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二〇一一年天昌市的秋天,寒意早襲,枯葉衰落,極目之處盡顯蕭瑟的景象。
九月六日下午三點許,時任天昌市公安局分管治安工作的副局長肖華突然接到電話通知,讓他到三樓黨委會議室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步入會場,他就明顯感覺到今日的會場氣氛與往日有些不同,在會議室顯要的位置上多了幾副陌生的面孔,一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滿臉的肅穆。平日裏與自己關系不錯的幾個同事瞅見他進來,要麽是躲閃着眼光,要麽是低着頭裝作沒看見。室內空氣凝重沉悶,讓人窒息難受。肖華心裏一沉,有種不好的感覺襲上心頭,暗想着今天是怎麽了,會不會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果不其然,會議一開始,天昌市公安局長石濤就通報了潛逃多日的“黑老大”王寶山在異地落網的消息,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宛如千鈞霹靂,驟然将肖華的頭腦震懵,随之心涼透頂。
三個月前,一封從省委轉達的聯名舉報信,引起了天昌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信中檢舉了天昌市豪傑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寶山為首的黑社會勢力壟斷全市建築行業、雇兇殺人、大肆行賄政府官員等六大罪狀。由于案情重大,涉及人員多,市委随即抽調精兵強将成立專案組,對王寶山及其涉案人員進行立案偵查,還天昌市老百姓一個公道。肖華當時也是專案組成員,得知這個信息後,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迅疾給王寶山透露了口風,讓他立馬外出避避風聲。當市公安局采取突然行動對王寶山實施抓捕時,王寶山竟然神秘失蹤,使案情一度陷入僵局。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當肖華暗自慶幸之餘,做夢也沒有想到,短短的三個月時間之後,王寶山就落網了,而他作為王寶山的“鐵哥們”、□□,王寶山的落網将意味着什麽?肖華再也不敢往深處想,在那一刻,他的靈魂似乎出了竅,只覺得心神恍惚,脊背發涼,目光呆滞……石濤在後面講了些什麽,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會後省紀委的人,也就是坐在會場的那幾位陌生人,宣布對他實施“雙規”的時候,他才如夢初醒,立刻意識到自己二十多年的官場生涯終于走到了盡頭,面臨他的将是無法想像的結局。
在離開市局大院的那一刻,他禁不住轉過身子多看了一眼身後那座高大氣派的辦公大樓,眼光中流露出些許眷戀和不甘。幾年前,為了把市局從那個敝舊的筒子樓搬遷到這裏,他曾經付出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經受了多少無法言狀的苦累,而如今,自己苦心經營二十多年的仕途,功虧一篑,這象征着權利與責任的高樓大廈與他還有什麽關系呢?懵懂之間,他仿佛感覺到樓上的窗戶後面,隐匿着許多張表情各異的臉,或詫異、或興奮、或惋惜、或僥幸……居高臨下朝下窺視着。在衆多的臉譜中間,他似乎看到廖麗娟木然伫立在窗簾後面,露出那張秀氣冷傲的臉,正目光灼灼地凝視着他,那眼光如冰霜冷劍般刺得他睜不開眼。“富貴浮雲去,虛名逐浪沉;罹難方知悔,返樸才歸真。”一個月前,大慈寺慧濟大師臨別時送給他的一首詩,在今日竟一語成谶,真是造化弄人,早知如此,悔不當初?肖華不禁暗自嘆息,神情沮喪地閉上了雙眼。
車一路朝北,向着省城方向疾駛,天昌市的藍天碧水漸漸離他遠去,身後的背景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留在腦海中的只有他對這個城市無限的眷戀和深深的愧疚。
再見了,美麗的天昌市!
再見了,我的愛人及愛我的人!
他一言不語,雙眼迷惘地看着前面,思緒卻陷入了以往生活的回憶之中。
他想到了南方那個貧困封閉的小山村,那是生養他的地方,一個給他金色童年的地方。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家鄉的風景真是美呀,崇山峻嶺,泉水潺潺,四季長青,好一個世外桃源洞天福地。記得小時候,有次他帶着妹妹肖敏和弟弟肖亮到村邊的小溪裏摸魚,肖敏從水草裏摸到一條大水蛇,還以為是條大黃鳝,吓得“哇哇”大哭的情形;還有一次他和村裏的小夥伴上山采野蘑菇,不幸被“狗屎蜂”蜇到了嘴巴,半邊臉腫得像八戒一樣,讓他呆在家裏好些天不好意思出門……想起這些,他就想發笑,那才叫童趣哩,哪像現在,屁大個孩子,哪來那麽多早熟的煩惱。
他想起跟着村民學做買賣掙學費的情形。住在村東的六婆死了好多年了吧,要是沒死的話,她已經是九十來歲的耄耋老人了。她是個多麽善良,多麽慈祥的老人啊,看到肖家孩子多,生活艱難,專門跑到肖家,勸說母親讓肖華跟着她的孫子張有明做點小買賣,補貼學費。張友明比肖華大七、八歲,小學辍學就一直在村裏做點小生意,收雞蛋、販茶葉、收谷子……反正什麽季節做什麽生意,地裏長什麽就收什麽,每天能掙個煙火錢,比種地強得多。從小學三年級起的每年暑假,肖華就跟着張有明到鎮上批發番茄,然後走街串巷吆喝販賣,賺取微薄的利潤,貼補學雜費。他那個不大的小背簍還是六婆從後山砍來的毛竹,熬了整整兩個通宵的時間,用一根一根篾條編織而成的。他第一次背着小竹簍出現在村民面前的時候,面對村民們的指點和挑逗,竟羞紅了臉,別再說跟着張有明後面吆喝那句山歌般的叫賣聲——“賣番茄喽,又紅又大的番茄喽,誰要番茄喽……”記得有一次,張有明病了,他自己背着小背蒌出去沿村叫賣,到鄰村時,竟被一只高大花白的野狗追得落荒而逃,鞋跑丢了一只,番茄颠沒了,腿也崴了,一條腿腫得像棒槌似的。他沮喪極了,硬是忍着劇痛一瘸一拐摸到家,看到母親心疼得流着淚水,他竟倔強地笑了……那個暑假,他沒有掙到錢,反而賠了三塊錢,因為腳崴了,醫藥費花了好十幾塊錢……
他想到了讀書時的艱辛。人生識字憂患始。祖祖輩輩土裏刨食的生活經歷,讓他從懂事起就知道了學而優則仕的道理。要想走出這條山溝溝,過上城市人的生活,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只有發奮讀書。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懷揣着母親為他準備的鹹菜、幹糧,翻山越嶺到十裏開外的學校求學,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磨破了多少雙母親親手納的布鞋,熬走了幾許春夏秋冬。
他想到了他被北方警官學院錄取時轟動十裏八鄉的情景。那個場面真叫個熱鬧啊,鞭炮聲脆,鑼鼓喧天,金桂飄香,昔日寧靜的小山村沸騰了,洋溢着節日般的喜慶。待客那天,輕易不喝酒的父親被前來祝賀的村民灌得酩酊大醉,歪斜在竹椅上不省人事,黝黑的臉龐依舊挂着欣慰的笑容;忙碌了一整天的母親,待到客散人盡,卻在背地處搓揉着酸脹的膝蓋暗自傷神,那是她在為肖華開學就要上繳的幾千元學費而發愁。
他想到了上大學報到的第一天,因為自己穿着粗布衣服和母親納的大布鞋,被城裏來的幾個室友,當作“外星人”調侃的場景。面對室友們好奇的目光和肆意的“誇獎”,他面紅耳赤,羞憤不已,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了進去。那個尴尬的場面啊,讓他一輩子也無法釋懷,也就在那一瞬間,讓他懂得了什麽叫自卑,什麽叫自尊,什麽叫城鄉差異。“王候将相,寧有種乎?”他甚至沖動地想到了陳勝他老人家那句經典的格言,只不過他只是在腦子裏閃念而過,而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像他老人家那樣氣吞山河般吶喊出來而已。當時,要不是山東大個陸志明仗義執言替他解了圍,他還不知道如何下臺呢?其實室友們的議論是善意的,充滿好奇的,并無歧視和挑逗的意味,只是無意間刺傷了他那顆敏感而又自卑的心靈罷了。後來每每想起自己那副傻乎乎的模樣,就忍俊不禁想笑,更何況那幫喝着牛奶長大,不辨菽麥的“公子哥們”,不好奇才怪呢?
他也想到了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大學生活……
不過讓他感傷至深的地方還是這裏,一個煥發着古都氣息的北方城市——天昌市,那是一個成就他的事業與家庭,見證他的崛起與沉淪的地方。光陰似箭,歲月無痕,屈指算來,肖華在這裏整整生活了二十個春秋。二十個春秋啊,時光的磨砺把他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夥子歷練成一名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實權在握的公安局副局長,這期間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經歷了多少次生與死的考驗,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要不是結識了“煞星”王寶山,将他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也許後來的一切将不會發生……然而,人生就是現實,沒有回車設置,也沒有重啓模式,放縱終将沉淪,沉淪意味着毀滅,曾經擁有的一切終将以他政治生涯的終結而化作浮雲散去,他怎麽不留戀?又怎能就此甘心?
肖華不清楚現在所處的具體位置,只知道被省紀委的人帶到了省城郊外的一家賓館三樓的套間裏。在這裏,窗門緊閉嚴實,看管他的人寸步不離左右,就連上廁所也要“請示報告”,他的一舉一動俱在嚴密的監控之中,完全失去了自由。這讓一向張揚高調的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凄怆失落之感油然而生。晚餐吃得不錯,分餐盤裏有渾有素,配有水果,還給他“特殊照顧”撇下兩盒軟中華,這讓他有些不可思議,多少有些感動。然而面對精致的美食,他全然沒有一點兒食欲,只覺得胃裏堵得慌,那兩盒中華煙倒成了他最好的消遣。晚飯後,省紀委的一位領導找他談了一次話,氛圍很融和,好像是居家聊家常一樣,給他宣講了政策和紀律,希望他能夠積極配合組織調查,如實交待問題,争取寬大處理,臨走時還給他擱下一枝筆和一摞稿紙,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将準備交待的問題寫個清楚明白。可是他又能交待些什麽呢?他不清楚紀委掌握了他多少罪證?更無從知道王寶山交待了些什麽?桌子上的煙灰缸裏堆滿了長長短短的煙頭,滿屋子裏煙霧缭繞,正如他那團焦躁不安,雜亂無章的思緒。
漫漫長夜、何去何從?此時的他就是一條擱淺的魚,纏綿悱恻,在無望與糾結中苦苦掙紮着。
眺望着窗外昏黃的月光,肖華随手揀起桌上的筆,在稿紙上草寫了這樣的詩句:志當人中傑,怎奈遇鬼佞?嗟嘆名節失,醒悟已遲時。寫完後,他眯縫着眼睛用一種難以言狀的表情端詳了半天,然後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又掂起筆在詩的前面寫下“悔恨”二字,然後搖頭喟嘆一聲,頹然将稿紙撂到一邊,閉上眼睛坐在那兒久久無語。
詩中字裏行間直白出他內心的無奈與悔恨,而後面補寫的“悔恨”二字,令人費解,是他給詩定的題目,還是此時此境,言為心聲,有感而發,恐怕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唉,這惱人的秋天,好一個多事之秋。
作者有話要說: 待續