’。”沒了,那是老家的方言,就是死了的意思。
“怎麽回事啊?”肖華懵懂地問。邊問着邊朝服務員要了一瓶。
說起那頭大肥豬沒了的事就可笑,那頭大肥豬還是母親養着準備等肖華結婚回家待客用的。上次母親來天昌了,留下玲子一人在家,一時沒有照看好,讓它蹿出了豬圈,誤食了打了農藥的花生秧中毒死了,事後玲子很着急還不敢跟母親說,撒謊說是賣了五百元錢,當然這錢也是肖亮給的。在農村賣豬是件家庭大事,好端端的豬賤賣了,讓母親難以置信,後來知道了原因,狠狠把玲子數落一頓算了事。
肖亮的媳婦叫玲子,那是乳名,大名叫袁蓮花,鄰村袁家店人。說起來與肖華還都是新集高中的校友,肖華上高三的時候,她是高一年級的學習委員,在一塊開過學習碰頭會。那時候,袁蓮花長相清秀,小山村的清泉淨水讓她出落得花容月貌,婷婷娜娜,堪稱新集高中的“五朵金花”中的一枝,再加上學習一直名列前茅,肖華對她的印象特別深。可就是命運不濟,參加高考前一場重感冒,讓她臨場發揮失常與高校失之交臂,第二年複讀再參加考試,反比第一次考的還差,悲觀之餘,她也就放棄認命了,其實認命倒不是智力和毅力的緣故,而是那價值不菲的“複讀費”。寒窗幾許,落花流水去,歲月不饒人,不經意間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經媒妁之言,屈尊降貴嫁給了與其同歲只有初中畢業的肖亮。妯娌們在一塊說笑的時候,她總是為自己的命運叫屈不平,說是“鮮花插在那塊肥料上”。剛結婚時,兩口子經常吵架,鬥鬥嘴,好多年不認這個帳。好在肖亮木讷的表情下蘊藏着一顆包容和永遠不會發脾氣的心,玲子吵她的,笑她的,他只是憨厚地笑,憑她任性夠了,最多只會繃着臉,瞪眼說一句“你鬧夠了沒有?”然後摔門而出不理會她。後來,有了兒子朋朋,她那顆浮躁的心才有所收斂,将肖亮的包容升華為一個男人的偉大之處,更加疼愛肖亮了,脾性也變得柔和起來。雖然時不時會發出世事無常,命運難違的人生感嘆,那只不過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的宿命論了。對于她的感嘆,肖亮只有傾聽和憨笑的份了,這幾年倆人的感情好了,但母親始終認為兒媳不是她理想中的媳婦,嬌嬌嫩嫩的不像個種田人。她偏執地認為女子無才但是德,用自己的标準來要求媳婦。母親常教訓兒媳:“你看我,鬥大的字不識一個,家裏家外不也照樣經營得好好的,那像你成天沒事就抱着個破書看,那書裏面是能長出莊稼還是能生出錢來?”對于母親的責備,袁蓮花極有修養,一方面她有點怯母親剛烈的脾氣,另一方面,頗有“天下婆媳天生的一對矛盾”無從計較的淡定,心裏有氣也不敢當着母親的面有所表現,只能暗裏與肖亮較勁,就這一點,比起村裏那些媳婦,母親還覺得兒媳是有涵養、賢慧的,只有念過書的女人心大氣傲而已。
有一年,也就是1994年的秋天,村裏的小學招收民辦教師,為這個事,婆媳倆人鬧僵了,袁蓮花一氣之下,上縣城的同學家裏住了好長時間才在肖亮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回到家。因為縣裏正規院校畢業的學生不願意到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就是分來一兩個,也是人來心不定,通過各種關系調走了。教育是國富民強之大計,在村辦小學呆了一輩子的張校長想到袁蓮花是比較合适的人選,就特意登門來與母親商量,論輩分來這個張校長還是母親的親侄子。在廚房裏忙着做午飯的袁蓮花,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心花怒放,浮想聯翩,心想我袁蓮花縱有滿腹學問,苦于地用武之地,這下可好了,機會終于來了,現在就可以告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放下泥巴褲腿,進入學堂,為人師表,從事“傳道、解惑、授業”的神聖職業,雖說是民辦教師,沒有正式的聽着好聽,但是聽張校長的意思,工作時間長了把學生教好了,按照縣教委的政策,工作六年之後還有機會轉正,這可是千載難逢絕妙的機會,一定要好好地把握。可是,前腳送走了張校長,後腳母親說的話就變了味,這個本該屬于自己的名額卻變成了自己的小姑子肖敏。
“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問校長怎麽說的?”見兒媳哭鬧不休,母親也顯得過意不去,無奈地撂下這句話,不再理會她。母親的話音沒落,袁蓮花淚眼婆娑,大聲喊母親處事不公,賭氣扔掉手中淘米的盆子,撥腿就跑,追出門找張校長問個明白。在村頭那棵華蓋般的大槐樹下,袁蓮花一把抓住張校長的衣袖不放,眸子裏流露着真誠企求的光彩,懇請他回去跟母親說說情。 張校長頂着比酒瓶底還厚的眼鏡,慢悠悠地說:“蓮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婆婆的脾氣,我也拿她沒有辦法,我也知道你的學習比肖敏好,唉,要找你還得找你婆婆說去,只要她同意,我沒有意見。”說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走開了。看到張校長遠去的身影,袁蓮花不由得悲從心起,抱着大槐樹號啕大哭,哭完,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家,瞥見母親氣呼呼盤腿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抽着水煙袋,正與肖亮嘀咕着什麽,看到肖亮在婆婆面前點頭如搗蒜,本來想上前再與婆婆說說好話,氣不打處來,扭頭進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生悶氣。見兒媳接連兩天滴水沒有沾牙,母親心裏也是心疼,畢竟是自己的媳婦,掌燈時分,于是她屈尊來到兒媳的房間,掀開蒙在袁蓮花頭上的被子剛柔相濟地說:“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對敏有偏心,好了,你也別在我面前裝得可憐兮兮的,家事有家事的規矩,我想好了,現在給你們一個公平的機會,你們倆人去一個,“抓阄”總是行的吧?”見兒媳把臉撇到一邊不理會她,母親接着又說:“起來吧,你去把稱砣爹叫來,讓他住持公道,你總相信吧。”袁蓮花一想,婆婆說的話不無道理,畢竟還有起死回生的機會,不禁破涕為笑,撒腿出門就去找住在村東的稱砣爹。
晚上,一場看似正規的家庭會議召開了,稱砣爹主持會議,三叔肖季光監督。抓阄前,三叔宣布規則後,母親朝兒媳與女兒說:“你們倆個聽好了,教書的要好好地教,留在家裏的要安心種地。天地公平,誰也怨不得誰。”倆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阄”是三叔現場用毛筆寫的兩個小紙條,上面分別寫了一“走”字和一“留”兩字,當抓阄正式開始的時候,三叔扯着喉嚨鄭重其事地說:“你們妯娌倆誰先來?”
平素姑嫂倆人的關系相處很好,同一個學校畢業,現在又同在一口鍋內吃飯,不免相互有謙讓之意。袁蓮花擡眼瞅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婆婆,大度地說:“敏,你先來吧。”此時,肖敏也不謙讓,睜大眼睛,盯着兩上“阄”端詳片刻,瞅着一個紙條穩穩地抓在手心裏,像是揀了一個天大的寶貝似的怕被人瞅見一樣一陣竊喜,緊繃着臉看弟媳抓另外的一個阄,倆人同時揭開,袁蓮花出乎意料抓了一個“留”字,白紙黑字,不由得無言而嘆息,不得以遵循母親的意旨,留下在家好好種地。
這件事,一時間成了村裏田間地頭村民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村裏的“熱鬧大娘”七嫂,見到袁蓮花便會開玩笑,說:“玲子呀,你再有學問也鬥不過家裏的老妖精吧!你說吧,全村上下誰不服她,嘿嘿……”七嫂不懷好意的逗笑,惹得袁蓮花不知所措,滿臉緋紅,倉皇而逃。 當不需要付諸法律條款與道德規範來裁定公平,在農村抓阄定輸贏,決定命運的作法是科學的,公平的,也是文明的。兩個紙條可以作記號,所以抓阄人的命運始終掌控在倡議者的手中,就像孫悟空始終逃不出如來佛祖的掌心一樣。袁蓮花縱有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也是鬥不過目不識丁,象征“當家人”母親的股掌之中,她不得不認輸認命,“既生瑜,何生亮”,嘆息失落之餘,現實還是要面對的,只好守着七畝八分地,尊長扶幼,相夫教子,傳承着孔子流傳了五千多年的的治家思想,打發着這個沒有理想和人生目标的日子。為這事,她背着母親和肖亮流過不少淚,随着朋朋一天一天長大,她那種高傲的心氣如同當初的理想一樣被歲月磨砺滌盡,也就淡忘了……
這件事,在肖華探親時,兄弟倆無意間聊起此事,肖華也責備母親不該這樣對待袁蓮花,但母親的話至真至理把肖華噎在那兒不知所雲。母親斬釘截鐵地說:“敏子是個姑娘,還沒有找婆家,有這麽體面的事做,不愁找不到好的人家,你們不愁啊,我還愁哩。”又雲:“你看蓮花,依仗着讀了幾天書,心裏野着咧,這山望着那山高,她的心思我清楚着咧,你別看她成天悶聲悶氣話不多,打心底就瞧不起你弟弟,你弟弟是個沒有腦子的人,還與蓮花一樣跟我作對,讓我嘔氣……嘿,小丫頭,跟我玩心眼,嫩着哩。”母親的話語,如石破天驚道出了一個農村老妪的心跡,她考慮事情的一切出發點都是圍繞着體面與尊嚴、家庭與榮耀以及至高無尚的家權思想展開的,不關人生追求,不關理想飛揚,也就難怪母親會這麽做了。
吃過飯後,肖亮從上衣夾層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遞給對面的肖華,滿臉堆笑地說:“哥,這是我與玲子的一點心意,你不要嫌少!”
母親坐在一邊神情專注地用牙簽剔着牙,好像毫不在意的樣子。
“意思?我們還客套這個?心意我收下了,錢你收起來。”肖華擡手将包推回,微笑着說。
“哥,我知道錢不多,拿不出手,你也不要嫌少!”肖亮漲紅着臉把紅包又推回到肖華的面前。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掙錢不容易,花錢的地方又多,還是你自己拿着吧。”肖華極力解釋着。
見兄弟倆推來推去,母親手裏拿着折斷了的牙簽,沖肖華緩緩地說:“華子,你收下吧,這是個禮數,不要讓小宇家覺到我們不懂禮數。”
“好,我先收下。”見母親這麽說,肖華無奈接過紅包,慢慢地打開,裏面齊齊整整包着一疊嶄新的百元大鈔,估計至少有五千。肖華抖抖手中的錢笑着說道:“你看,這還少……”
“哎呀,一點小意思而已。”肖亮笑着說。
離開羊肉館,開車就往醫院的方向駛去。一路上,母子仨人興致勃勃地聊着家常,車到半道,坐在後座上的母親好像想起來了什麽似的,伸手拍了一下肖華的肩膀,說:“華子,你聽說過沒有,村裏那個在城裏當大官的德益出事了?”
“哪個德益?你說村裏有幾個德益,就是當兵的那個德益呗!”
“啊,我知道他啊,他怎麽死了?”肖華努力地回憶着,猛地想到了這個人,那個具有神奇色彩的人物,也是他們兒時的偶像,不禁詫異地問。
“瞎說,他沒有死,活得好好的,廣播裏咋說的……亮子?”母親若有所思地想用一個準确的詞語來诠釋“出事”的意思,但是沒有想起來,不由得問肖亮。
“是“雙規”了,娘!”肖亮笑着說。
肖華聽了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切地問:“啊!怎麽回事?什麽時候的事?”
母親提到的“德益”,大號張德益,七八年兵,那可是村裏的名人,就稱砣爹的話說:“人家德益生辰八子生得好,名字又取得好,兩好擱一好,自然是好。”就他那說法,似乎普天下當大官是沾了名字的光似的。由于德益的名聲在外,影響鄉裏,那時候,村裏的大人教育孩子的口頭禪不再是大談特談孔孟之道 ,而是現場說教:“你看人家德益怎麽怎麽樣,不好好學習,只有在家修地球。”肖華上學的時候也沒少聽父母類似的家訓。在肖華的印象中,張德益長得五大三粗,孔武有神,“國字型”的臉上有道深深的疤痕,與周邊肌肉的顏色不同,黝黑明亮,在陽光下能照出光來。這一點肖華是記憶猶新的,那道疤痕可是光榮的印證。七九年,張德益參加對越作戰,命大福大,在一次阻擊戰中,全排打得只剩下他一人,等後方人民軍隊上來時,從流滿血水的戰壕中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立馬搶救,竟把他救活了,最後立了功,提了幹,戴大紅花,榮歸故裏,又是作報告,又是上電視,甚是風光了一陣子。後來,他的消息如新聞般不斷傳到村裏,說他又升官了,肩膀上又多了一顆星,又說他在城裏找了個吃商品糧白得像瓷娃娃一樣的女人結了婚,又說他媳婦給生了一個白得瓷娃娃的女兒……真可謂風光無限,羨慕煞了村裏的人。肖華參加工作之後,就再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只是在前幾年聽人說,張德益扛的是兩扛四星,在人民軍隊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官”。
“出了什麽事?!在城時吃白面饅頭吃多了,發神經,不好好地過日子。”母親語氣凝重,狠狠地說,一副疾惡如仇的表情。農村人的思想就是這麽樸實,能每天吃上白面饅頭就是所謂的“享福”,僅此而已。聽到母親的話,不知怎麽的,肖華想笑,但是扭頭看到母親一臉的嚴肅與凝重,還是抑制住了。
“什麽天大的事?”肖華問。
“聽說‘規矩’了 ,說是因為貪污。”母親說。
“娘,是‘雙規’。”肖華笑着糾正母親的說法。
“哦,聽說他貪污的錢要是去買稻子的話,要拉好幾火車皮哩,家裏還有金條,外國的錢,你看看,這不是變成了地主會是什麽?”在母親的意識,幾火車皮就是個天文數字,無法估量的,更何況還有只聽說沒見過的金條和美元。
“最後判了十年!”母親義正言辭地說。
“所以我成天擔心你,心比天高,在外當官,怕你出事?”母親又接着語重心長地對肖華說。
“娘,你成天沒事瞎操什麽心?我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哪來的貪污?”肖華回頭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抱怨道。
“沒有就好,窮日子有窮日子的樂趣,富日子有富日子的愁處,你看你現在在城市裏生活多好,白米白面吃着,按月發着工資,過的不是一般人的生活?要知足啊!”
“知道了,娘!”肖華下意識地回應着母親的話。
“唉,牆倒衆人推,德益出事後,村裏的人說什麽樣的閑話都有,氣得你二爹捶胸頓足,抓起‘敵敵畏’就要往嘴裏灌。”二爹是張德益的父親,七十多生,是個愛體面慈祥的老人,大名也搞不清楚,村裏人都是這麽喊的,約定俗成。
“二爹沒事吧?”肖華關切問。
“沒事,成天躺在床上唉聲嘆氣的,前幾天我還去看了他一下,瘦得不像個人,皮包骨頭的,可能捱不過這個冬天……”母親黯然神傷地說。
“出事後,德益的媳婦帶着閨女回了一趟家,給二爹撇了一些錢,又匆匆忙忙灰頭土臉地走了;村裏人的指指點點她也受不了,再也沒有往日的風光啊。唉,這是造的什麽孽!”說完這話,母親把頭微微地靠在窗玻璃上,眼睛往外瞟着,不再言語,似在沉思,似在回憶。
聽完母親的訴說,肖華若有所思,眼前仿佛浮動着張德益的影子,這個曾經讓他崇拜的大人物,到底是經歷了怎樣的人生嬗變?難道僅僅是因為錢嗎?
一路上聊着天,不知不覺就到了醫院門口。房間裏,吳宇在床上逗着小寶寶玩,岳淑華和姐姐岳淑榮坐在床沿上說着話。見肖華一行人進來,吳宇拍着小寶寶朝母親喊道“小寶寶,你看看奶奶來了喲……”
岳淑華和姐姐也忙站了起來,上前拉着母親的手,熱情地說:“恭賀大姐啊,孫子來得稱心如意,來瞅瞅,看你孫子多麽可愛……”邊說着邊拉着母親往裏面走,那情形好像就是久別重逢的戰友一樣熱情有加。
“還是要感謝姥姥照顧的周全!”母親謙恭地回應。來到床邊,母親俯下身子,輕輕地從吳宇的懷裏把小寶寶抱了過來,仔細地端詳着,如同在鑒賞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笑眯着眼,回過頭朝站在身後的岳淑華說:“你看這眼睛多像華子小的時候……”
“是,是啊!”
“哦,寶寶還還沒有取名字吧!”母親問。
“還沒有!不是等着奶奶來了再取嘛!”岳淑華笑着說。
“有你這個有學問的姥姥,還愁取不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母親說。
“看你說的,我們就是等着你來了再取。”岳淑華謙卑地說。
趁着這個時機,肖華悄然走出房間,用電話提前給肖亮訂了返程票,又開車将母親帶來的雞子送回家放進冰箱裏,路過商場,進去給朋朋買了一個雙肩背書包,給肖敏和玲子每人買了一套衣服,又拐到銀行取了一萬元錢用信封裝好,一同放進車裏,一切準備就緒,才返回醫院。所有這些他都沒有告訴吳宇,他很清楚告訴吳宇的結果,倒不是怕吳宇會怎麽樣?怕的是吳宇不留意告訴了岳淑華,必然少不了一場家庭大戰。因為經歷了這麽多事,他懂得愛情歸愛情,親情歸親情,有時候愛情遠遠不如親情,比如說母親與岳淑華之間。
吃過午飯,肖華先繞道把岳淑榮送到家,然後送肖亮上火車站。到了候車室,肖華從口袋裏掏出信封默然遞給肖亮,誠摯地說:“這些年來,多虧你在家照顧娘,照顧這個家,你的負擔重我很清楚,這幾年我又是結婚又是買房子,也幫襯不了家裏,這裏面有一萬塊錢,你拿着……”
“哥,這錢我不能收。”肖亮臉一紅,推讓着,嗫嚅着說。
“你拿着吧,我的日子總比你在農村強。”肖華堅持将信封往弟弟的口袋裏塞,推讓半天,肖亮才不好意思收下了。
送走了弟弟,肖華回到醫院,見吳宇與岳淑華正在床上開心地逗着小寶寶,不見了母親,不禁問:“我娘呢?”吳宇臉一紅,朝衛生間指了指說:“在裏面洗東西。”
“哦!洗什麽呀?”聽到衛生間裏“嘩嘩”的流水聲,肖華心裏納悶着剛來一會兒有什麽東西好洗的?
岳淑華見肖華一副納悶的樣子,說:“在給寶寶洗昨晚換下來的褥子。”
“娘,要你洗什麽,讓我來,你不是有風濕病嗎?”肖華進了衛生間對母親說。
“這水又不涼,我閑着也是閑着,還不如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